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雨说到做到,每次只端一个人的饭回屋与男孩分着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写在脸上。不只是向林闯宣告,他背后还站着一帮弟兄。男孩的惊恐并没消去,但不再是木偶,他不说话,只用眼神和柳东雨交流。两天后,男孩才零星地透露出点点信息。男孩叫村木,龙山镇警察署死去的日警有他的父亲,他母亲在濛江县城。多半时候柳东雨让男孩留在屋里,她出去,就喊三豆照看他。林闯不点头,别人不敢对男孩动手,但必须提防。留男孩在山寨确实不妥,柳东雨决定歇几天就把男孩送至濛江。
那天晚上,柳东雨刚打发男孩睡下,林闯敲门进来。柳东雨知道他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么晚过来。林闯却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柳东雨,像不认识她。柳东雨终是没憋住,你不是来吓我的吧?你这样子挺吓人的。林闯说,妹子,你瘦了老大一圈呢。柳东雨抱了膀子,不用你告诉我。林闯沉下脸,妹子,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啊。柳东雨说你说的有道理,总不能让弟兄们说闲话。林闯说,你饿瘦了,哪还有精神打鬼子?传出去,别人还不笑话咱?柳东雨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我也要睡了。林闯说,瞧瞧,体力不行了吧,你就是爱逞强。我是司令,你说的啊,你不能随随便便赶司令走。柳东雨说司令也得让人睡觉吧。林闯说,和你商量个事,咱是不是出去说?柳东雨问,明天不行吗?林闯说,明天不行,听司令的。
林闯径直带柳东雨进了伙房。柳东雨看见桌上那碗粥,问,这是干什么?林闯说,别废话,先喝掉。柳东雨想到那个日本男孩,他该睡着了吧。她喝掉,感觉克扣了男孩,于是摇摇头,说不饿。林闯说,这是命令,饿要喝不饿也要喝。柳东雨说,我真的不饿,再说,我不能带头开小灶。林闯问,就这么坚决?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林闯说,那我把弟兄们都叫起来,轮番劝你,噢,你知道有多少个弟兄吧?柳东雨一把揪住他,这家伙真干得出来。
粥已经凉了,依然香喷喷的。柳东雨早就饿了,碗口几粒米也舔得干干净净。林闯说,这就对了么,你不能什么都和司令对着干,好歹咱也是一张脸,厚是厚了点儿,也是脸对吧?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也不好听啊,咱的头值几十块大洋呢。要是鬼子哪根筋抽歪搭错了,说不要了,拿西瓜换都不换了,妹子,你说这损失找谁补?你赔得起么?就算你赔得起,也不花这冤枉钱对吧?有钱给弟兄们分分,好歹混了这么多天,不能给鬼子当冤大头,你说呢?
柳东雨说行了行了,全是废话。林闯又怪腔怪调的,怎么就是废话?你说说哪句是废话?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怎么,咱的头不值钱?鬼子白纸黑字,到处贴着呢。柳东雨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就回去睡了。林闯说你别惦记那个小杂种——柳东雨打断他,他是个孩子,不是杂种。林闯嘿嘿一笑,你这么护他,哥就说么,你是观音娘娘的心肠。好吧,你不用惦记他,弟兄们想不通,也不会偷偷下手。鬼子是魔头,咱不是,你放心好了。我向咱娘保证,行了吧?
柳东雨只好又坐下,问他什么事。林闯重重地叹口气,哥发愁呢。柳东雨不知林闯又耍什么把戏,一不留神就会掉进他的陷阱。她虽然清楚,却防不胜防。你得帮帮哥啊,等了一会儿,林闯央求。柳东雨让他别绕弯子,再绕天都亮了。林闯抚抚脑袋,都长几十年了,让鬼子花五十块大洋是不是太不划算了?妹子,你主意多,让鬼子提提价,怎么也得七八十啊。柳东雨说,咱那么多眼线,多贴几张假告示不就行了吗?别说七八十,七八百都成。林闯嘿嘿笑,妹啊,司令跟你说正经话,你别寒碜司令。柳东雨明白林闯有了点子,问他打算怎么干。林闯问,听司令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不听啊。
林闯的计划是把日本男孩作为人质,让鬼子来赎人。要赎金是假的,伏击鬼子是真。柳东雨不同意,说孩子是无辜的,咱不能把孩子牵进来。林闯说他并没有伤害那个男孩的意思,只是借他引鬼子上钩。柳东雨反问,你能保证他的安全?林闯说咱肯定不朝他开枪,除非鬼子……,咱能管自己,管不了鬼子呀。柳东雨说,所以不能冒这个险,万一——林闯极不痛快,一个小鬼子,你还真上心了?柳东雨说,我上什么心?他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啊。林闯说,妹呀,你承认咱是司令对不对?柳东雨说,你当然是司令,但司令更不能乱来。
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林闯让步,要柳东雨再考虑考虑。柳东雨人疲惫,声音却极干脆,不用考虑,我带他上来,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
柳东雨原打算过几天把男孩送到濛江县城,和林闯争执大半夜,再不敢让男孩多停留。林闯不会枪杀一个孩子,但他的主意极有可能让男孩送命。
知道柳东雨要把男孩送走,林闯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他让三豆和冯大个儿跟着,柳东雨说不用。林闯说,你为他操心,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啊。柳东雨很想告诉林闯,她的侄儿若还在人世,也该有这么大了。
一路还算顺利。日本男孩挺乖,柳东雨让他怎样就怎样。柳东雨的意思是把男孩送到城门口,她和三豆冯大个儿就撤离。到了城门口,男孩找母亲该不是问题。
望见城门口日兵设立的检查点,柳东雨摸摸男孩的头,示意他自己过去。没想到日本男孩突然奔跑起来,边跑边喊。
三豆反应快,叫,姐,快跑!
密集的枪声追过来。
前面是开阔地,没处隐身。三豆让柳东雨先跑,他和冯大个儿断后。
三豆被子弹击中。天瞬间阴暗下来。
柳东雨的天暗下来。
那天,柳东雨从哈尔滨公园回去已经很晚。她已经平静下来,至少神情看不出异常了。虽然她一再说松岛出门了,柳东风还是拦着她,让她再坐坐。她知道他担心,只好陪着他。准确地说,是他陪着她。他说了很多,她也问了很多。到最后都无话可说,就那么坐着。分开的时候,他抱抱她。他从未抱过她,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记住了?他神情严峻,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她点点头。
柳东雨像往常一样煲了汤。和松岛在一起后,她的厨艺长进许多。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便上床睡了。半夜,突然惊醒。她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夜,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她在哈尔滨,在松岛租的房子里。愣怔半天,缓缓躺下。虽然在黑暗中,虽然屋里只有她自己,柳东雨仍然蒙住头。并不是害怕,她只是想躲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哪怕片刻。属于她的也只有这片刻。柳东风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不能躲,不能离开松岛。当然,也不能杀死他。确信松岛是日本特务后,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没等她说就被柳东风瞧破。不能杀死松岛,现在还不能。松岛还有用处。也不能冷淡松岛,一旦松岛嗅出异常,有麻烦的不仅仅是她。柳东雨不怕松岛,从来就不怕,她倒想知道,这个家伙摘掉面具是什么嘴脸。总之,她什么都不能做,必须像过去一样。柳东风叮嘱了差不多二百遍。
柳东雨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已经会控制自己。但她能平复胸中的波澜,却不能锁住大脑。她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个日子。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没多久他就成了松岛,半拉医生半拉商人,松岛戴了不只一张面具。凭心而论,他对她倒是不坏,这也正是令柳东雨心痛的地方。天啊,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第二天,柳东雨起得晚了些。没睡好,眼睛有些肿,脸色也发灰,她施了些脂粉。柳东风来了,说送包子,她知道他不放心。柳东雨说我没事的,以后少过来吧。柳东风欲言又止。是啊,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说得太多。柳东雨说,你也要小心。柳东风笑笑,走到门口,又回头,等把日本人赶走,咱还回柳条屯吧。柳东雨心中泛酸,眼眶也湿了。她说好。
三天后,松岛从外地回来。看样子心情不错,就是说,他搜集到许多情报抑或抓了许多人。松岛送给柳东雨一个手镯。柳东雨想,他一定是得到了奖赏。松岛还带回两瓶葡萄酒,说是法国的,没舍得喝,留着与柳东雨一起品尝。柳东雨嘁一声,鬼才信。松岛作伤心状,我回来就马上过来,你就这么迎接我?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真想请我喝就多带几瓶,你不过个小气鬼,显摆什么?松岛说,先尝尝嘛,喝习惯了,我再去买。
餐馆距住处不远,柳东雨和松岛常去。那是一家东北风味的餐馆,平时吃饭,松岛总是喊上柳东雨。
松岛观察着柳东雨的反应,问,味道怎样?柳东雨说,还不错。松岛说,那就多喝点儿。柳东雨撇撇嘴,你真舍得?松岛定定地看着她,只要你喜欢。柳东雨不由一慌,借着喝酒,用高脚杯遮住脸。
与往常一样,松岛讲述旅途见闻,柳东雨多半静静地听。他很少说生意上的事,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可是……一切与往常已经不同。
嗨,你怎么了?松岛突然问。
柳东雨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拉长声调,懒洋洋的,没怎么啊。
松岛说,你好像不痛快。
柳东雨又是一惊。松岛果然厉害。就带两瓶酒,我当然不痛快了。
松岛没理会柳东雨的揶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柳东雨有些伤感,和我哥吵架了。
松岛略显意外,东风兄?
柳东雨说,他让我喊那个女人嫂子,我偏不。
松岛问,就这?
柳东雨没好气,这还不够?
松岛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柳东雨截断他,那你什么意思?
松岛说,你这个脾气,总得让我说话啊。我是说,东风兄说的有道理,他的女人你就该喊嫂子。
柳东雨说,我只有一个嫂子。她被你们日本人捅死了。
松岛声音低沉,我非常抱歉。
柳东雨回击,你抱歉什么?又不是你捅的。
松岛说,你这样想就好。东风兄成了新家,你该——
柳东雨皱眉,我饿了。
松岛说,好,咱不提他了。干了这杯,吃饭吧。
柳东雨暗暗舒口气。她不是当演员的料,但必须演。这是考验,更是惩罚。哥哥一再说不是她的错,不过是宽慰她。满世界的人,她偏偏喜欢一个日本特务,不是她的错又是谁的错呢?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柳东雨胡思乱想,脑袋几乎胀成麻包。松岛过来,她又得打起二十分心思和精力应付。演不像也必须演。她努力演像,哥哥说过,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还关系到许多人。包子铺那儿,她很少过去,倒是松岛一趟趟跑,有时还给柳东雨带包子回来。
那一天……那一天终于来了。那不是她渴盼的日子。那是早晚的事,躲不掉的。她知道。
下午,柳东雨发现门口守着两个黑衣人。他们拦住柳东雨,不让她出门。柳东雨质问他们是谁,凭什么拦她。两人不说是谁,更不说凭什么拦她,柱子一样面无表情。柳东雨知道争执是白费唾沫,便直接往外闯。两根柱子严防死守,她根本没有可能。柳东雨问是不是松岛派他们过来的,让他们把松岛喊过来。两根柱子死死竖着。天黑下来,柳东雨不再折腾。那只是折磨自己。
次日上午,柳东雨正在沙发上窝着,松岛脑袋上缠着纱布,直撞进来。一宿未睡,柳东雨的脸青白相间。她跳起来,叫,松岛,你什么意思?
松岛坐柳东雨对面,目光冷硬。他似乎从未这样注视着柳东雨。
柳东雨嚷,哪根筋抽了?你要干什么?
松岛指指脑门,看到了吧,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柳东雨仍然气乎乎的。
松岛嘴角抽了抽,似乎不知怎样措词。定了一会儿才问,你可听说过血梅花杀手?
柳东雨的心突然坠下去。那天下午,在哈尔滨公园,哥哥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冷冷的,什么杀手?
松岛说,你不清楚啊?那我来告诉你。松岛从安图县松树镇第一个被杀死的日警土肥田说起。完后竟然长舒一口气,寻找这个人,我投入了太多精力,花费了太多时间。昨晚终于逮到他……你想知道是谁吗?
柳东雨的目光挂着冰霜。她拼命控制,不让牙齿发出声音。
松岛盯了柳东雨一会儿,他就是你的哥哥柳东风。
柳东雨大叫,你胡说!
松岛说,我也想胡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我想胡说都难。
柳东雨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你……你怎么会……你是什么人?
松岛说,我是什么人,柳东风该告诉你了吧。上次我回来,就知道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柳东雨抓起垫子摔向松岛,你个刽子手!
松岛不卑不亢,我不是刽子手,我是帝国的军人,还是你的未婚夫,至少现在还是。
柳东雨大骂,刽子手!你就是刽子手!
松岛遗憾地,我并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明白,我喜欢你。但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只能——
柳东雨大骂,你他妈给我滚!
松岛说,好吧,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柳东雨喝令他站住,我哥他……他在哪儿?
松岛的目光向上挑了挑,然后缓缓移到柳东雨脸上,在城墙上。
从噩梦中惊醒,柳东风再无睡意。他梦见柳东雨被松岛囚禁在木笼,声嘶力竭地喊他救她。自知晓松岛的身份,柳东风常做与柳东雨有关的噩梦,她不是被杀就是被关押。松岛喜欢柳东雨,不会对柳东雨下手,至少现在不会。可松岛也不会让柳东雨离开。柳东雨住在那里,与囚笼无异。柳东风心急如焚,还要装着风平浪静,整个人身心俱疲。
摸摸身边,已经空了。柳东风穿衣出去,二丫的第一笼包子已经蒸好。柳东风责备她也不喊他。二丫笑笑,看你睡得沉,做什么好梦呢?没忍心喊你。第二屉出笼,柳东风捡了几个,说去东雨那儿一趟。二丫往外探探头,这么早?柳东风说,我赶过去,时间正好。
七月的哈尔滨,清早尚有凉意,街头冷冷清清的。柳东风低着头,步履匆匆,虽然知道松岛不会动手,柳东风的心依然悬着。转过两道街,柳东风的后背已经冒汗。距柳东雨的住处有几百米的时候,柳东风定了足有一刻钟,拭掉脑门的汗,悄悄舒口气,放缓步子。他是来看妹子的,没必要那么急切。
柳东雨显然刚刚爬起来,脸上倦意犹存。她惊讶地叫声哥,柳东风的目光往她背后探去,柳东雨轻声道,他不在。柳东风揪着的心舒展了一些。
柳东风把包子放在餐桌上,说刚出笼的,还热着。柳东风近日来柳东雨这儿频了些,有时找个借口,有时也没借口,顺便路过进来看看。柳东雨自然猜透柳东风的心思,说我没事,好着呢。顿顿又放低声音,微微透着沙哑,我不会露出来的,别一趟趟跑了。柳东风故意岔开,你嫂子说今天的包子火候好,非逼我过来。柳东雨说,你也没吃吧,你坐一会儿,我去熬点粥。
不一会儿,柳东雨端出两碗热粥。还有咸鸭蛋,几碟小菜。柳东雨指着一碟辣白菜,说她腌的。柳东风很意外地唔一声,同时瞟瞟她。柳东雨黯然道,和他在一起,我学会了做菜。柳东风不知说什么,抓起包子堵住嘴。柳东雨小声问,哥,我是不是特贱?柳东风异常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哽住,忙端起粥大大喝了一口。对你……他该是……真的……就像你对他……不是你的错……柳东风斟酌着。这样的话题,无论怎样讲,对柳东雨都是伤害。柳东雨说,他喜欢喝我煲的汤……柳东风立即明白柳东雨的意思,制止道,千万别……语气神色越加凝重,已经告诉你了,松岛还有用处,再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记住了?柳东雨凄然地笑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怎么可能?柳东风有些心疼,说,这对你有些难,可是现在必须这样,别忘了,你是猎人。优秀的猎人总是在最佳时机下手。柳东雨有些茫然,我算什么猎人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柳东风说,你就是猎人,还是优秀猎人,好多地方我都不如你呢。柳东风讲起柳东雨小时候的淘气和顽劣,柳东雨的脸渐渐回暖。
临出门,柳东雨往柳东风手里塞了一个小包。柳东风迟疑一下,柳东雨有些伤感,拿着吧,以后会用得着。柳东风突然一阵心痛。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已经远去?他让柳东雨改天领二丫做身衣裳,柳东雨点点头。
柳东风轻轻拍拍柳东雨的肩,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离开他。柳东雨问,多久是多久?柳东风微微抖了一下,虚应道,快了。柳东雨笑笑,因为刻意,显得生硬,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柳东风的心又痛了一下,说那就好。
柳东雨伤感落寞的样子刀一样插进柳东风脑里。从柳东雨那儿出来,柳东风转了一大圈,确信身后没什么人,便去找李正英。
李正英很直接地问,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怔了怔,李正英果然厉害。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个想法。李正英给柳东风倒杯水,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柳东风说过的,今天不过是重复。李正英没有打断他。良久,李正英缓缓道,你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你替她担心,我也替她担心,但现在不是时候。国吉定保是哈尔滨最大的特务头子,必须除掉他,目前最好的线索就是通过松岛这层关系。李正英拍拍柳东风,再忍忍,好吗?商量的口吻,眼神却是不容置辩。柳东风垂下头,说他早就和松岛说过,约国吉定保吃饭,但松岛那儿还是没消息。李正英说,说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提。柳东风当然明白,只是……他心里燃着大火。李正英说,别急,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几天后,松岛上门,拎了盒糕点,说是特意到同心斋给二丫买的。嫂子,我总不能白吃你的包子啊。二丫绷了脸,你这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包子不值钱,可不敢和你换。松岛朗笑,好嫂子,算小弟的心意,总可以吧?二丫说,这还像话。她返身要去拿包子,松岛说已经吃过了,过来只想和东风兄说说话。二丫离开,并合上门。松岛冲柳东风笑笑,嫂子很细心呢,东风兄有福气啊。柳东风笑笑,她就是一粗人,别和她计较。柳东风猜测,松岛应该又要安排什么任务,只是在自己家里……柳东风有些不快,虽然二丫不在。
未曾想松岛很直接,问,东风兄还想请国先生吃饭么?柳东风愣了一下,国先生……松岛点点头,昨天我和他在一起,顺便提起,他答应了。柳东风受宠若惊的样子,是真的吗?太好了。松岛说,国先生平时很少到外面吃饭,尤其……柳东风点头,我明白,这是你的面子。松岛摆摆手,主要是国先生对东风兄感兴趣,我向国先生保证过,你不会让他失望。柳东风的神色暗下去,我不敢做保证,但既然和你绑在一起,我会尽全力。松岛赞道,我就欣赏东风兄这一点,识时务,良禽择木而栖嘛。柳东风意识到刚才演的有些过了,于是又做出将信将疑的样子,国先生真的答应了么?松岛愕然,怎么,东风兄认为我说胡话?柳东风说,这倒不是。松岛说,那就这么定了?柳东风依然是不踏实的口吻,中国有句话叫攀高枝,那天我也是随口说说。国先生这个枝,实在太高,我根本不可能攀上的。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性情孤高,但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国先生身份特殊,却不是不可靠近,只要忠心……猛地盯住柳东风,对东风兄,这不难吧?柳东风的身体突然被无形的利器刺穿,他晃了晃,哑然道,只有忠心是不够的。松岛往后仰仰,那是自然,但只要忠心,东风兄肯定会大有作为,国先生很善于识人,他答应再次见你,确实器重你。柳东风略带不安,但愿吧,到时候还望你多周旋,我是乡下人,别冷了场。松岛说,那是自然,现在我和东风兄在一条船上嘛。
当天晚上,柳东风向李正英报告。李正英没有柳东风想象的激动,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东风重重强调,这次绝不能错过,一定要将国吉定保击毙。李正英问,鱼香阁?明日中午?柳东风点头,不会错的。李正英说,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没摸透国吉定保的行踪,可见他狡猾至极。这么狡诈的人,竟然把吃饭时间地点提前告知,不合情理啊。李正英提醒,柳东风也意识到有些问题,你是说……李正英点头,松岛或许是为了试探你,不要轻易上当。柳东风追问,你是说国吉定保明天不会到鱼香阁?李正英深思片刻,也许会去,也许不会。柳东风说,就算是试探,但只要国吉定保去,我就有机会……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李正英制止道,不行,不能动手,即便他到鱼香阁,明里暗里都有特务盯着,恐怕不等你动手,就……不要莽撞。柳东风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这么错过?李正英摇头,很可能是陷阱,不是机会呢。
李正英让柳东风明日按时到鱼香阁即可,他和白水在鱼香阁外面盯着,若国吉定保当真去,会寻机下手。柳东风想了想,这样倒是稳妥些,只是……他欲言又止。李正英问他还有什么想法。柳东风说,可惜咱们人手太少,再有几个铁血团的弟兄就好了。李正英慢慢仰起脸,望向窗外,目光沉迷。良久,他缓缓道,铁血团已经不存在了。柳东风说,铁血团不存在,我们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么。李正英回转头,直视着柳东风,不,不是了,我加入了别的队伍。柳东风有些愣怔,先前李正英从未说过。柳东风疑惑,你是说……?李正英让柳东风伸出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柳东风惊道,共……?李正英竖起食指,柳东风及时咬住。柳东风虽不是很了解,但并不陌生,《滨江时报》登载过辑捕共产党的消息,也不知真伪。怔了一会儿,柳东风问,那……白水?李正英点点头,除了白水,还有很多,所以,我们的人并不少。柳东风很敏感,“我们”挫痛了他。李正英察觉到,笑笑说,过去,我们是一起的,以后,我们还会是一起的。柳东风怄气似的,我可没说要加入你们。李正英说,你会的……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柳东风耳边响起柳叶刀的嘶喊。好一阵,柳东风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相信我?李正英没有正面回答,你别生气,这是纪律。柳东风追问,你刚才说……你们的人……很多?李正英点点头,不只哈尔滨。柳东风有些伤感,也有些失落,自嘲道,我还一直把你们……李正英打断他,我们一起战斗过,虽然你没有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但我知道你的为人,要不今天也不会违反纪律和你说这些。我们还会一起战斗,对不对?数年前,是李正英和白水救了他,但他愿意和两人来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救过他。和李正英热切的目光对撞,柳东风迟疑一下,很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从来都把你俩当自家人。李正英说好,那就听我的,既然是为了和国吉定保套近乎,就不要有破绽,记住,钓大鱼,须放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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