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是希望,黑色是失望。
从战场归来后,他再未相信过自己。
但是他相信那人,人群中那道白衣的清澈目光,从未让他怀疑。
棋盘为甲,黑子作鞘,白子化刃。
此时的南宫,手持黑鞘白剑,再度从地上站起。
修颜涾的拔刀式在迦楼战神刀下不堪一击,触之即断,连刀带人从空中落下,狼狈不堪。
眼见南宫立于身侧,黑刀逼下,修颜涾竟还有闲心从腰间掏出酒囊饮了一口,又将剩下半袋丢向南宫。
从不饮酒的南宫这次并未拒绝,不顾黑刀斩落的威势,仰头痛饮一口,未来得及对应入喉猛烈的不适,就是拔剑追月,向夜空刺去。
黑刀斩落寂静无声,仿佛将夜风都一饮而尽,白剑却如朝阳烈日,光霞万千。
一黑一白,一暗一明,一灭世一重生。
仿佛是天生注定的对手,终于从各自的来处,或是九幽之下,或是九天之上,在人间相遇。
黑暗,终将光明吞噬。
漫长的寂静,肉眼不敢直视的光芒爆破,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白剑,仿佛将人间的光一瞬间豪迈挥洒,万里之外仍如白昼。
黑刀,恍若将人世的音须臾间疯狂吞噬,附耳左右皆是无声。
便是在这一刻,在场的众人都遇见了生平仅见的诡异,那绚烂的炸裂后,竟然如此安静。
仿佛是顽皮的天神剥夺了世人的听觉,又在世人觉醒之前,还给众生。
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轰然炸响几欲轰碎在场众人的头颅,绚烂白光却倾刻被黑刀撕碎,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样强烈的反差,刺激的众人皆耳聋目盲,失去六识。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闭目遮耳,待到好不容易能感受到有风吹过之时,才敢睁开眼睛,向战场中央的二人望去。
他们很想知道这场威势近乎遮天的战斗,最终的结局。
然而,光线终于恢复如初的战场之内,人们失望的发现,这并不是结局。
黑刀与白剑在空中对峙,黑刀无法斩落白剑,白剑亦不能逼退黑刀。
双方就如此僵持着,却忽然听得傅雨朗声大笑“好当真好男儿”
南宫不语,挡下这一刀,已耗费他所有心神,他必须心无旁骛。迦楼战神,本不是他一人可敌,所幸神农出世之日赠与他机缘,为他疏通经脉又茁壮筋骨,增强玄武之力。方才白夜暗中点播,化守为攻,才有了这柄白剑之威,堪堪抵挡住傅雨一刀。
傅雨似乎战得尽兴,又道“早先有位不明来路之人,临别嘱托,要我手下留情。此时一战,方知多虑。来,战个痛快,我要出力了”
南宫心道“要糟”,甚至还默默骂了一句关于傅雨生母的脏话,便眼睁睁看着傅雨左手摸过漆黑断刀,于断裂处,生出赤炎。
那赤炎凝结,包裹着刀身,又长出二尺,于是这把二尺长的漆黑断刀,便化作一柄四尺长的赤炎长刀。
白光宝剑与赤炎长刀相触之处,瞬间焦作,南宫还未做出反应,白剑就已被赤炎长刀燃烧断裂。
南宫惊慌下落,眼中倒映出刀上烈火,终于知道,方才所见长安大火因何而起。
他再度看向人群,寻找白夜的身影,神色慌乱,一如当年初遇时。
可是无论他如何搜寻,都已无法再看到那道让他心安的白衣。
“他终于,对我失望了吗”南宫口中呢喃,双目无神后退,直到后背传来一阵冰凉,才知已至城墙,退无可退。
隐没在人群中的书童又问起他的少爷“少爷,南宫少爷输了吗”
白夜道“不算输,他的对手本来就不是傅雨。”
书童道“那是谁”
白夜道“他自己。”
书童道“那他输了吗”
白夜道“结果尚未知晓。”
书童道“那长安呢”
白夜道“长安天下长安之地,何人可动摇”
东郊皇陵,中央祭坛。
手持黄符的中年人感受到地底一股磅礴煞气翻涌,几欲撕裂大地。
他眼神坚毅,将黄符帖子在自己胸口,双手背对,右手在上,结成“反天印”。
黄符于他胸口燃烧,又见“胎光”,“爽灵”,“幽精”三道精魂破体而出,纷纷融入火光摇曳的黄符之内。
随后手腕翻转,双指向上,十指交叉,中指食指互扣,结成“五岳印”。
无名中年人头顶冒烟,烟气渐凝人形,分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浩浩荡荡围成一道掌中云雾,将黄符包裹其中。
做完这些动作,中年人立于原地,再无任何生气。
阴风煞气拂过灰袍长发,却再也无法激起一丝波动。
人死入轮回,魂灭,则再不存于天地间。
肉身凝立如顽石,却有泪从眼中滑落。
“师傅,爹娘,我终究,还是失信了。无愧于天地,唯有愧于父母。”
他终究,无法再于来世,报爹娘于师傅的恩情。
他没有来世了。
三魂做引七魄做药,终于发挥出黄符最后的法力。
围绕在皇陵之上的漫天阴气,如被烈日穿透的乌云,凄厉嘶嚎,咆哮挣扎,却无法改变被肃清的命运。
邈邈九天之上,似有月明。
凌空光影飞掠,如彗星划空,稳稳落在皇陵之中,晁桀皇帝的灵位之上。
那是他的头骨,九死一生之局,真正的钥匙。
晁桀皇帝感受到镇压修罗煞气的阵法终将开启,当初他以自身为法器,才让既无修罗皇室,又无修罗象征的大周未受煞气屠戮。却在今日,将这份危机,和机缘,交付给新王朝的神农。
他看着身形逐渐消散的和熹皇后吕霓裳,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愧疚神色,道“你说你是为报复朕才自葬乱葬岗,要化为厉鬼与朕纠缠。可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知,你是为了化为鬼王镇压怨气。今日与我对立的若不是你,换做任何一条孤魂,此事都不会如此顺利。”
红衣女鬼渐渐模糊,只见她笑靥依旧,纵是鬼神之姿,依然倾国倾城。
“来世,还要与你纠缠。”
笑过之后,再无红颜,唯有泪珠凌空落下。
徐晁桀痴痴望着消失的红衣,终于在他眼中只有红衣之时,哽咽道“可是你我,再无来世了啊”
第六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十一)
东郊皇陵之上,红衣消散之处,一滴泪珠无声坠落,落地粉碎,浸透怨土。
接通皇陵与乱葬岗的狭长道路,融入那一滴泪后,就像虚掩的门缝被汹涌的大水冲开。
山崩地裂。
九幽开门。
惶惶间如有万鬼齐喑,马明罗手持黑气长矛,与持斧牛头鬼帅,引领数千阴差从裂开的地府大门中如蝗虫喷薄,肆意吸收满天萦绕的怨气。
皇陵中的怨鬼被无名中年人以魂为引,以魄作药,与黄符一同燃尽。乱葬岗上,无数孤魂野鬼在红衣女鬼消散后便群鬼无首,如无头苍蝇般游窜,被地府里爬出的阴差一一吞噬。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如此放肆吸收怨气的机会,纵然牛头马面为帅数百年,也从未遇见。
红衣吕霓裳用最毒最怨的死法,让自己的怨灵,成为乱葬岗上百鬼之王,目的却是要以己身镇压百鬼。
她的怨灵,因红衣血棺,活埋之躯,成就世间最恶的怨气,漫山怨灵如同群兽见山王,将多年积怨一同进贡给他们的鬼王。
可惜怨灵只有怨念,而无神识,不然早就可以发现,那个可怖的红色身影,心中仍有一丝炙热未泯。
便是凭借这一丝的爱与善,她为这片土地,灼烧出一片新生。
积年怨气入魂,再化泪,终于打开了九幽的大门。
人间此地的森森怨气,惊动地府冥王,派出鬼差绞杀。
这就是她的计划,在她得知那个他死后,便和无名中年人,制定的计划。
百年乱葬岗,百万冤魂,人间已无力阻拦,只有请来无名中年人的祖师马明罗,方可平乱。
眼看阴差围剿怨灵,红衣消散,黄袍男子垂下双手,转身望去修罗皇陵。
无名中年人和红衣吕霓裳都完成自己的夙愿,于人间消散,再无重生的机会。
这一次,该轮到他了。
这时的徐晁桀,并未去回忆从前,他只知自己这一生得到过天下,也失去过天下,爱过也被爱过。不论后世史书如何讨伐这亡国之君,他都已不在乎。
这一世活够了。
若有来世,还想再遇见她。
若没有来世,也足够了。
“朕从未悔。”纵然面对整个皇陵的列祖列宗,这位亡国之君,也能坦然说出这样不知羞耻,却依然豪迈的话。
他想起那个少年,心中诚恳道“小子,照顾好朕的子民。”
就见煞气凝聚的晁桀皇帝飞落至头骨所在之地,于坟前点蜡,三烛亮起后,坟前石碑下落,露出一具未封棺的无头尸体。
那具白骨穿着和徐晁桀一样的黄袍,静静的躺在墓中。
徐晁桀将自己的头骨放入棺内,与黄袍白骨合为一体。
就见白骨之下,血色符阵幽光四溢,显然已经发动阵法。
徐晁桀转身出墓,灭尽灯烛,石碑又起,将他的陵墓封闭。
凌空急掠,眨眼间黄袍再至皇陵中央的鼎炉。晁桀皇帝悬空而坐,座下鼎炉发出与符阵一样的血色幽光,轰然下坠。
皇陵中央大地被鼎炉炸开一道裂缝,幽光从裂缝中渗透,冲击地面,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纹。
随后幽光挤压地面,血气再出,皇陵中央的广场塌陷,鲜红血光从地底喷涌。
修罗最后一位皇帝面色如水,见身下再无存岩,皆是血海,闭眼下落。
“轰”
如杯水入滚油,血气翻涌后炸裂,红光直冲云霄。
老太监陈知规在长安城内,也看见东方血光冲天的一幕,他放下一直高举的宝函,见其中的头骨早已不在。
这个在朱雀大街看了十年天下长安的老人,终于在此刻,血泪盈襟,嘶哑哭喊出一声“陛下”
长安城外,明德门下,南宫背靠城墙,静等那一刀斩落。
既然不能保住长安,那就和长安一起死吧。
反正,他早已不想活了。
从没经受什么真正的苦,从没失去过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一次次挫折,一次次失望,便已心生死念。
终究,太过脆弱。
人群中的白夜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你要快些成长啊。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为你挡刀。”
所幸,这一次,还有。
良久没有感受到赤炎长刀及身的南宫,终于睁眼抬头,不解的望向傅雨。
离他不过丈远,那道还不够熟悉的倩影,在赤炎长刀下,烨烨生辉。
“苁蓉”他有些失神的脱口而出,却并未喊得多大声,待到反应过来以后,再次声嘶力竭的呼喊“苁蓉快走,你打不过他的”
那道身影却未回应,只见她踏出一步,竟然将傅雨生生逼退了两步。
南宫已无清醒神志分析战局,就要上前拖走苁蓉,起身之际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肩膀。
含怒回首,竟是大将军白离尧。
“父亲,救救苁蓉”南宫急切恳求道。
白离尧却将南宫按回城墙上,双眼注视战场,对南宫温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父亲,求求你救救她。”南宫不听白离尧的宽慰,只担心苁蓉的生死。
相识不过四日,他却不知何时,已将她看做家人。
白离尧依旧不理会南宫的求助,道“傅雨的一刀,你已经拦下了。你没拦下的,是迦楼的一刀。”
南宫听不进,只是哀求白离尧放手,后者若不相救,他就自己去。
白离尧不急不缓继续道“黑刀上覆盖的,就是传说中的迦楼气运。迦楼业火,燃尽诸恶。世人生而有罪,来此世间就是赎罪,未入仙门,业火无不可烧。”
南宫挣扎无果,终于听进白离尧的话,再看苁蓉与傅雨,竟见苁蓉似乎还略胜半筹。
只是苁蓉身上红光流转,难道就是傅雨的业火焚烧
她是如何拦下业火
南宫向白离尧道“业火岂非无人可拦”
白离尧道“道法自然,阴阳相生。世间万物,总有相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