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这天下,需要修罗,才能有太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吾辈修道之人,所修人间道,所立天地心,存善于万物。以吾仁心,守世间太平。”
他回想起当初对师傅说的话,蹉跎三十年,埋没三十年,他也要为这黎民百姓,和人间疾苦,换来三十年的天下太平。
未在世间留名之人,要为这世间,开辟一场新的盛世。
无名中年人手持黄符,阴风之中灰袍狂舞,枯白长发昂扬飘荡,以只身抗百鬼,如蚍蜉撼大树,唯有一腔孤勇,和热血难凉。
风起兮云飞扬,漫天阴气滚滚如波涛拍岸,直击无名中年人的佝偻残躯,他的眼神却愈发坚韧。
这一世,没为祖宗传后,没为师傅送终。若有来世,再为诸老做牛马,尽孝于膝下。
皇陵对面,是修罗皇室有意为之的乱葬岗,百鬼夜哭,风声如鹤唳,真当人间地狱。
就在那乱葬岗之巅,一席红衣,傲然挺立,遥望皇陵之上散发着金光的灰袍男子,只剩白骨的手臂伸手指去,就见漫山孤魂野鬼群起攻之,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无名中年人黄符之上红箓起先光亮如新,在四方厉鬼怨气冲击下,渐渐暗淡。中年人左手持符结印,右手中指放入唇间咬破,猩红指尖血滴落在黄符之上,再顺着红箓写下,光彩更胜当初。
中年人心无旁骛,口颂那段每日心头默念百遍的经文,以三十年的韬光养晦,万千星星之火,终以燎原。
那红衣女鬼见百鬼久攻不下,一声厉啸,亲自从乱葬岗上飞向无名中年人。
金光所固纵然铜墙铁壁,在百鬼疯狂蚕食之下,终究有了一丝裂纹。
无名中年人咬破舌尖,积蓄片刻后一口舌尖血喷涌在黄符之上,只见金光再胜,百鬼触之即消亡。
红衣女鬼终至皇陵,驻足不前,原地吸纳,将百鬼怨气统统收入体内,白骨之上隐隐可见人形。
不足一刻,本是一具红衣骷髅的长发女鬼,化形为人,再现绝代风华。
厉啸也化作女子声音,只是依旧充满怨气,不知是对着无名中年人,还是对着他身后的皇陵,亦或是对着整个大周帝国,凄声嘶嚎“纳命来”
伸手一抓,金光竟随之破裂。
无名中年人再一口鲜血喷出,金光犹自挣扎片刻,终于消散。
眼见女鬼伸手就要触及无名中年人,后者凄然一笑“阿涛师弟,未曾谋面,师兄似乎就留了个大麻烦给你。”
就在他自认无能,准备以自己三魂七魄为引,要与红衣女鬼同归于尽之时,就听得一声叹息,随后是儒雅却又霸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纠缠二十年,如今已非世间人,朕连国都亡了,你还不肯罢休吗”
红衣女鬼与无名中年人之间突兀现身一道鬼影,衣着龙纹黄袍,威严霸气令得百鬼止步,红衣女鬼也随之停下,声音却更加凄厉“徐晁桀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第六十一章 断刀斩长安(七)
镇安令年轻新仵作此刻依旧站在原地,静观其变,对眼前掌印太监陈知规的举动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出手阻拦。
便是在今日下午,整理老仵作马未风遗物时,他发现一封贴身信件,是写给他的。
从这封信上,他知道了许多事,许多老仵作从未与他提起的往事。
譬如,就在那座东郊皇陵之内,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师傅的信上连师兄的名字都未留下,只知他是老马一脉传承至今,资质最杰出的传人。独自守陵三十年,只为修罗降世时,趋避百鬼怨气。
又比如,老仵作在昨日出门之时,已算得,己身阳寿已尽。
他是自甘去做那一枚阵眼。
还比如,此时东方阴气缭绕的灰暗天空下,有一名威严黄袍男子,正以修罗帝国近百年积累的煞气,扫荡乱葬岗上的滔滔怨气。
红衣女鬼见曾经的天子徐晁桀凭空出现,怨气更盛,披头散发间再次失去人形,化作白面红唇,尖牙外露的厉鬼。
周遭幽魂怨气被她疯狂吸取,千百条没有实体的重重鬼影扭曲着纳入女鬼体内,逐渐壮大女鬼身上的怨气。
她的身形也随之膨胀,五指再无方才葱白活力,迅速枯瘦伸长,如皮包白骨,阴森恐怖。
双目由黑转红,渐渐泣出血泪,伸长的獠牙已无法被嘴唇包裹,撕裂嘴角露出猩红长舌,一张血盆大口还在不断吞噬四周的幽魂厉鬼。
一身龙袍的修罗皇帝徐晁桀威然不惧,只是对着无名中年人点头道“谢谢。”
无名中年人手中黄符压力骤减,又有回光返照之势,他再喷一口鲜血上去,如烈酒袭炭盆,声声炸裂之后迅速冒起白烟。
他并不去看已具人形的修罗皇帝,只是沉声道“我老马一脉所行只为世人,不为你徐家皇室,你不欠我。”
徐晁桀却道“然我修罗,却有愧于你。”
无名中年人无视徐晁桀的诚恳歉意,趁着红衣女鬼分神之际,探手腰间取出一枚染血铜板,曲指弹射至皇陵正中央的宝鼎香炉之上。
铜板飞至于此便当空悬立,随后疯狂旋转,似在搅乱此地阴气。
修罗皇帝徐晁桀依旧自顾自道“朕也是在后来,才知你父母之事,实为朕失治之责。”
无名中年人终于怒道“闭嘴”
徐晁桀不以为逆,依旧沉声道“如今朕也已是亡国之君,再无力还你公道,只能以这百年煞气,为新的王朝,荡清污浊。”
中年人道“你当初有这番胸怀,何以亡国。”
徐晁桀叹道“当初,有她在啊”
仿佛间,似乎又看到,那一抹青衣,那一道风华,那人那日于那烽火之下,笑靥如花。
世人都说是妖妃祸乱朝纲,红颜误国。
他觉得世人说的对,他很想把这份怨气放在她身上。
只要能与她有牵连,就算是会化作厉鬼的怨气,他也愿予之。
就如,眼前身形已逾山岳的红衣女鬼,当初,也是这般心思。才以红衣血棺活葬自身,不入皇陵,自埋与他对望的乱葬岗上。
入土时,含笑亦含泪。
红衣的她,追逐了黄袍的他二十多年,他眼中,却只有那道青衣,那个姓周的女子。
红衣黄袍,皇后皇帝,她和他,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活着时,不要天下,只要眼中人。
死后,亦要在九幽之下纠缠。
女衣女鬼,正是修罗帝国最后一位皇后,吕霓裳。
那一年,晁桀皇帝为博周姓女子一笑,点燃狼烟,群聚各路诸侯,最终却只得那周姓女子浅笑后轻描淡写道出一句“散了吧。”
亡国之举,他却甘之如饴。
在他身后的吕皇后,那时还不着红衣。为他母仪天下,谨言慎行一辈子,终于在十年前得知晁桀皇帝死讯时,任性了一次。
褪下纤尘不染,如同第一次穿戴的凤仪,换上一身江南女子钟爱的红衣,活人入血棺,自葬东郊乱葬岗。
活着时她为徐家皇室治理朝政,小心翼翼修补着这片岌岌可危的江山,鞠躬尽瘁一生。后世新朝丞相张叙丰,还为她追封谥号“和熹皇后”,以彰其有功社稷,无愧皇室。可晁桀皇帝眼中,却从不曾有她。
于是死后,她要做纠缠他的厉鬼,不要葬在他身边,而是葬在他修罗皇室汲取煞气百年堆积的乱葬岗上。
她亦如此乱葬岗,被他榨取完利用价值后,无情抛弃。
今日,她重回人世间,怨气填膺之下,仍有一丝清明,想要看看那个威严如昨的负心人。
可是此刻,在她即将失去神志,仍将全部清明心思放在他身上之时,他嘴里说出的,依旧,不是红衣,而是青衣。
“徐晁桀”厉啸撕破长夜,一个女人生前身后两世积怨,终于化作无尽仇恨恶蛟,滚滚而来。
此时,修罗最后一位皇帝,终于愿意抬起他无比自负和骄傲的头颅,直视怨气凝结恶蛟,步步凌空踏下,走向她。
穿过怨气交织的毒牙龙爪,身上黄袍撕裂。黄袍之下已无肉身,只有血色红光溢出,化作一道道红色细绳,将漫天怨气一一缠绕,最后一同消散。
恶蛟仰头起势,直视晁桀皇帝,蓄势之后猛冲直下,威势当如满弓离弦,摧枯拉朽。
晁桀皇帝巍然不惧,任凭头顶尖角堪比人身的恶蛟袭来,雷霆之势穿体而过,微凉月色似乎也在此刻不忍直视,闭上漫天繁星,不舍寸余微霞落入人间。
狂暴怨气与修罗百年煞气相撞之后,并无想象之中恢弘灭世的场面,只有浓浓黑雾渐渐散去,一黄一红两道身影当空相拥。
她终究,抱住了他。
他眼中,终于有她。
为人坚韧,做鬼霸道的女人,终于,露出她索求一世,却从未如愿的女子模样。
她哭了,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黄袍男子将她的头紧紧埋在自己的胸怀,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来世,还做朕的皇后。”
红衣女子却带着哭腔拒绝道“不,来世,我要做你的妃子,你最宠爱的那名妾侍。”
黄袍男子笑道“天下女子共主都不做,要做无名无分的妾侍不怕被正妻欺负”
红衣女子泪如雨下“我哪敢欺负她,她皱眉你都心疼许久,我何时,舍得多让你为她难过”
第六十二章 断刀斩长安(八)
长安城南,明德门外。
枯红满地,黄花堆积。
持刀的黑衣人终于开口,不知是对面前的白衣将军,还是他身后的大周帝国。
“我乃迦楼大将军傅雨,今日为与大周止戈,以迦楼气运立斩长安,生死各安天命,胜败皆为定言。以我父傅雨雪所传黑断刀,划清两国恩怨。”
许多围观之人闻言终知曲折,高声叫骂道
“两国恩怨,凭什么你一人说了算”
“你说你是傅雨你就是傅雨”
“你们迦楼先侵我大周,如今被我南宫将军一人力退不知惜福,还敢在我长安城下大言不惭”
“杀了他替我兄弟报仇”
围观之人大多只知有热闹可看,以为是寻常武林高手对决,鲜有人只黑衣之人便是迦楼战无不胜的战神,如今知其身份,国仇家恨义愤填膺,甚至有人举起石头砸了过去。
少数知此人身份的世家子弟和周边游侠也在人群中煽风点火,他们没见过傅雨,对他唯一的认知,就是敌国大将。
是他们的敌人。
群众里飞出的烂菜石头,傅雨无心抵挡,他也认为迦楼不该入侵大周,只是君王有令,臣子莫敢不从。他于心有愧,在此为己国罪孽受一番侮辱,能令他略感心安。
这些年,他杀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无辜,但他觉得,不该由他来决断这些人的生死。
纵然,他只是迦楼威懿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他从来没有资格,真正随他的心意,去做决断。
这一日,举国气运力斩长安,就是对威懿皇帝的交代,不仅要划清迦楼与大周的恩怨,还要划清,傅雨与威懿的恩怨。
便在人群投掷的异物即将触及傅雨之时,一道金光从长安城内飞速扩散,眨眼间便将傅雨护在金光之内。
傅雨看向飘然落子的南宫,轻声道“谢谢。”
随后又朗声道“今日一刀,长安若能抵挡,迦楼退兵,十年不犯大周边界。长安若不敌,迦楼大军将以举国之力,三月内攻打大周。”
城墙之上,张叙丰高声道“傅大将军,此话是将军一诺,还是帝王一诺。”
傅雨道“迦楼傅雨,可代威懿皇帝许诺。”
另一道悠扬之声,远远传来“大周神农,允你此诺。”
便见明德门内,一名苍老乞丐,协同一位粗壮女子,远远看向此处。
张叙丰等人虽被城楼阻挡,看不见此人,却在闻声之后,领城墙上众文武官员,转身下跪,高呼“参见陛下”
随后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人,全都面带错愕的向那个方向跪下,齐呼“参见陛下”
且不说百官下跪,单论能让张叙丰下跪之人,在这天地间,也唯有神农一人耳。
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身份,下跪之后,皆有余光仔细打量,想要一睹大周开国皇帝风采。
却只见,一个头发脏乱打结,连同满脸油腻胡须,将一张苍老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谁能相信,这个看着年近百岁的老乞丐,就是当今世上唯一地仙,未及不惑的神农皇帝。
在场之人,连同南宫都一同跪下,唯有二人站立。
一人迦楼战神傅雨。
一人先前与书童闲谈的白衣少爷。
他的书童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下跪。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远望背向他,对着城内下跪的南宫。
小书童见拉不动少爷,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似乎妄图以此来折中那个突兀站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