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青棠为人憨直,唯独对武学,格外机敏。她或许听不懂鲁大富的话,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传承之意。
她左手握拳,右手伸掌,拱手一拜。右手压左手,是拜死者的手势。她却没有半分忤逆心思,只有敬意。
鲁大富的目光穿过叶玉青棠,他故意走到这个位置,因为对面,是蜀山的方向。
待叶玉青棠行礼完毕后,鲁大富御剑悬空,于磅礴大雨天地间,高声颂言“吾乃蜀山鲁大富,蜀山剑派前任掌门,六道剑神鲁正礼长孙,今日以吾毕生修为化作一剑,阁下可敢接”
叶玉青棠立身笔直,高声道“孤乃大龙帝国青棠皇帝,向老前辈讨教。”
在场众人终于知道这两人身份,纵然有人心生怀疑,也无法阻拦,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和大龙女帝在长安决战的消息向天下传播。
专心种树的神农皇帝听见鲁大富所言,终于抬头,他知道结果,却十分坦然,豪爽一笑大声道“死胖子,来世再吃你的葱花面。”
鲁大富闻言也笑道“给你加两个蛋。”
随后左手掐起剑诀,丹虹长剑飞至身前。
“女娃儿,小心了”
一剑如虹。
其名,离群。
第七十二章 旧土发新芽(六)
突如其来的秋雨滋润着长安战后的狼藉,乱葬岗上的爱恨恩怨被蛮横的一笔勾销,长安城的灯火辉煌也蒙上雨雾珠帘。
将军府内,一名身着蓝锦的长安卫持张叙丰手令,奉命接引晋纳刺客。
一路畅通,唯独面对最后一位看守女刺客的老人时,他犹豫了。
他不认得这张苍老的脸,却认出这位老人随意放在身旁的剑。
面对这个人,他不敢再凭借易容术这样的取巧之术蒙混过关,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一拜,连来意都不敢多做解释。
长安城内,两代王朝,多少英杰蛰伏。
今日这人,他是认出来了,可是他没认出来的呢
在长安杀了这些人,他自认天衣无缝,却在此刻,忽然背脊发冷,也不知是秋雨终于浸透了长安卫的锦衣蓝袍,还是由内而外的彻骨之寒。
他忽然想到,若是长安有师傅坐镇,自己还能如此胡作非为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而仅仅是眼前这位老人,便不输太白。
原来自己才是这座繁华闹市下的笼中困兽,只是那些大人物,不屑看他一眼。
老人看见此人站在将军府内院的秋雨中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我只问一句,你手上的张叙丰手令,是真是假”
蓝锦长安卫拱手道“前辈有言,晚辈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张丞相手令。”
老人道“既然手令是真的,我便不管你是如何得来。我只知道,人交给了丞相府。”
蓝锦长安卫的小心思被老人看穿,亦不辩解,只道“多谢前辈。”
举步就要进门,将白衣女刺客带离,却又听老人道“但我长安,毕竟让人滥杀了十一条性命。”
长安卫驻步不前,静待下文。
老人继续道“其中一人,还是守护长安的御灵之人。”
蓝锦男子道“颜双煜听凭处置。只是舍妹来长安游历,并未真正动手杀人,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老人点头道“看你还算诚恳,未对我有所欺瞒,而且的的确确是帮了大周。今日仅对你小施惩戒,以儆效尤。”
似乎是以怨报德的话,颜双煜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至少,能带她回家了。
院内,听着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白衣女子靠墙而坐,缄默不语。
她并不知道,来时,手中的暗器被自己的亲哥哥做了手脚,也不知道,这几日杀人者,并非她自己。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辜负了师傅,没有完成师傅的重托。
那个持矛少年的憎恨眼神,虽然令她印象深刻,却并无什么后悔。陌生人的怨恨,甚至是生命,从来都抵不过师傅的一句话。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这是女人特有的生气方式。
也是女人独有的生气原因。
是的,她在生气。气那个叫徐悲凉的男人,误了她的要事。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悲凉的拖延,颜双煜才有时间去执行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也气那名叫南宫的白衣将军,用她从未见过的手段,将她抓捕禁锢。她手中无往不利的机关,竟然对那一道道金壁毫无办法。
她还气自己那位亲生兄长,为何没有随自己一同前来,说好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呵,狗男人都一样,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从来不会真的关心她。
念及此处,嘴中甚至委屈得呜咽出声“颜双煜,你死到哪里去了”
“栀窈,我在这儿。”那道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修长的蓝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风雨如晦的长安,似乎容不下这个浑身浸透,乱发贴肤的男子。
所以,长安留下了他一条右手。
鲜血还在外涌,汩汩如细流,浸透他半边身子。
他似乎还在笑,那是如何悲怆固执的笑意,笑得令人生怯。
他说“栀窈,我来晚了。”
少女惊恐的看着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泪亦如窗外大雨,凉透了整个深秋。
他说“栀窈,我带你回家。”
这场秋雨,并未打扰到长安百姓节日的欢愉气氛。
纵然那一声“万岁”引动整个长安的跪拜,却也只是节日助兴。
长安帝都的百姓,见惯了皇帝在节日出宫,与民同乐。
就连城南不时绽放的流光溢彩,他们也只当做是节日的烟火庆祝。
于是就在这一刻,那位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就要绽放他人生最后的一束烟火。
如他这般境界,剑气剑意的凝聚,都是信手拈来,剑随意动,意随念起。
丹虹长剑,霞光万千。
他终究递出了这一剑。
得知他身份的人,不管信与不信,这时都抬头仰望这片绿地。大多数人只能看见绿地上散发出猛烈的光辉,仅有少数人,凭借气机牵引,窥得全貌。
那一剑,名为离群。是鲁正礼教给鲁大富的第一剑,用来为鲁大富的剑道生涯划上句号,再合适不过。
鲁大富很庆幸,这一剑,只有手持光元的时候,才可以使出。
他蹉跎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他想过很多种结局,而这一种,是最好的。
他守护了神农,让神农有时间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他的对手是叶玉青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心性纯良耿直,年过四十,仍有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
他又遇到了光元,四十年后的重逢,让他倍感心安。
这是他最后的结局。
以意化形四十年,化作一个大胖子。因为每次有所动作,都会消耗意念,都会让他在人间的存在,消散一些。
这四十年,他出过两次手,一次消耗了一条右手,一次消耗掉了左手拇指。
是的,他并非是肉身存世。那具苍老的肉身,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毁灭。如今的鲁大富,是一道磅礴的意念。
而这最后的意念,化作最后一剑。
离群。
四时可爱唯秋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剑道前行一百年,他依旧,蜀中少年。
恍然间,鲁大富仿佛看见,那熟悉的山间茅庐,一老两小三人,云淡风轻。
老人对着其中一名童子道“我们蜀山人,生来就是要练剑的。”
童子也学着老人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
不远处另一名童子,静坐看剑。
长安城外,光芒万丈之后,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鲁大富的声音,从遥远天外,轻轻传来。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鲁氏剑神。
第七十三章 旧土发新芽(七)
一百多年前,蜀山七峰之首,名为霄峰。
霄峰的半山腰上,住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如常的某一天,稍大的孩子看着另一个静坐修行的孩子,忽然向老人问道“爷爷,剑道的极致是什么。”
老人反问道“你以为呢”
孩子说道“常听其他几峰的叔伯说,他们一生所求,是人剑合一。”
老人道“人剑合一,足可称之为剑道极致。”
孩子又问道“大贵,算得上人剑合一了吗”
老人道“他是天生的剑客,天生便是人剑合一。”
孩子道“那他一天到晚的,还在练个啥啊”
老人伸手虚握,被随意丢弃在柴火堆旁的红剑光元随即飞入他的手中。
他问道“你看,这把剑,是不是缺点什么”
孩子看着这柄绝世神兵,沉思良久,也看不出它缺了什么。
这是世间最好的剑,在它出世之前,曾有把名剑号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可是当这把剑于世间展露锋芒之后,那把名剑便无声无息退隐江湖。
世人有言,纵有剑从天山来,一遇光元尽藏锋。
如此好剑,一个孩子,如何看得出还缺点什么。
孩子如实相告“看不出来。”
老人呵呵一笑,道“缺了一把剑鞘。”
孩子不解道“我们蜀山人何曾用过剑鞘。叔叔伯伯都说山下之人所用剑鞘,都是因为无法控制这把双刃的利器,才需要以鞘来躲避锋芒,又可说是包藏祸心。”
老人道“说的没错。世人用剑,需要剑鞘。我们蜀山人用剑,不屑用归鞘。因为蜀山剑意,苦苦追寻的,不过就是人剑合一,人如其剑。可是人为剑后,何以藏锋”
孩子反问“何必藏锋”
老人道“人生在世,如鱼在水,无可奈何。你若不藏,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孩子摇头道“不懂不懂。”
老人正要出口,孩子抢先道“愿你不懂。”
老人却笑着摇头道“你要懂的。鞘不仅藏锋,而且纳锋。剑在鞘中,才能保护它的锋利。”
孩子道“那光元剑为何无鞘。”
老人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鞘。”
鲁大贵念剑一世,未成剑鞘,所以他只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成为剑道第一。
而鲁大富,在那一日仙人下凡,百鬼尽出之日,亲眼见证六道剑神如何以身做鞘,守卫人间。
于是多年以后,鲁大富终于也成为了一把剑鞘,藏锋,而纳锋。
百年之后,长安夜雨。
曾经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终于在那一场倾盆大雨中,消散于天地。
唯独留下一道剑意,坚不可摧。
而此时,大龙女帝,就在艰苦抵挡这一道剑意。
百年修为,百年经历,化为一剑,纵然大龙女帝天资卓绝,也难以应对。
这一剑,名为离群,意在孤索。
最孤独的剑,创自于最孤独的人。
可是大龙女帝却感觉不到孤独和绝望带来的锋利,反而感受到一股炽热,在这彻骨秋雨中,甚至是温暖。
她知道,这是鲁大富给她的传承。
她也许本不该抵挡,却全力抵挡。
她要证明,她有这个资格,去承担鲁大富交给她的责任。
剑意终究化作暖意,扩散之后,将大龙女帝包裹其中,润之无声。
纵然用拳,她亦如剑。
锋利如她,今日,终于归鞘。
大龙女帝,大剑藏锋,人间的至强者,在这一日,方才懂的一世习武所为何。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
这世间,需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