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裕之兄见笑,我哪有什么公干。”韩秀峰晓得同乡完全是做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把韩宸迎进堂屋便苦笑道“徐瀛果然来者不善,说是让我编练一营乡勇去泰州守城,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说不定等我把一营乡勇编练起来带到泰州,他又会让我带乡勇们去泰州与江都交界处阻截贼匪。”
“遇上这么个老狐狸,看样子你只能见招拆招了。”
“是啊。”
韩宸见桌上搁着一封信,禁不住问“乡勇的事等会儿再说,先说说江宁战况吧,这是不是苏觉明和我三弟让人送回来的信”
“正是,我刚看完。”韩秀峰一边招呼韩宸喝茶,一边介绍道“徐老鬼昨天上午说江宁城破,陆建瀛举家殉国。陆建瀛那么贪生怕死,说江宁失陷我信,说他举家殉国我不信。果不其然,这消息是假的,不过这假消息倒也不是徐老鬼编出来吓唬我们的,而是扬州那边传出来的,扬州现而今是一日三惊,一会儿一个消息,假消息满天飞。”
韩宸哪顾得上喝茶,紧盯着韩秀峰急切地问“真消息呢”
“真消息有一个,不过不是啥好消息,而且是两天前的坏消息,贼匪从二月初五就开始打造云梯。两天前,也就是初八早上,云梯打造差不多了准备攻城。”
“这么说已经攻了两天”
“也不晓得陆建瀛能不能守两天。”
韩宸想想又问道“扬州呢,扬州现在啥情形。”
韩秀峰拿起信哭笑不得地说“这是令弟和苏觉明打探到的消息,同张光成的堂弟张光生一起署的名,用他们的话说千真万确,可这消息说出来你我真不敢相信。”
“咋就不敢相信”
“他们打探到早在正月十八那天,就有一个叫李广的湖南人去了扬州,找到扬州的一个叫江寿民的画商,说是为扬州百姓而来,还声称太平王威德,到处不肯杀戮。扬州百姓要是恭顺,必不加害。”
韩宸惊呼道“贼匪的奸细”
“**不离十。”韩秀峰点点头,接着道“那个姓江的画商不但信以为真,正月三十那天中午竟赶着几十头牛羊前去江宁太平贼匪营中犒师,打算效道光二十二年盐商颜崇礼找洋人赎扬州城之事,为江宁为扬州请命”
“然后呢”
“扬州城里的那些盐商不光晓得这件事,还将打算赎城的事向运司刘良驹、前任运司明伦、扬州知府张廷瑞和江都知县禀报了,这几位一个比一个贪生怕死,居然又一道去向杨殿邦禀报,据令弟说杨殿邦居然首肯了”
“竟有这等事,他们难道不晓得啥叫守土有责”韩宸大吃一惊。
“他们都谋划好了,打算跟太平贼匪演一出双簧,贼匪只是借过扬州,不会占扬州,他们打算等贼匪一走就回城收复。”
“贼匪说的话他们也信,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杨殿邦已经八十多岁,估计是老糊涂了。”韩秀峰轻叹口气,又苦笑道“刘良驹、明伦和张廷瑞不可能不晓得贼匪的话不能信,他们一定是在装糊涂,只要杨殿邦点了头,他们就没啥好怕的,毕竟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偌大的扬州城,那么多衙门,就没一个敢站出来的”韩宸紧攥着拳头问。
“有,还真一个。”
“谁”
“你的同僚,候补盐运司知事张翊国,他从晓得太平贼匪杀到江宁的那天就开始编练乡勇,据说已经编练了三百多。刘良驹和明伦估计是嫌他碍事,初七下午把他和他编练的那些乡勇全赶出了城。”
韩宸喃喃地说“这么说江宁一破,贼匪便能轻取扬州。”
“差不多,瓜洲就那点兵,仪真知县又是刚上任的,他们完全指望不上,如果江宁失陷,最多十天贼匪大军便能杀到泰州。现在就看向荣和琦善的援军了,要是能及时赶到,泰州或许能保住。”
“南北两路援军到了哪儿”
“正在打探。”
韩宸沉吟道“看来不能心存侥幸,该退就得退,退路不能断。”
韩秀峰放下信道“这是自然,就算向荣和琦善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就算泰州能勉强守住,这退路一样得留着。”
想到贼匪要是第一次攻泰州攻不下,很可能会增派大军来攻,韩宸觉得韩秀峰的话非常有道理,回头看着院门道“志行,我把这些天编练的乡勇全带来了,让黄之新跟你一道驰援扬州。他到底愿不愿领着乡勇去是他的事,但派不派乡勇驰援是我的事。”
韩秀峰赫然发现身边这位同乡也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主儿
他身为盐课司大使,跟州县正堂一样守土有责,自然不能擅离角斜。晓得太平贼匪正在围攻江宁,运司衙门所在的扬州岌岌可危,又不能见死不救,于是赶紧编练乡勇让副使去驰援,无论那些乡勇是打赢了还是被打散了,他这个盐课司大使都有功劳。更重要的是,能借这个机会把碍事的副使支走。
想到这些,韩秀峰下意识问“裕之兄,这个黄之新为人咋样”
韩宸禁不住笑道“估计等我一走他就会患病,就会把那些乡勇托付给你,不过他应该不敢回角斜。”
韩秀峰追问道“那些乡勇呢,可不可用”
“我表弟手下的那几十个可用,”韩宸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说道“临时募集的乡勇不堪大用,但粮草还是充足的。我带来了六船,你们先吃着,过几天再给你送六船过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
贼匪围攻江宁,扬州危在旦夕,徐瀛虽移驻泰州却一样夜不能寐。
公鸡一打鸣就起床跟幕友们商量对策,天一亮便去城墙上巡查,巡查完城墙又去街上巡视,防止奸细散布谣言,防止奸商哄抬物价,防止宵小趁乱生事一圈转下来回到衙门,先去签押房听从各处赶回来的家人禀报,直到对泰州的情形了如指掌才会升堂。
江宁太远,只能差人去扬州打探消息。
移驻泰州前在扬州留了两个家人,移驻泰州后又派去十二个衙役,不管扬州那边有没有消息,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收到一次探报。
扬州城的那些盐商打算“赎城”,漕运总督杨殿邦竟首肯了的消息,徐瀛不但知道而且知道的比韩秀峰早,这让他更担心泰州的安危,就在他准备再派一个家人去打探援军的消息时,胡师爷匆匆走进了签押房。
“东翁,韩志行差家人来报,他已经率海安、曲塘两团乡勇启程,今日下午便能抵达白米,最迟明日中午便能赶到姜堰。张光成和李昌经没跟他一道去海安,而是在城东十里铺和姜堰分头招募乡勇。”
“就这些”徐瀛抬头问。
“不止这些,”胡师爷看看手中的信,接着道“他一回海安就同方士枚一起召集乡绅劝捐济饷,海安的那几个士绅有一个算一个全认了捐,海安凤山书院的顾院长差家人跟韩志行的家人一道来的,带来一份捐纳名册和五千八两百多两银子。”
“银子呢”
“银子全在外面,这是捐纳名册。”
徐瀛接过名册看了看,冷冷地说“怎么全是士绅的,韩志行的呢”
胡师爷反应过来,急忙道“韩志行的那四千两也送来了,一共九千八百六十两。东翁,银子全送来了,不能不给他们部照,您说这事怎么办”
“送扬州去,跟送给贼匪有什么两样”徐瀛反问了一句,放下名册道“银子全存入州库,跟库大使说清楚,少一两本官要他的脑袋至于部照,劳烦你拟一份公文,就说本地士绅和商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着部照就不愿意认捐,连同捐纳名单一道赶紧送扬州去。”
“东翁,公文好拟,只是呈上去能领到空白部照吗”
“领不到也得领,就跟张廷瑞说要是今天领不到,我明日就亲自去扬州”
“东翁,这么说不合适吧”
“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也是,他们连赎城这种事都干得出来,真无需给他们面子。”胡师爷点点头,想想又说道“还有件事,韩志行说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得知江宁被围,扬州岌岌可危的消息,便赶紧招募了三百多个乡勇,命角斜场盐课司副使黄之新率乡勇驰援扬州。”
徐瀛身为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能管到扬州辖下的所有州县,唯独管不到淮南的那些盐场,阴沉着脸道“他是盐官,驰援的不只是扬州,更是运司衙门,这又关我们何事”
“那个黄之新不晓得是真患病还是贪生怕死,一到曲塘就病倒了,把那三百多乡勇拜托给了韩志行,韩志行不晓得该如何处置。”
“韩志行有没有说那些乡勇堪不堪用”
“韩志行在信里说全是青壮,到底堪不堪用就不晓得了。”
徐瀛沉吟道“送上门的青壮,不要可惜,可就这么收下也不合适。毕竟他们是驰援扬州的,就这么截下来刘良驹和明伦将来指不定会怎么推卸失城之责呢。”
胡师爷深以为然,禁不住坐下道“东翁,这件事给我提了个醒,您想想,连一个小小的盐课司大使都晓得驰援扬州,我们要是按兵不动,只顾着守泰州,将来会不会落个见死不救的骂名那些御史只晓得风闻奏事,他们才不管我们就算召集兵马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去自然是不能去的,不过你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我们可不能拼命守住城却落个被究办的下场,所以还是得驰援,但怎么个驰援法儿得好好想想。”徐瀛顿了顿,又说道“何况我们现在需要的不只是能战的乡勇,一样需要时间光靠拆几座桥,填几条河是挡不住贼匪的。”
“命韩志行、李昌经和张光成率乡勇去泰州与江都交界处阻截”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泰州与江都交界处无险可守,他们就算把乡勇全拼光了也挡不住贼匪。”徐瀛再次走到这些天不晓得看了多少次的地图前,指着地图回头道“既然要阻截,不如让他们走远点,去万福桥,在廖家沟东岸设防”
廖家沟虽然叫沟,但并非一般的沟渠,而是宽两三百丈,深十几丈的一条大河,扬州城四周的运河、七里河、横沟河、沙河虽叫河,但没有一条能比得上廖家沟。廖家沟不但宽、不仅深,而且是一条非常紧要的水道,在扬州城东往南流,然后转向东与芒稻河汇合,入夹江,再往东南流,至三江营入长江。
换言之,只要能守住廖家沟,贼匪就来不了泰州
胡师爷岂能不晓得徐瀛的良苦用心,可还是提醒道“东翁,那边不但离扬州近,而且是江都治下。”
“我们不是要驰援扬州吗,不去江都怎么驰援扬州”徐瀛反问了一句,又紧攥着拳头道“更何况我徐瀛并非泰州正堂,而是清军总捕同知,别说差乡勇去江都,就是去江都招募乡勇,江都知县也不敢说三道四”
“行,我就这么回韩志行。”
“不用给他回信,你拟好申领空白部照的公文便亲自去一趟姜堰,韩志行到底有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我心里真没底,李昌经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张光成一样靠不住,你不代我去一趟我不放心。”
士为知己者死
想到这些年徐瀛一直以礼相待,胡师爷咬咬牙,站起身拱手道“东翁,晚生不但要去,并且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只要晚生有一口气在,贼匪就过不了廖家沟,更来不了泰州”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另起炉灶
查缉私盐时缴获的那十六条船,正月里没舍得卖昨晚却全卖掉了。
不过所谓的卖只是左手倒右手,立一份契约“卖”给在串场河上跑船的几个商人,然后再花一千五百两从王监生、余监生等士绅那儿买十八条船,其中十六条是大船,两条是小船。
再加上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征用的二十三条大小船只,这支运送乡勇和粮草驰援泰州乃至扬州的船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船一多自然快不起来,从海安启程,再接上曲塘团的乡勇,磨磨蹭蹭赶到白米已是晚上。
好在先回来的白米团监正李致庸早有准备,船队一靠岸就同白米团乡勇和早召集来的乡约、保正一起帮着安顿。
军营是没有的,只能去百姓家借宿舍。
一家住一什乡勇,铺稻草打地铺,米和咸菜已经发下去了,晚饭由各什的伙夫借百姓家的灶烧。大头、梁九和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表弟唐国政各领一队乡勇巡街,以防那些借住在百姓家的乡勇扰民。
韩秀峰则再次下榻李致庸家,吃完晚饭正准备回房歇息,大头竟领来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少年。
“韩老爷,我是张五啊,您不记得了”
“哦,想起来了,我说咋这么眼熟呢。你不好好跟你家少爷呆在姜堰,跑这儿来干嘛”
“我家少爷让我来给您送信的。”张五一刻不敢耽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急切地说“韩老爷,徐老鬼既不放心您也不放心我家少爷,竟把那个姓胡的师爷派来了,这会儿正在姜堰等您。”
“又派监军。”韩秀峰嘀咕了一句,接过信拆看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惊。那个胡师爷不是孤身去姜堰的,竟带了十二个漕标的绿营兵,还送来一百多件长矛牛尾刀等兵器和十二杆鸟枪、四杆抬枪。
韩秀峰放下信,回头道“致庸,这个胡师爷来者不善,劳烦你给顾院长写封信,请顾院长让方士枚把那五千两银子和五百石米赶紧解往泰州”
“对对对,那个姓胡的一来我们做事就没现在这么方便,我们得赶在他见着您之前把粮饷截下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赶紧写,写好差人连夜送海安去。”
“好,我这就写。”
王监生话音刚落,余监生便忍不住问“韩老爷,明天就把钱粮截下来,是不是太仓促,徐老鬼要是问起来怎么跟他解释”
“有啥不好解释的,不就是算账吗,就说买船花去一千五百两,买粮花了几百两,开拔时又给青壮们发了几百两赏钱,剩下的全交给了顾院长,请顾院长帮着采买军粮。”韩秀峰把信放到一边,又说道“韩大使不是过几天会差人送粮吗,就说那些粮是保甲局帮我们采买的。”
“韩老爷,要是说过几天的粮是保甲局帮着采买的,韩大使那边怎么办”
“韩大使那边不用担心,其实徐老鬼那边也没啥好担心的。大敌当前,他不会也不敢斤斤计较,要是连这都斤斤计较,谁会去帮他拼命。”
李致庸好奇地问“韩老爷,您说徐老鬼这会晓不晓得许乐群跑了,晓不晓得我们只能自筹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