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临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三天两觉
我的主编姓罗,今年五十多了,学历不低,年轻时还到纽约先驱报去实习过,但因为能力不行,品行也不太好,实习期还没过就被赶走了。
这事儿……整个单位里,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我知道。
因为我调查过他。
很多人觉得要调查一个人很难,不是警察就很难做到,但实际上,只要你懂得一些技巧,并且敢于在法律的边界游走,很多情报都是唾手可得的。
罗主编能在我们这个单位混到如今这个位置,一方面是靠他深厚的溜须拍马、弄虚作假能力,另一方面就是靠着当初那“曾在纽约先驱报工作过”的履历。
虽然99%上班族都会在不同程度上看不惯自己的领导,或是鄙视领导的办事能力、或是质疑领导的履历,但真正会采取行动去证实自己看法的人恐怕还不到1%。
我就是那1%。
在我确定要调任到这个部门时,我就对罗主编……这个将来会当我顶头上司的男人展开了全面的调查。
首先,是看书面材料。
罗主编的档案,人事部自然有,虽然我不是人事部的,但我一样能看到,因为我那会儿还是“派信小弟”;公司所有进过mailroom的文件都会在我们这儿的电脑里留下备份,“先备份后打印”是基本章程,这是为了防止文件在递送过程中弄丢或者损毁。
尽管这些资料无法被带出公司(防盗措施很完备),但像人事档案这种总共也没多少字的东西,我在看的时候直接背下来就行了……别忘了,我可是中文系的。
接着,就是去查探这个人的“风评”。
这个更简单,每隔一两天,就拿上几杯网红店的奶茶,在下午的空闲时间到罗主编工作的那一层去,找个借口在前台那儿站一会儿,和前台聊聊天,顺便再跟那些正在和前台聊天的ol一块儿聊聊,基本就能探出个大概了。
不过这事儿不能做得太频繁,必须懂得分寸、点到即止;你要是连续一个礼拜天天都去,那个前台就会误会你对她有意思,然后你就必须约她出去,否则她就会发现你其实对她没意思……那时候,她就会有点不爽,就算她本来也不喜欢你,打算拒绝你或者把你当备胎,但你如果先她一步停止了某种她认为已经存在的暧昧关系,她就会恨上你,紧接着就会开始在背后说你坏话。
人性就是这么麻烦,懂得揣摩这些的我也觉得这些很麻烦,如果我是个女人、并且生在古代,也许有机会把这些知识用在宫斗活动之中,可惜我不是。
言归正传,在对罗主编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后,我对他那份履历的质疑变得十分强烈,为了验证这点……我利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办了旅游签证,去了趟纽约。
出发前,我已通过邮件联系到了一位从纽约先驱报退休的老记者,约好了和他一起喝杯咖啡。
我自然不可能在网上直接问他关于罗主编的事情,倒也不是怕留下什么聊天记录,而是你直接问他这种问题他未必会理你。
 
祭者之章(三)
采访被拒绝了,意料之中的发展。
在罗主编安排给我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大致猜到了事情会是这种结果。
我也猜到了,他的这次指派,背后有着更深一层的动机。
很显然,经过了一周的时间,将我调任过来的那位领导已经后知后觉到……自己是上当了。可事已至此,他自然不可能再撤销调令、把我调回mailroom去;再进一步说,在对我展开报复这件事上,他也不方便亲自动手,因为那可能会导致我跟他撕个鱼死网破。
于是,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暗中授意我的顶头上司,给我安排一个不可能成立的采访,然后以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为由,在这个部门里再次将我下放。
当然了,事成之后,姓罗的不会承认自己是受人拜托故意在给我穿小鞋,那位领导也不会承认自己有在背后搞过这种小动作,我无凭无据的,最后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他们是这么算计来着……
然而,我也没那么好对付。
没有采访,不代表就写不出报导了;不了解详情,不代表就不能发表新闻。
你们以为媒体真的知道自己报导了什么吗你们以为他们真的了解过自己报导人或事吗你们以为他们真的知道、或者说在乎真相吗
我不是在否定这一行的所有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只有极少数人,是真心想用自己的报导去改变一些事情的,是愿意花费时间、精力、甚至冒着危及自身的风险去挖掘真相和详情的……但即使是这一部分人中,还有很多使错了力、走岔了路的家伙。
而绝大多数人,并不在乎真相、公理、正义、诚实……
他们或是把媒体人当成一份单纯的工作,或是将其视为实现自我价值或赢得名利的工具;也许他们在年轻时,也曾在乎过上述那些东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变了。
在工作的压力下,他们不再详尽地去了解、验证自己要报导的信息;他们开始习惯于滥用话语权,并觉得那也无关紧要;他们在别人的要求或者竞争的环境中为了写出更博人眼球的东西,开始说谎,越发的背离自己进入行业时的初衷。
罗主编,也是这样一个人。
我看过他过去写的文章,他自然也有过那种热血澎湃的时期,但他的那段时期极短,在他去纽约先驱报实习时就已结束了。
他后来写的东西,充斥着谎言与偏见;他那华丽的词藻间溢出的除了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废话,就是像疯狗般亮出屁股替领导咬人的恶语。
他的文章并不写给路人看,也不是写给自己看,而是写给那些他需要讨好的人看的。
但不得不承认,在写这些无中生有、断章取义的玩意儿时,他的技巧堪称出众,而这……正是我眼下需要的。
举例来说,当罗主编接到个任务要抨击游戏产业时,他会写自己采访了“网吧附近的个体经营者某某”,然后借这个某某之口,说一堆自己想说的话;当罗主编的任务是抨击地摊文学时,他会写自己采访了“书店附近的大学生某某”,然后又写一堆自己想写的内容……
这些“某某”是不是存在呢根本没有人能验证,就好比你现在也可以写一段所谓的“采访”,说在一条河边遇到过一个热心群众,然后借“他”之口,将这条河肆意评论一番。
即使真的存在过一些“某某”,他们接受采访时的话,也是可以歪曲的;作为记者,你可以只报导你愿意截取的部分,并且按自己的意愿来编排,最终输出你想要输出的观点。
这种事,在业界也是常态……当然了,大部分对报导的内容不了解的路人,很容易就会相信这些内容、并被其所影响。
能够发现报导者对自己所报导的东西有多不了解、写的内容里有多少谬误的人,只有相关领域者或者当事人,而这些人,永远只是小部分。
我,也可以利用这些。
虽然我没有采访到那对夫妇,但我可以说自己采访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邻居、或者说“知情人士”,然后把我想说的话借这个“某某”之口写出来。
我的辞藻可以比罗主编更华丽,说的谎也可以比他更真实,堪称文章锦绣、以假乱真。
两天之后的早晨,我就交上了稿子。
我知道发完邮件他立刻就看了,但时近中午他才把我叫进办公室;我知道他是在跟某人汇报通气,不过我也没必要去拆穿他。
我的报导让他无话可说,他也不可能亲自跑到天津去验证什么,事实上……就算他去了也证实不了任何事。
不过,他还是随便找了几个牵强附会的理由“批评”了我几句,最后来了句“这次就算了,下次这样再给我这样的报导我是不会通过的。”
可笑。
我看着他的表演,毕恭毕敬地点头装孙子,然后带着一个令我满意的结果离开了。
几天后,我的报导正式对外发布,纸媒和网络都有覆盖;虽然我所在的这家公司并不算什么主流一线媒体,但总体来说销量不差、流量也不低。
我将那对夫妇塑造成了网络暴力的受害人,但并没有把“网民”变成主要的反派,而是写成了帮凶,并且加上了“一部分偏听偏信、被带了节奏的”这样的前缀。
我也是聪明人,公然开地图炮是个大忌讳,就算你心里觉得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傻逼,你也不能公开地讲出来,更不能对着某个基数庞大的群体这样讲。
我报导中的反派是一位陈姓作家,她是当年那个“无肛婴儿事件”事件的主要当事人之一,她的一系列行动直接地让一个生来便遭受着病痛苦难的婴儿在离世前承受了本不应承受的巨大痛苦,并让孩子的父母承受了网络暴力的摧残。
但她对此并没有任何的悔过,从来没有;她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开脱自己的愚蠢和恶毒,拒不承认自己违背道德和法律的种种愚行;面对随之而来的质疑,她也一直是理直气壮的态度。
这些年来,她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名女权、慈善领袖,靠收一些特定人群的智商税过得还挺滋润。
她用慈善的旗号吃着那些弱势群体的人血馒头,摆出一副正义斗士的姿态,从事着类似人口买卖的生意。
让这样一个人来担当我那篇报导的反派,是多么合适、多么顺眼。
我厉小帆手中的笔,就是用来把这种人钉在耻辱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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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者之章(四)
两个月后,我彻底火了,远超我预估地火了。
在这两个月里,其实我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攻击别人,这个“别人”可以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个群体、一个阶级、一件事、一系列事、一种现象、一种文化等等等等,只要是具有一定知名度或者话题性的,只要是我认为够得上“祭品”标准的,都可以。
而第二件事嘛,就是用舆论战的技巧为自己的攻击行为收尾。
当然,我的对手也不全是傻瓜,有些对手很强、很有经验,毕竟煽动网络暴力这种事并不是我的专利;好在我挑选的目标全都是有话柄的、都是本来做人就不干不净的……所以他们终究是有着不可弥补的弱点的。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没有呢
这世界上最完美的公关,就是根本不要当什么公众人物,甚至不要有太多的人际交往——让你的名字不被太多人知晓,让你做过的一切都成为你自己的秘密。
否则,终有一天,任何一个坐在屏幕前敲打着键盘的无名氏都可以来攻击你。
即使是那些在生前为这世界做出过杰出贡献、留下过宝贵财产的人,也难逃此劫。
也只有在他们刚死的时候,你才能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摆出一副缅怀、悲怆和感慨的样子;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发出一丝丝不同的声音,立刻就会被万人唾骂。
而那些悲伤感慨者呢,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掏钱去看过那位逝者演的电影,从来没有学习过那位逝者写的科学理论,从来没有读过那位逝者写的文学巨著,甚至仅仅只是知道逝者的名字、连他/她最显著的成就究竟是哪些都不甚清楚。
人们聚在一起,抒发着廉价的同情和感伤,仿佛这一刻他们也都变得圣洁了、渊博了。
但说到底,这些人也没有错,因为这是人性;有些时候,虚荣和自欺也是善良的一部分,人情世故,无非如此。
只是,若干年以后,时间终会洗去那些在死时受到无比尊崇之人的光环,让他们的名字和生平在以讹传讹之中成为那些无名氏茶余饭后、评头论足的对象。
有点儿扯远了,还是说回我吧。
互联网上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个角色。
他是一个具有学术背景和专业素质的知识者;一个进言社会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一个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
简单地说,是个典型、且激进的公知。
从我开始扮演这个角色时起,我便已无法再回头。
“厉小帆”这个名字,也早已不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它成了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下,已汇聚了很多的人,他们和大部分民众一样,比起独立、客观地思考问题……他们更愿意去追随一名扛旗者,让别人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去看待各种问题。
或者就是在意见领袖的带领下,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再去思考,然后得出一个类似自我说服般的结论。
我,需要这些人,我也喜爱着这些人。
他们就像是欧洲中世纪时期的愚昧村民,高举着手中的火把,站在宗教和道德的高地上,躲在“法不责众”的庇护下,在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的指引中,去烧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巫。
而我做的事情,只是确保他们没烧错人。
仰仗着这些民众,我变成了公司里炙手可热的红人,现在别说罗主编了,单位的大领导们对我都得忌惮三分。
我现在甚至都不用按时上下班了,我可以以“调查”为名,随意安排自己的出勤时间;起初我还会象征性地通过邮件通知一下罗主编我今天来不来,后来干脆就连招呼也不打了。至于我写的文章,罗主编自然也不敢再提什么意见,他连半个字都不敢改,更别说退我的稿。
说到底……有他、或没有他,待在这个公司、或不在这个公司,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立刻辞职,去当一名独立调查记者,一个所谓的“自媒体人”;这个单位对我而言,本就是一个跳板,现在我已经起飞了,这个跳板要是不碍手碍脚的,我也不介意在这儿多领一份工资,要是妨碍到我,那甩掉它、然后再狠狠去踩上一脚,都是可以的。
…………
二月上旬,年关刚过,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而我则进了拘留所。
这事儿,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年前,我来到一座三线城市,调查关于当地工业污染和贪腐的一些传闻。
几天的时间,我走了很多地方,拜访了很多人,然后,不出意外的,被盯上了。
我以前听闻过有女同事在一些地方被警方直接用酒店钥匙打开房门以“扫黄”为名进行突击检查的事情,没想到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了我身上。
被捕那天,我在熟睡中忽然被人叫醒,醒来时我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已站满了人,有些人穿着制服、有些没有,甚至有几张我看着挺眼熟的面孔。
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已被铐上带走。
走出酒店的大门的时候,外面冰天雪地,而我穿着秋衣秋裤,头上罩着件外套,手上戴着手铐,被人一路摁着脖子上了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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