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刀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春风不得意
“不愿。”
少了黑棋缠围的棋盘显得孤单,少了阴云遮蔽的天空则显得湛蓝晴朗,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清丽阳光照在峰顶上,浅草被映的更轻柔青松被扶的更明媚,何安下手中的算盘,也更神秘深邃。
何安下停下准备掂棋入盘的手,凝视着宁青鱼眸间讽笑之意,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为何不敢”
不敢与不愿,一字相差却差出了无限含义,宁青鱼生而知之,尚在叩府境时就已然看到了知承境的风景,之间距离其实只是一张薄薄轻纱,方才对弈时又有所感悟,这张轻纱本该很轻易就被他捅破,然而宁青鱼此时除了身上气息更丰富了些,境界并没有任何提升,何安下很清楚对方还是不敢走出那一步。
如一条深藏在水藻间的鱼,对这个世界再如何新鲜好奇也绝不会轻易探出水面,曾被鱼钩刮烂的嘴唇永远不会长好,那种害怕与疼痛也会让它一生牢牢谨记一件事情。
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如想象般美好,也可能藏着锋利的钩刺。
但那条鱼终究还是探出过水面,虽然是稍瞬即逝的一撇,岸边的青柳与芬芳会被它铭记在心田,直到有一天会忍不住再次偷偷看看这个世界。
至少,那朵飘渺在云霄之外的游云已经学会如何讽笑这个虚假的天空。
“所谓算天,算人,算到最后都是一场笑话,不管是否算对了真实,看的太远,也不一定就能看到真实,有可能那也是一场看起来比较真实的笑话。”
看宁青鱼始终没有回答,何安下指间继续向棋子拈去,黑棋穿过算杆发出一声翠丽的敲击声,听起来如同黄莺在啼唱。
宁青鱼同样也伸出手,突然想起所有白棋都是些云絮,落于棋盘时还能被气息压制继续成棋,若自己拈走,只能给晴朗天空带来一朵多余的闲云。
这方虚境被云层遮蔽了这么久,难见天明,自己何必扰了它们清静。
“远到尽头,就是真实。”
宁青鱼敛起眸中笑意,拂袖站起,试袍被嫩草染去青意不再显得如以往般飘渺虚迷,却多了些色彩与烟火气。
“师傅说生意人不能看的太远,太远容易影响眼下的行情,谁也不知明日青菜几两,白鱼几钱,这些是渔民与菜农决定的,所以我从来不会考虑太远,只将眼前事做善做好,你在山顶的时间太长,这次下山没事多看看人世间也挺好的。”
何安下没有接过宁青鱼的话语继续探讨远方是否存在尽头与真实,而是突然聊起了客栈里的粮食与蔬菜,就像俗世间街邻老友晨间傍晚相见时的随意闲聊,看似只有青菜和白鱼却充满了入世与出世的大理。
“抱歉,我用青菜和白鱼来比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宁青鱼垂眉,看似在若有所思其实只是在观望着脚下一颗青草,听到何安下这句话后微微愣一下,片刻后才摇了摇头道。
“无妨。”
何安下不语,突然笑了起来。
按照以往,以宁青鱼淡漠清冷的性情绝对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更不会回应他,青菜与白鱼,合在一起就是青鱼,千山寒池里有与世隔绝的青鱼,俗世集场里也有白鱼青菜,俩者之间并不共通,却有同趣。
宁青鱼也渐渐变得有趣。
将最后一个棋子串成算珠,何安下才再次抬起头看,呵气吹了下手间算盘,数缕云丝缓缓落在细草间,那是方才收起云梯是沾惹到算盘上的。
“你应该不需要云梯。”
何安下用指间拨打了一颗算珠,发现声音还如以往干净翠落,并没有因为入了场旷世棋局而变得骄傲高扬,也没因为入天见了场云海而变得空灵遥远,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不走”
宁青鱼将目光从脚下细草与集市白鱼中收回,微带困惑看了眼何安下,开口问道。
何安下将算盘从远方诗情与寒池清溪中夹回腋下,深深看了眼峰道。
“我再待一会。”
宁青鱼不再言语,任山风拂过试袍穿过道簪最后送往峰顶下一片如同新生的世界,那荒草更加枯萎,那清泉泠泠作响,那大地不再是单调而枯燥的深沉,峰峦间也有无数野果渐渐生长。
待山花开到烂漫,待野果长至多汁,宁青鱼才收回目光,出声问道。
“如此好看”
何安下继续看着峰下所有一切,目光清澈而迷恋,似乎已经沉醉在野果的醇馥之中,已经沉迷在山花的芬芳之下,耳边听到宁青鱼困惑的声音才缓缓回头,笑声回道。
“如此好看。”
第一百六十四章,那胖子来找老赵.
万物的成长看似曼妙多姿,看久了不过还是单一而乏味的循环,没有生命在期间活动改变,山河石溪浅草野火都只是依循着大自然最基本的规律生长,有规律的生长,谈何好看
宁青鱼不解,不愿多解。
晴空中没有游云,所有云絮凝成的棋点不在,但宁青鱼作为四劫残局的续棋人,自然有其他方法离开,沿着天空中某条曲折而深奥的线缓缓行走,宁青鱼的身影渐渐淡出青天,留下何安下一人在青松下继续欣赏着这个宛如新生的世界。
你只看到了万物在春夏中的生长与结果,还没看到它们在秋冬的死亡和结束,成长与死亡,结果与结束,才是真正的大轮回。
但那些也不好看,因为完整的轮回说到底其实还在规律内,有规律的事物当然不好看,撑过秋冬的松柏,隐过春夏的寒竹,这些不理规律又傲于规矩的生命才最好看。
何安下站在峰顶看了许久,直到把松柏看寒把寒竹看青才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残留的云絮和尘土,这位小君子不知为何突然挥手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打乱,然后才缓缓向峰下走去。
他没有入头顶的天,而是去了脚下的世间。
而随着何安下将所有黑棋串起,将白棋打乱的时候,摆在天南大殿的那张棋盘也渐渐变得十分黯淡,仿佛灯火将熄,昏暗中,原本还剩下的十余颗棋子也渐渐消失不在,只余下了一张空空荡荡犹如新制的平凡棋盘。
宁青鱼已经回到了天南大殿里,试袍间嫩草打去的绿意已被真元洗净,道簪倾斜如旧,眉梢清眸还如以往般淡渺淡漠宛如天边最遥远的那朵游云。
一切如旧,一切也照旧,不管是容貌还是神情,仿佛虚境里那条探出水面的青鱼与峰顶间的对弈以及对话都是一场虚梦,梦醒无痕。
他站在千山宗众人之前,所有人目光被他揽收,他神情不同,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目光里带着的各种情绪。
同情亦或嘲笑,幸灾乐祸亦或喜上眉梢。
同情嘲笑主要来自离人,喜上眉梢则发自千山宗众人。
赵伯昂离他最近,很清晰感受到宁青鱼气息间的某些变化,老道不清楚宁青鱼的变化具体因何而起,又会给宁青鱼修行之路上带来多大的机缘,但作为在大道间沉浸多年的大修者,他很清楚,不管任何变化,只要有,就是幸事。
大道之行,最忌讳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是死谭,养不活幼鱼更养不出青龙。
一场四劫残局,数位少年或心有感悟或直接破境,尤属廖平的表现最让人惊艳,赵伯昂口中虽刻意略过此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首名被离人夺走,知承第一人也归属柏庐,宗门不惜从各峰调来优秀弟子参加跃溪试,到最后却屡次被其他人占了风头,任谁也会有一口烦闷抑郁憋在心胸,他不是怒宗门弟子不争,只是郁气运不盛,毕竟破境这事最需要契机,契机不到谁也不能抱怨奢求,如今感受到宁青鱼气息上的变化,老道底气瞬间高涨。
穿过层层柔光,赵伯昂直直盯着庄老儿,刻意吹了一口气,稀疏胡须鼓的极高。
“你说等宁青鱼回来,如今宁青鱼已经回来,不仅安然无事,甚至有可能马上就要跨过那条天堑一跃知承,棋劫是我千山宗弟子续的,天门开启至少宁青鱼一半功劳,他身为最重要的下棋人,又恰逢悟境的关键时刻,出来晚点很正常,通玄下境的家伙都成为第二,我千山弟子为何不能成为第一”
这些话赵伯昂当然不会当着众人面前说出来,里面的意思却让所有人都能轻易看懂,朵朵脸颊的不悦已经成为大怒,正欲不顾公主殿下的身份与庄老儿劝阻直呵老道龌鹾无耻,却不想正好看见余唯轻轻撇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里有好奇,有笑意,更多的则是安心。
安心安的是殿下的心,朵朵有王朝公主殿下的身份,直面呵骂天道院副院长一定会将矛盾激化,大离与千山宗之间虽然早已俩向厌,早晚会有一战,可谁也不愿成为大战的导火线,战役一旦开启,苦的还是黎明百姓,那些百姓,都是殿下的百姓。
好奇和笑意就很简单,朵朵反应如此激烈,任谁都能看出大青山畔的男主角是徐自安。
原来那少年还有这样一段有趣故事,看来清夜司有必要对那少年再多些了解,至少要先弄清楚那少年此时到底是什么境界。
一场棋评测便入了通玄,这种修行速度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还真不愧是沈离看重的人呢。
朵朵带着疑惑将怒意压抑下来,庄老儿因为已经猜出某些事情干脆闭着眼睛如同睡着,场间气氛有些压抑,只有风过梁柱的绕缠声,周楚身为王朝二皇子,此时只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环视了下殿内众人神色,发现多数试子情绪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激动强烈,反而隐隐带有些难言的期许,斟酌片刻,周楚看着千山宗众人说道。
“不如同列第二。”
不如二字代表商议,代表退步,代表大多数离人对此事的态度。
千辛万苦入得京都参加棋评测,多年勤修勉学最后被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夺走名额,相信任何试子心里都会不服,那怕同属大离王朝。
家族使命,己身前途,少年骄傲,太多理由让众人此时保持沉默,甚至有些试子还希望天道院能闹的更大一些,让国师大人改变主意重新开启棋评测,这样自己这些人才有机会重展身手。
人生不会重来,棋评测重不重开就是国师大人的一个念头。
见向来骄傲倔犟的大离王朝有所让步,见殿内众人沉默中带有的怂恿意味,赵伯昂胡子吹的更高,积年累月压在胸间的那口憋闷气让老道此时有些飘飘然,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还在昏厥中的徐自安轻蔑道。
“他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千山神子并列”
二皇子蹙眉,脸色有些难堪,紧紧盯了赵伯昂一眼,用眼神警示已经给了你台阶,你若准备闹的太过分天道院今后还确定要在京都开下去
赵伯昂意识到自己这句确实有些过分,可话以说出,刀以架在脖颈上,众目睽睽下老道不能怂了气势,只好拧着脖子继续直视前方。
天道院是宗门在世间支持的一所学校,失了就失了,对宗门肯定会有所影响但还不至于严重到动摇宗门的根基,可宁青鱼与跃溪试的意义更大,宁青鱼是宗门脸面,跃溪试是宗门对冥界的先筹,那样都失不得,短暂思考后老道拂袖前行数步,高声慷慨道。
“我千山宗要的是公道,棋评测如此行事于理于矩都不公,不公之事不足以平心意,大离身为世间王朝难道就可以欺天瞒道若如此,宁可大地生灵涂炭我千山七峰也必会出剑捍卫天下公道。”
老道神情正肃,语调恢宏大气,颇有几分舍身就义的壮烈感,不要说我千山宗胡闹,你们大离仗着主家之势如此欺客,还不允许客人找寻公道
世间事,只要将公道二字扯来做大旗,似乎都能行的异常理直气壮,还能将道德正义也顺便拉到自己这一边,这话说的及其漂亮,宁王侯将酒盏放下,借着酒光难得认真看了眼赵伯昂,心想原来你也是有智慧的,以前竟是错怪你了。
大殿气氛从安静转为紧张,数位大离试子怒视站在众人之前的赵伯昂,脸色气愤激动又找不到合适言语反驳对方,不管资历还是功劳又或者实力背景,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与宁青鱼相比确实不够资格,这一点毋庸置疑,没法成为痛斥对方的理由。
更何况赵伯昂还有天道院副院长的尊贵身份,这些空有热血的年轻试子即便想要撕开对方嘴角也要先考虑下自家族门或长辈能否扛得住千山宗的威压。
有资格发言的人因各自原因沉默不语,意欲痛斥的人因辈分实力不够而言语卑轻,国师大人好像已经彻底睡着,白须如垂钓的丝线,不住摇晃勾钓着明亮案几上倒影出的另一个垂线。
二皇子见此干脆不再理会赵伯昂,盘膝坐回蒲团,目光隔过庄老儿落在庄老儿背后的余唯身上。
宁王侯随二皇子一同看向余唯,朵朵也在疑惑看着余唯,余唯抬起眉梢,轻轻望向殿门处。
朱雀自顾自饮着杯中烈酒,红唇瑰丽剪眉微醺时不时流出一抹颇堪寻味的笑容。
气氛也颇堪寻味。
大家都在等,等着同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伴随无数阳光强势入殿,一位胖子也蛮横入殿。
光线明暗的变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投射在玉砖的身影阳光拉的极长,摆放在门口处的俩盆迎客松随风不住点头,似在欢迎久违丽光更似在欢迎正随清风一同缓缓进来的那个胖子。
那胖子消瘦了不少,不过不是为了所谓的佳人伊人和秒人,而是因为最近打狗打的有点凶猛。
京都城内狗太多,想一网打尽需要费很多功夫,朱墙高阁学府大院得去,阴暗街巷也得去,汗水流的多了,赘肉自然就少了。
身影也能被辉光拉的极长了。
说话的语调也会被拉的很长了。
还能拐着弯儿。
“老赵啊,我打了这么多条狗,怎么就唯独把你给忘了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老赵啊,要点脸吧.
来的人自然也当然是朱小雨。
有资格将声音砸进大殿的大人物因为身份地位等原因选择慎言,想将声音落进大殿的试子们同样也因为身份地位而开不了口,棋评测是否公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标准,只是这个标准太过模糊,除了国师大人没人有实力评判清楚,赵伯昂以此为软肋步步紧逼大离让步,王朝也只能看着对方一点点得寸进尺。
人总不能和一条疯狗比谁更能吠的响,叫的欢。
能治疯狗的,只有另一条比它还疯,还要威猛的疯狗。
京都恰好有这样一位。
那人曾经将王朝百官都咬的苦不堪言,一度成为京都城内夜不敢寐的存在,天晓得梦里那些话会被那胖子听了去,莫名降下牢狱之灾,直到那胖子后来去了某座山城养膘时各位官员权臣才缓了口气,睡了几年安稳觉,贪了好些金软珠宝,前不久因为一场春雨回了京都,正在众官员惶惶不知该如何熬过漫漫长夜,如何躲过那人的疯牙利齿,那人疯口一变,对着天道院狠狠咬了上去。
苦不堪言的人,也变成了天道院。
朱小雨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顺手自某位试子面前的案几上拿了颗青果,狠狠咬了一口后发现没有想象中的滋甜,反而有些青涩,于是隔空对着赵伯昂的方向用力呸了一口,青果残肉配着满嘴吐沫星子洒下一场名叫鄙夷的碎屑恶雨,倒是让几位恰好站在俩人之间的试子随着倒了霉。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