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觉得那些番邦蛮夷,不可能有那么厉害。”
俞元赞闻言就眉头紧锁,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最后下了结论:“这肯定是四弟在吓唬巡抚大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下左右无人,又神神秘秘地向戚景通言道:“二哥,兄弟是认你这个二哥的,才跟你说句实话”
“什么实话?”
“我缴获过来的三杆鸟铳,其实不是那个样子的。”俞元赞这会儿就陷入回忆中,道:“缴获鸟铳回来后,四弟第一个就跑了过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可看过之后就失望地撇了撇嘴,嫌鸟铳一点都不先进。”
“然后呢?”
“然后四弟就将那三杆鸟铳全带走了,过了三天才送了回来。而送回来的鸟铳,就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成了昨日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
说完,他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道:“恐怕四弟以为我大大咧咧,不会发现这些。实际我粗中有细,早已看破了一切。”
听到这里,戚景通一下明白了俞元赞的意思,惊讶道:“三弟你是说,四弟偷偷改进了鸟铳?”
“应该是这样的。”
这话不是俞元赞开口,而是张仑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道:“二叔三叔你们不知道,最早在固原打仗的时候,小叔一直就抱怨我们的火器太落后。”
“在京城的那段时日,他早就网罗了一批技艺精湛的铁匠。还在西山开辟了一个秘密作坊,整天叮叮当当外加轰轰轰的,八成就是在琢磨着如何改进火铳。”
话音刚落,李承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道:“不是八成,小叔就是在琢磨着改进火铳。这事锦衣卫已调查过了,但得出的结论是毫无成效。外加作坊就那么点规模,陛下也懒得过问。”
看着不断冒出的人,戚景通发现这事儿原来还挺牵动人心的。
只是越听下来,越觉得扑朔迷离,疑惑道:“那到底四弟改进了鸟铳没有?就算他改进了,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这时候,俞元赞就脸色凝重起来,语气异样低沉地说道:“这事儿我好像知道他大概不会造反,但应该是想要挟陛下和内阁,让他执掌咱大明的市舶司。用他的话说,要当什么清朝的和珅。”
说着,他也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向张仑和李承祐问道:“清朝是哪个朝,和珅又是谁?你们两个跟着他比我们久,知道这号人物吗?”
“和珅是清朝最有名的贪官,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世人都以为他贪婪无度才聚敛了大量的钱财,但实际,他是垄断了清朝的进出口贸易,才那么富有的。”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只见何瑾黑着脸也出现了,揶揄道:“行啊,没想到你们四个臭皮匠聚在一块儿,竟然闲聊着就把我的计划还原了大部分”
一看到正主儿出现,张仑和李承祐当即立正站好,一副准备乖乖挨打的模样。俞元赞看两人模样,又因为自己多嘴,也有些心虚。
倒是戚景通一身正气,蹙眉反向何瑾问道:“四弟,真是你改进了鸟铳?”
“没错。”事情既然快暴露了,何瑾也不藏着掖着,干脆一五一十回答道:“三哥缴获来的鸟铳,虽然比咱大明的神机铳高级了许多,但我没想到鸟铳原来还是火绳枪。”
“火绳枪即便有了扳机,也要火绳始终保持闷烧着,才能点火发射,受天气的影响极大。若在干燥的天气里平原决战,火绳枪无疑要比弓箭手厉害些。可在潮湿天气里于密林决斗,反倒不如几千年前发明的弓箭。”
四人都是带兵打过仗的,听了何瑾的话一想,果然是这种情况。
“至于我在西山的研究,倒是弄出了燧石点火装置,这样就可以受天气影响小一些,发射速度也快许多。”说到这里,何瑾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关键的燧石点发击发装置弄出来了,铳管那里却出现了问题。”
“鸟铳的铳管得用精铁制作,可那种精铁要用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还要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钻铳工艺很是精密,每人每天只能钻进一寸左右,大致一个月才能钻成一支。”
说到这里,他就一屁股坐了下来,郁闷地道:“工艺咱大明是有的,就是落后的匠户制度,无法满足大批量生产。”
“随后三哥缴获了三杆现成的鸟铳,我便让工匠将燧石点发击发装置,直接安到了鸟铳。于是,全世界最先进厉害的燧发鸟铳就诞生了”
“全世界?”戚景通一下就把握到了关键词。
“没错,绝对是全世界”何瑾想了一下:欧洲那位燧发枪的发明者,跟戚继光和俞大猷一样,今年还没出生。此时这三杆鸟铳不是全世界第一,那才奇了怪。
至于什么后膛枪、膛线枪的呵呵,火器的工艺进步哪有那么快?
若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至少得三百多年后,才会出现那等真正终结冷兵器时代的东西——算算时间,正好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
“那,那贤弟你为何要危言耸听,恐吓巡抚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戚景通,紧接着这个问题又冒了来。
何瑾就一脸的沮丧,落寞言道:“因为我跟陛下还有内个大学士们,真的太过知根知底了啊。”
“我知他们的长短,他们知我的深浅两口子过日子还要懂得经营,更别提我想开海改变国策了,总要一点新鲜花样儿的。”
“之前我老哄着他们,现在这招明显不行了,自然要吓一吓。”
说到这里,他继续落寞一叹,道:“若是由我亲自来吓,他们肯定会有防备的,所以还得由忠正无私的巡抚大人来,比较有说服力。”
“这样陛下和内阁大学士想不居安思危,开眼看世界都不可能了。再加朝中就我这样积极主张,他们不派我去弄,还能派谁去弄呢?”
“再然后,你就可以独揽市舶司,垄那什么断进出口贸易,成为我们大明朝的和珅?”俞元赞这下明白了,全明白了:套路,原来一切都是套路,就是何瑾下的一盘大棋!
四人闻言,顿时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我们可都是生在盛世王朝,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的大明好将领,你就借着结拜认侄子的关系,这样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们要算计朝廷,你你到底是想让我们揭发你,还是不揭发啊!
但何瑾却一点不在意,反而摆手道:“反正发财的路子已告诉你们了,缺钱的我可以借,至于干不干,就看你们的选择了”
“什,什么发财的路子?”戚景通和俞元赞毕竟跟何瑾结识时间不长,关键时刻就没把握到重点。
李承祐和张仑却眼睛发亮了,张仑先是说道:“赶紧收购铁矿啊!叔父已将一杆火铳送入宫中,不出意外陛下见识过后,肯定要明军下大力装备的。然后叔父又说过,鸟铳最金贵的是统管,精铁的需求就”
“等收购铁矿这事儿赚了第一桶金,叔父正好又执掌市舶司。那时出口丝绸、瓷器、茶叶什么的,我们紧跟着又能捞一笔”李承祐随后又补充道。
这话先后一入耳,戚景通和俞元赞当时就对视了一眼:还揭发个屁啊赶紧回去散尽家财买铁矿,才是正经事啊!
可就在四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的时候,刘火儿便过来了:“老大,巡抚大人邀你们军议,听说是倭寇终于憋不住,杀到淮安来了”
“哦?”何瑾就双眼一亮,然后又摆手道:“也是时候,把这破事儿解决一下了。”
第六一六章 汉奸变倭奸
往常军议都是在府衙二堂里开,可这次潘蕃却开在了城楼上。
等何瑾这些人赶过去的时候,向土司还有其他将领已到场了。众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包括潘蕃,都跟等待喂食的鹅一样远眺着城下的倭寇。
何瑾就奇怪了,倭寇又不是倭女。
而且大白天穿得破破烂烂,还露着毛茸茸的小短腿儿,披头散发的,跟动物园里的猴子没啥两样,有啥好看的?
“我们是在看他们手里,有没有鸟铳!”
听到何瑾的嘀咕,潘蕃气得当时就想动手,又向俞元赞问道:“城下有手上持鸟铳的那批人吗?”
俞元赞就也伸长了脖子看了看,为难地道:“大人,倭寇都差不多,旗号我们也认不清,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那一批”
事实上,他已认出来了,城下就有上次围攻高邮的倭寇。只不过已决意上何瑾的贼船,自然不想过早暴露倭寇鸟铳没那么厉害的事实。
反正对付敌人,小心点总没大错。
然后,他就看到何瑾悄悄竖了个拇指,意思是说:果然,你这满脸胡子的三哥,也变得奸诈狡猾了呢
潘蕃闻言后也点了点头,道:“别管是不是这批倭寇,反正他们后路已断,进退无门。我们却援军已至,粮甲充足,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慢慢耗?”一听这个何瑾就急了,道:“别耗啊好不容易将他们拐到这里来了,一网打尽就完事儿了。靠着时间耗下去,那多没技术含量。”
此时向土司就不乐意了:“何大人,之前是你不让我们主动出击的,现在坚守也不同意,你到底要闹哪样?”
“咱让他们自相残杀啊”
这话一出口,没有人不认为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倭寇人家苦哈哈地熬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内讧过,现在人家凭啥听你的?
“因为那些倭寇们没看到诱惑呗,投降也是死,攻破淮安反而还有一线生机,当然要跟着真倭一起闹了。但假如我们这里嘿嘿嘿。”说着,他就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奸诈无比的样子。
众人刚开始听着他这蛊惑的语调儿,很是振奋感兴趣。毕竟这段时日下来,谁都知道他肚子里鬼主意超多的。
可刚说到重点,你不讲计策反而先嘿嘿嘿笑了,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然后,潘蕃也笑了,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拍着何瑾的肩膀威胁道:“润德,年轻就是好啊,容易皮痒是不是?”
这下,何瑾不笑了,众将却笑了起来。
尤其那位一瘸一拐的头嘎,更是兴奋了起来:“巡抚大人快揍他,也打五十军棍!他上次害我,我这次就害他”
然后向土司的脸就黑了,一巴掌抽在头嘎的脑袋上:倒霉孩子,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何瑾这下才老实了,强忍着笑意将满肚子的鬼点子都说了出来。一众将领刚开始还听得眉飞色舞,可越往后听着,脸上的笑就变成震惊了。
最后听完这计策,向土司一脸凝重地转向自己的儿子头嘎,认真叮嘱道:“赶紧想法子跟何大人握手言和。人家上次不是害你,只是逗你玩儿。真要是害人,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人家数钱”
这下,头嘎也不叛逆了,乖乖老实点头道:“何大人,你看这样中不?不中的话,我,我要么也认你当个叔父?”
何瑾就‘呵呵’干笑了两声:我家的侄子都是上赶着的,你这样不情不愿的,我还不稀罕呢。
城楼上的军议,就这样嘻嘻哈哈开完了。可城下的倭寇们,就没这么轻松自在了。
一个多月来,他们过得简直就不是人的日子,漫山遍野地找吃的,做梦都梦见大猪肘子。尤其想想往常,来大明简直就是发财享乐,没想到这次竟会栽得如此彻底!
要知道,倭寇可不是傻子。
嗯当然,他们也不怎么聪明。但架不住倭寇就是个由头儿,真正带头儿作乱的,还是大明本地的海盗。
这些海盗来头其实也很厉害,早先他们的祖辈,都是跟着张士诚,方国珍这些元末枭雄们闹腾的。后来这些割据势力被朱元璋剪灭,他们就盘踞在东南沿海的海岛上,坚持和大明王朝为敌。
他们对东南沿海各处的人口、地貌、城镇分布都了如指掌,加之祖辈几代传下来的作战经验教导,可谓是绝对的专业人士。
也因为如此,勾结了倭寇之后,才能一跃成为倭寇的老板,让那些浪人武士只能沦为卖命的打工仔。
往常袭扰大明沿海的时候,他们会先在琉球岛上休整一段日子,然后派小股的真倭伪装成通贡的使团,打探下大明的虚实。
大明海防严密时,便老老实实通贡贸易,捞一笔就走;若海防松懈的话,那就捞一笔后再派大批倭寇来劫掠,赚得盆满钵溢。
可这次虚实打探清楚了,在广东那里甚至都劫掠成功了。就因为得了秘密消息,听说淮安这里有大生意,且还有内应
结果大老远跑来了,这里早已坚清壁野。不甘心地毯式搜索一番,竟发现百姓连个锅碗都没留下!
然后,就跟起了什么连锁反应似的,内应因为迁徙和里甲制度,不敢前来通风报信。
接着自己的先遣部队,上岸就被抓了。
盛怒之下大举进攻吧,又被死死挡在三地卫所。
逼得绞尽脑汁设下调虎离山之计,结果发现自己的船,反倒被明军开走了
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破船又遇打头风,彻底被逼到了死路此番不攻破淮安府,实在难消心头之恨,难填肚子的空虚饥饿!
想到这里,金思祖缓缓抽出武士刀,对着身后的倭寇大声言道:“淮安城中美食、珠宝、女人应有尽有,此番攻下淮安,准许你们庆功三日!”
请功三日,就是准许倭寇大肆抢掠杀戮三天,期间抢掠到的金银珠宝,全部归个人所有——这等野蛮的方式,早在之前就有,且一直盛行着。
只因为这样的方式,最能提升士气。什么武士道精神,全然不如到手的银子实在。
然而,就在这些倭寇举着倭刀哇哇乱叫,准备抬着刚绑好的云梯,游过护城河攻城的时候,城墙上明军士兵的反应,却让他们一个个傻了眼。
城墙上明军将士没如何紧急应对,反而出现了一大批穿着朴素寒酸的老百姓,这些老百姓到了城墙上,焦灼地纷纷往下乱瞅。
其中几个老妇人率先开口呼喊道:“水生,水生你在不在?咱不装倭寇了,巡抚大人刚发了通告,说此时投降就免了死罪!”
“田三,我的儿啊,你快回家吧”
“相公,奴家对不起啊,你当倭寇六年都没回家,奴家只能改嫁了”
“小畜生,还不赶紧回来!当了倭寇祖宗就不认你了,死了都葬不到祖坟,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声声呼唤,全是召集假倭回家的。声声泣血、句句带泪,一下令城下的倭寇们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