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小泽”
澹台翰泽猛地抬头,“没,没什么。”
“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说不到两句就要哭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这是作为帝王要修的第一课。”
澹台云朗眸色深深教道,“特别是对于敌人,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让人事先察觉,知道吗。”
“知,知道。”
澹台翰泽浑身不由得一个冷颤。
难道皇兄真看出了什么
不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作为皇兄的“敌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无措,一点点吞噬着整个人,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自己就好像根本没有穿衣服一般,被看得透彻,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这样一个人的对手。
有这样一个人,珠玉在前,也根本不会有人正眼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天边猛一个炸雷响起,轰隆一声,澹台翰泽彻底回神,或许是真喝多了酒的缘故,那闪电带出的亮芒映出,他的面庞煞白一片,隐隐还有细密汗意。
所以,过了今日,他再不可能有机会。
“是快下雨了,快过子时了,回宫休息吧。”
澹台云朗放下酒樽,拍了下弟弟的肩。
“皇兄”
澹台翰泽忽然一唤。
“嗯”
过了好一会儿,澹台翰泽缓缓抬起头来,那和兄长有六七分相似的俊秀面庞,浮出一如往昔的暖暖笑意,“以后怕是再难和皇兄如此畅饮了,我们兄弟二人再喝最后一杯吧。”
澹台云朗看着那笑脸温暖的弟弟,须臾,也是一笑,“好。”
少年皇帝伸手拿起青铜酒壶,哗哗给自己满上,按着,又给兄长的酒樽中一点点满上,“这最后一杯,就敬我们兄弟一场,你永远是我最敬爱的皇兄。”
他笑着,先一步仰头喝下。
酒气入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浓烈,熏得他几乎涌出泪来“兄弟一场。”
澹台云朗端起那满满的一酒樽醉天子,俊眸静静地看着少年皇帝,少顷,缓缓笑了,点点头,只道“小泽,你要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好”澹台云朗端着酒樽,缓缓起身来,看着满庭被夜风打落的玉兰花瓣,轻轻一句,“花开花落终有时,无须叹,无须悔,但若有来生,宁在农夫院,不生帝王家。”
那一袭白衣锦袍,剑眉星目的男子迎风而立。
衣袂飞飞,似要乘风而去。
“皇兄”
少年皇帝忽然又是一唤。
澹台云朗回眸看向弟弟,眉目之间宠溺依旧。
可澹台翰泽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双眸死死盯着兄长手中的酒樽,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嘶吼着,让他打住,可是他却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喉咙干哑发不出声。
澹台云朗“呵”一笑,抬手,将那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白玉酒樽被男人拂袖间,挥落在地,哐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盖过夜空的雷鸣,碎玉暗光闪烁犹如那凋零了一地的玉兰,暴雨骤至,瞬间便染湿了男人的袍角。
“你你知道。”
少年皇帝浑身都在颤抖。
仿佛对方说出一个“是”字,他就会被无尽的悔恨吞噬。
澹台云朗于回廊边傲然而立,眸光一片平静,却什么都没再说。
但他的态度,去很好的说明了一切,澹台云朗怎么可能不知道啊,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逃得过他的眼睛
更何况皇家惯用的那些戏码,如何能瞒得过一个从小便浸迹其中之人眼
若这点小戏码都都辨不出来,如何活到今日啊。
他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他只是累了。
“为什么那为什么”
澹台翰泽双手猛地抱上头,再也没办法掩饰,眼神瞬息狂乱,“我也不想,皇兄,我也不想,这都是你们逼我的,大家都逼我,我要活下去,我没有选择”
澹台云朗嘴角勾出一抹讽刺,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个时候,余光瞧见一抹正红宫装的身影,从长廊的另外一端,朝身边快速过来,只是那身影不似往常的端庄,优雅,似乎有些踉跄仓促。
呵,这是有多不放心啊
“小泽,小泽你没事吧。”
萧唤琴快步赶至,一把接住狂乱低吼的儿子,“泽儿”
那容颜依旧的美妇人满脸担心,随即眸光凶狠一瞥睥向对面,“你对小泽做了什么”
那疾言厉色的模样,好似看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仇人。
本以为他的心不会再痛了,但这一声质问,犹如一柄钢刀,狠狠地捅进澹台云朗的心,他唤着那个从小就渴望,就从未喊出口的称呼,嗓音都控制不住,前面微微颤抖,“母亲,你觉得,我会对小泽做什么”
在她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会对自己兄弟出手的人
因为这个陌生至极的称呼,萧唤琴微愣了下,但依旧下意识地将澹台翰泽收入怀中,眸光警惕地看向对面。
她不敢冒一点险,这是她用命守护的孩子,是支撑着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念想,他羸弱得不堪一击,而另外一个,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保护,更足以与她为敌。
回廊外,风雨哗哗。
萧太后的眼神,是那么的冰冷,就好似没有听到儿子的质问。
澹台云朗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但他却觉得,身体内部,似有一只手在揉捏,将他的五脏六腑,一点点碾成碎片,那么的痛,痛得他流下了泪。
一滴接着一滴,无声滑落。
有多久了
他有多久,不曾放肆地哭过,笑过了。
那一夜,好像也是这么大的风雨,小小的他蜷缩在鸾凤殿的大门外,委屈,执拗,冒着那么大的风雨,却只是为了想见他的母亲一面。
那个小小的他不明白,为何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于他来说,却难如登天。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对那个人抱任何希望了,但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是会感觉到那种冰凉刺骨的冷,好似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噗”澹台云朗身躯一震,猛地喷出一口猩红
第887章:我恐怕是累了
那带着乌黑的腥红,点点斑驳落地,落在地面森白的玉兰花瓣上,又被雨滴冲落。
白衣染血,些许飞沾到了萧太后的面颊上,温热血腥,灼得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靠着廊柱,一点点滑落在地的男子。
“殿下”
乘风一声裂吼,从后方飞奔而来。
他跌跪在澹台云朗身边,碰都不敢去碰,眉目狰狞如鬼,瞪向那尊贵无比的母子,“你们干了什么”
余光一下扫见地上倒落的酒壶碎片,“有毒,酒有毒御医,属下这就去请御医,殿下你坚持住”
澹台云朗摇头。
男人染血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没用的”宫廷之中顶级的鸩毒,他怎么会不了解,大罗神仙难救。
见到澹台云朗吐血倒地的模样,萧唤琴犹如雷击,呆愣在原地。
她不是没想过有这一天,她甚至于上一次就为他准备好了,但这一幕真实落在她眼中时,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难受,心上犹如尖刀在割一样。
“啊”乘风疯了一般拔尖就刺向身后的萧太后,“毒妇,我杀了你”
只是利剑还未靠近萧唤琴,便被忽然冒出来的几个黑衣死侍缠住,寡不敌众,没几下就被拿了下来。
“你这个蛇蝎毒妇,虎毒不食子,殿下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居然下得了手”
陆乘风发出愤怒到极致的嘶吼,又猛地转向澹台翰泽,“还有你”
“怎,怎么会”萧唤琴好似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她浑身都在颤抖,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眸光从碎落满地的酒杯,愣愣地转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帝王。
她以为可是如何,受伤的那一个,都不可能是云朗啊。
云朗那么聪明,就和他的父亲一样,聪明到她都有些害怕,你说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倒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心机的人手上
不,不,绝对不可能的啊“母后,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澹台翰泽慌了,那一瞬间,被打回原形,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面对着母亲的质问。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帮他扛下这个错误。
萧唤琴浑身僵硬,整个人似傻了一般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美眸猩红地看着眼前的人气息一点点变弱,那大片大片的猩红,填满了她的眼眸。
这一切看在澹台云朗眼中,尽是讽刺,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但身体上的痛,却敌不过他心上一星半点,对这个冰冷无情世界的绝望。
就是这个时候,他都已经看不见那个人的半点悔意。
哪怕一点点的心疼,也好。
“云朗”
是谁在叫他
澹台云朗浑浑噩噩之际,一道女子的嗓音清脆,犹如一束破开黑暗的光芒,照入他的眼中,穿过那无数嘈杂的风雨声,将他即将飘离的灵魂拉回。
周围忽来一阵厮杀之音,紧随着一抹白影从天而降,“云朗”
“兮月”澹台云朗看清了来人,他疲倦的双眸一张一合,漆黑如夜的眸中,缓缓映出来人的影子,仿佛间,就像皇家猎场初相遇时,就这么忽然落入眼帘。
那白衣身影就似一道光,毫无征兆地闯入他冰凉的世界。
凌兮月飞身落下,一掌将挡在她眼前的侍卫扫飞,上百道黑影紧随她而来,和周围的守卫,死侍缠斗在一起,杀气冲天,不过几瞬之间便占据了绝对优势。
“什么人”
澹台翰泽被吓到了。
萧唤琴人还处于懵愣之中,身边的碧玉高喊“护驾”。
凌兮月三步并作两步走,以雷霆之势,挥手就扫开了阻挡在她眼前重重护卫,犹如疾风闪至澹台云朗身边,一看他的模样气得浑身颤抖,一声厉喝,“澹台云朗”
他敢,他竟真敢这样做少女的衣衫已被雨水浸透,一滴滴,顺着她额头的发丝滴落,脸上也湿漉漉的,好不狼狈。
见到他的信后,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叫,恐没办法实现和她一起把酒言欢的约定了,什么叫托君江山,国祚绵延,什么又叫顾不上多想,她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却还是晚了“兮月,真的是你”澹台云朗笑了,脸上再度浮现出烨烨光亮,那么的明亮,灿烂,就如那时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的那样,恍恍兮,如清泉石上,浩然明朗。
只是男人此时的笑,染上了刺眼的血色。
“凌,兮,月,又是你”
萧唤琴眸光猩红地瞪忽然出现的女子。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最为震惊的不过澹台翰泽,谁都没想到,他们的死敌,天临的月后,会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凌兮月对萧太后的话充耳不闻,好似根本没看见她这个人一样,怒瞪了澹台云朗一眼之后,迅速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九息玉露丸,强行往男人嘴中塞去。
“没用的”澹台云朗面上笑意温暖,气息虚弱到极致,没说一个字,便是一大口的鲜血涌出,在他的衣襟上落在一片片猩红刺眼的痕迹。
毒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
“给我闭嘴,我说有用就有用”
凌兮月眼神凶狠睥向男人,迅速从怀中取出针带,咬牙切齿,“你别动,我有办法救你,我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澹台云朗伸手,一把按照凌兮月的手腕。
她从不知道,一个濒死之人,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扼制着她的手腕,痛得她几乎流出泪来。
是的,她来晚了一步,她没有办法救他澹台云朗疲倦的嗓音透着死气,连眼神都不再去期许,淡淡的嗓音,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秒就要消逝在人间“兮月,我听你的话,我想坚持着走下去的,我一直都坚持着,走下去,即使这条路,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可如今,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从不曾正眼待我,我小心翼翼,咳咳,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疼爱的弟弟,如今也要置我于死地。
我恐怕是累了。”
第888章:下辈子,换我可好?
男人话语断断续续,最后,心碎一句“兮月,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大雨雷霆,夜风吹起男人漆黑的发,扑在他苍白如雪的面颊上,在那一阵阵森白的闪电光芒下,能看见男人的表情,比那碎落了一地入泥的玉兰还要破败,凄清悲凉。
可这样死寂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如光一样的男人身上
哗哗的雨水,从飞檐上如断了线的滚珠坠落,将他衣袍上的血迹,一片片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