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只是着若是卫将军所为,他为何要行此事呢”黄琬认真询问。
“还不是因为时势不同了。”刘焉不由叹了口气。“诸位,你们想一想……汉室、天子、公卿,如今于卫将军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尚书台内,刘虞的专属公房中,几位重臣齐齐变色。
而刘虞也干脆直言:“其实讨董之时,关东以袁绍为首,便有重行废立,或者摒弃关西朝廷之语,这也是袁绍的最大罪过……彼时,其实就已经有不少诸侯视朝廷为累赘了,或者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过来说,卫将军讨董、破袁之前,以一个边郡世家子之身,其实是不为天下士人所倾心的,所以当时汉室朝廷于他而言便是必须之物,因为没有天子没有公卿,他便没法在声望和人心上压过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拢人才、人心!”
众人纷纷颔首。
“等到了他讨董、破袁之后,长安朝廷于他来说虽然还是必须之物,却非致命之器了。”刘虞继续严肃讲解。“那时他主要是需借着朝廷名义推行他的新政,借着朝廷名义羁縻凉州,借着朝廷名义与南方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时天子也未成年,理所当然不会与他争权,长安对他来说典型的有利无害……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数年间咱们和邺下相处反而显得亲密的缘故。可如今呢”
刘虞的言语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却多是天下顶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说白了,就是随着公孙珣的势力一步步稳固,长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开始是没有这个朝廷就硬不起来然后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关键是不能让朝廷脱离控制,为他人所用再后来干脆就是利益上的结合,有了不错,没了却也无所谓了但问题可怕的地方在于,随着天子成年,事端不断,而公孙珣本人在北方乃至于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统治愈发稳固,这种关系很可能进一步发展……变成所谓长安小朝廷成为卫将军权势路上的严重阻碍!
那么这个时候卫将军会怎么做
好一点,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点,干脆便会想着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场所有人都从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废立,乃至于消灭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却是这几个人根本避无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倒时候奋力一搏便是。”隔了半晌,谏议大夫种邵失笑而对。“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处置”
“就止于尚书台。”刘虞心中早有定论。“压下不动,且等鈡元常处的讯息……免得有些人脑子一热,恰好被公孙伯圭给捉住。”
“可是太尉……”种邵复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贲军,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宫,必然从他那里走,咱们传不传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传!”刘虞凛然对道。“京有喜是公孙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来源他也辨别不清,必然会谨言慎行而若是消息来源明确,他必然会有行动。届时咱们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种邵和一旁黄琬、杨彪齐齐醒悟。
是了,尚书台稳住不动,而消息又传出去的话,那必然是京泽这个环节出了问题,而京泽一旦主动传播,十之就是公孙珣在钓鱼……这时候反而可以立即约见众臣,给他们作出提醒了。
事情似乎到此为止。
不过,众人刚要放轻松起来,却又不免注意到司徒赵谦的神情,后者满脸怪异,一直在盯着那短短一封文书看个不停。
“赵司徒有何疑虑”刘虞等人不免好奇。
“不瞒诸公。”赵谦指着手书认真答道。“诸公应当知道,在下曾引兵出散关意图伐蜀,曾在陇上驻扎近半年,对彼处情形颇有所知……我是惊叹于麋鹿二字!若非真的去过彼处,是决计写不出这个说法的。”
刘虞等人一起愕然。
因为赵谦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汉中、武都一代的陇上,麋鹿确实是大群出入,而且是足以冲破小股军阵和营盘的!
那么换言之,这个看似极为荒谬的军报,其实反而格外真实可信。
“若真是如此,则此事说不得真是天佑炎汉。”杨彪悠悠叹道,却又缓缓摇头。“毕竟汉中乃是炎汉之源头。但这也说不得,只是公孙文琪为了清洗长安而格外用心而已。”
“不错,我也只是叹一声麋鹿二字罢了。”赵谦也叹了口气,然后扔下此文书,顾左右而笑。“经过那一日,诸位还不能看清吗没有兵马咱们什么都做不得……而卫将军一旦真有不幸,届时北方大乱,我估计邺下与河北七州会奉其子自保,缓缓图大局,而关中即便不稳,恐怕也只是会被公孙瓒那种人所制,若他当政,朝廷只会更难!说不得三五日就要加九锡了。”
众人再度黯然。
“那就静候消息吧!”刘虞思索再三,终于维持了原定计划。“此文书封锁于尚书台……杨尚书,非我之命,不得与任何人言及此事,且静观其变!”
一直沉默侍立的杨密点了点头。
但就在刘虞等人刚要起身时,其人忽然开口:“但诸公未至之前,我已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而天子早早有旨意,若太尉与诸公至,还请在忙完公务后往前殿一会……说起来,天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公房内鸦雀无声,刘虞更是盯着杨密许久不动,而半晌,其人方才扭头,却又看向了面无表情的杨彪。
公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按照卫将军走前布置,天子对外交通,除了三位帝师之外,其余便是尚书、侍中、侍郎,也要经由虎贲军记录认可……你可知道”司空杨彪在刘虞的逼视下终于缓缓开口,朝着自己族弟质问了起来。
“自然知道。”杨密依旧不动声色。“所以,昨夜是虎贲中郎将京泽代为转呈而之后,又是虎贲中郎将本人受命来传旨。”
舍内众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来。
而刘虞也心下恍然这些人拉拢了京泽。
或许是早就拉拢,或许是今日麋鹿之变惊吓到了其人,然后为天子亲自所诱或许京泽本人是真心投靠,毕竟其舅父是汉室忠臣,或许只是看到军报,一时心神失守,又或者干脆是受命诈降或许王允、杨密、杨彪,乃至于连赵谦都早就串通一气,又或许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是因缘际会,全被天子蒙在鼓里,今日才醒悟……但不管如何,这些人最起码在表面上拉拢了京泽!
京泽、京有喜,虎贲中郎将,掌握未央宫戍卫大权,也可能是此时长安城内……不对,可能是此时整个三辅地区最大一股精锐部队的指挥权。
这个筹码在此时,足以改变大局!
偏偏公孙瓒还恰好被王允请到城外去了……你说巧不巧
“你们这样会害了天子!”刘虞勃然大怒。
“太尉为何不去亲自与天子当面分说呢”杨密俯身恳切而对。
“正有此意。”刘虞即刻向外行去,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说服小天子自己停下来了。
我是停不下来的分割线
“董、伏既夷族,王氏归邯郸……天子患之,思无人与谋,乃问尚书杨瓒,瓒荐以前太中大夫王允。时允以罪,居城外不得擅入,而天子居宫中,不得擅出,遂以车载废簏,内王允与谋。时后将军公孙瓒领长安治安事,有王氏仆出首告,未及推验。天子大惧,复问侍中杨瓒,瓒曰: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车内以惑之,后将军必推而无验,则彼释疑矣。天子从之,而车载废簏入城,复出城,皆查无人,瓒由是不疑。”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八章 时亦犹其未央
雪花纷纷而落,宛如撒盐,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说宛如柳絮,那就有点脱离现实了。
而就是在这漫天盐粒之下,太尉刘虞带领一众重臣离开尚书台,匆匆随尚书杨密一起前往未央宫前殿,眼见着沿途虎贲军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却让他更加心忧难耐!
等来到前殿,其人却又陡然停滞在殿前,因为此处早已经有另一位尚书杨瓒,侍中杨琦、杨众,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将李邵,黄门侍郎丁冲等不少人人在此相候。
丁冲是曹操的乡人挚友,周忠必然跟刘备关系紧密,李邵是投机客,此番又刚刚失了执金吾一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独华阴杨氏,作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迁后历来受到重用,此番在长安的五名重臣却全都出现在此处。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杨氏在主导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参与同谋。
刘虞停在殿前,任由头顶盐粒一般的雪画砸在脸上,却只是回头望向司空杨彪……其人目光之中几乎满是失望。
作出类似动作的,还有司徒赵谦、谏议大夫种邵、光禄大夫黄琬,只不过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绪不是那么明晰罢了。
而未央宫前殿之前的台阶上,杨彪毫不畏惧的与刘虞还有其余几位汉室大臣对视了许久,早已候在此处的几人则无一人出声。
没人指责谁,也没人说什么,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最多只能说是政治立场的问题,称不上谁背叛谁,也称不上谁是谁的人。
对刘虞而言,杨彪只是激进;而对杨彪而言,刘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资格居高临下对在场这些人进行指责的,或许全天下只有俩个人,一个有名,一个有实,而其中一个,正在殿内。
刘虞心下同样清楚,他看了杨彪许久后,到底还是在一众汉室大臣们的注视下转身缓缓步入未央宫前殿。
到此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岁的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见到刘虞入内,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却又止步于阶前虎贲中郎将京泽身侧。
这个时候刘虞才注意到,这个容貌尚显稚嫩,显得极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着他束发仪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带,怀挂六彩天子印玺。
这幅装扮,尤其是那六种颜色丝带所束的六颗天子印,更是刘虞亲手给对方挂上去的……由于传国玉玺迄今为止都未寻到,所以这天子六玺格外珍重,这些刘伯安比谁都清楚……彼时,他只觉得天子聪明睿智,又已束发,或许将来自己可以撑到天子成年然后全身而退。
而现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却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阶之下,面色涨红,俨然是心中期待。
刘虞本想说重话,但看到对方如此,反而于心不忍,便趋步上前,先行行礼,然后方才起身缓缓从容问道:“陛下,臣想问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来历不明的军报,真的就能断定卫将军身死了吗其二,放一万步说,即便今日陛下即便重新夺得了长安城,又有什么用,将来的事情陛下有长远打算吗其三,今日陛下身侧之人,劝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够全信吗”
少年天子,或者说一身天子冠冕的刘协,见到刘虞态度明确,不由一时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却还是立在那里扶着腰中仪剑振作相对:“太尉有三问,朕自然有三复。其一,朕知道军报是假的,因为那封军报本就是朕让虎贲中郎将伪造的……原文乃是雾中偶然有数千头麋鹿失道,撞上了卫将军营盘,军中捕获甚多,这是被卫将军军中属吏以吉兆的名义写过来的,而朕让他稍作更改也不过是想借此来见一见太尉与诸位重臣。”
刘虞一时怔住。
“其二。”刘协继续立在彼处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言道。“朕心里很清楚,长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会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卫将军一起左右夹攻,轻易夺回。甚至虎贲中郎将也早有言语,他最多只能让本部兵马让开道路,放朕出宫,却绝不可能让他们对卫将军刀兵相对……”
随着刘协言语,新进入的几位重臣不由将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刘协身侧的京泽身上,此人的着实可疑,但偏偏又似乎无可指摘,因为人心上的事情太复杂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刘虞等人质问的话,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条无可辩驳的理由来:
不想坏了他舅父的忠汉名声;他籍贯在三辅,卫将军的新政影响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卫将军弃用了他,或者这些年被三辅同乡们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从未指望过控制长安,以此来图久远。”耳畔,天子依旧在正色相对。“太尉,早在数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这区区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外,便哪里还有存土可立身事到如今,随着卫将军兼并凉臧,恐怕连这寸土都难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东走中原,借曹刘之力意图兴复”刘虞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旋即气愤难制,便指着自己身后立着的周忠、丁冲二人出言质询。“陛下!公孙氏不可恃,曹刘难道就可恃吗!陛下见过曹操年轻时的行径吗万事皆不如卫将军,只有浪荡胜之,今日卫将军得势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势,只怕更加跋扈!你以为换成曹操就不会杀董、伏二位吗恐怕连你那两个王氏表兄也难逃。至于刘备……陛下真以为刘氏宗亲便可期吗”
刘协被训斥了一番,又听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红,但还是扶剑抿嘴以对,连‘朕’都不称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谁呢正如你第三问,你说今日这殿上之人或许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们,又能信谁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于专门在此相候,请你与我同行”
说到最后,刘协几乎要落泪,只是强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刘虞也是愈发黯然之余难再出言辩解。
就在这时,杨彪缓步上前,正式开口了:“刘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决,身为臣子的,只有从与不从而已。”
“我为辅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们说了算。”刘虞毫不客气的回头而对。“东走中原于汉室大局无益,反而风险太过。所以我非但不从,而且不许!”
“太尉,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杨彪也严肃了起来。
“至尊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亦可当国!”
“少帝被鸩杀,皇室近支一脉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碍,则皇脉断绝!”
“正为如此,才要此时速行,而此时若走,谁敢动至尊!”杨彪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问。“公孙珣相隔千里,跋扈如公孙瓒都不敢擅动大臣,谁又敢动至尊!便是公孙珣当面,自承汉臣的他难道又敢弑君吗!灵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么来弑君,就不怕人心俱丧!”
刘虞当即语塞。
弑君!
这二字是对于传统儒家士人而言绝对难以忍受的道德污点……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亲眼见过刘协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却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没错,这个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极致,明明被刘虞训斥后还会流泪的少年,却是法理上刘虞的君父,也是公孙珣的君父,是曹操、刘备、刘表、刘焉、孙策、吕布、士燮、张鲁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杨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统帅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孙珣又如何真杀了这个少年,那他这个卫将军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弑君的禽兽!
可能汉室威德确实已经到了宛如风中残烛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弑君就是弑君!春秋那种礼仪俱丧的时代,赵盾万般无奈,被动反扑之下借其弟之手杀了谥号为灵的晋灵公,结果呢都还少不了一笔赵盾弑其君,且被儒家认可了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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