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淘
尉迟敬德乍见李曜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便知自己的生死之交秦叔宝已凶多吉少,更明白对方虽是女子,却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对手。
战马转瞬即至,尉迟敬德抛除一切杂念,用力捉住刀柄,一双虎目登时迸射出凌厉的杀意,关乎大事成败,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铿!”
饮血利刃突然出鞘,刀光化作一道匹练,挟以雷霆万钧之势,闪电般地劈向李曜那一颗长发轻舞的螓首。
这一刀的霸道,仿佛可以撕裂虚空,过去从未有人能躲过天策府头号猛将尉迟敬德这几近天下无敌的一击。
然而,他这次的对手,显然超越了凡人的认知。
“铮”
千钧一发之际,李曜忽然动了,她的身子瞬间侧移,手腕倏然一抬,刀锋重重斫在厚重的铁铐上,火星四溅,龙吟袅袅,唯留一道深痕。
下一刻,两方交错,李曜身形旋转,有如疾风回雪,低低地扫出一腿,脚踝上的镣铐,恰与骏马一只后蹄相撞。
随着一记瘆人的“咔嚓”声,骏马惨嘶着向前栽倒,将鞍鞯上的主人狠狠地甩飞出去。
李曜不想给对手喘息之机,旋即身伏如豹,脚掌蹬地,突然暴起一腿,脚踝带着镣铐及其相连的半尺铁链,直接扫向身在半空的人。
尉迟敬德亦是反应极快,手段更是非同一般,就见他突然一掌拍在地上,顺势借力翻身一纵,竟堪堪躲过了来袭的黑色铁链。
然而,尉迟敬德一只脚才刚沾地,李曜又抽出一记凌厉无比的鞭腿,粗大而坚硬的铁镣重重地扫在尉迟敬德的小腿上。
清脆的裂骨声再次响起,尉迟敬德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挥出一刀,试图阻挡再次攻来的对手。
却不料李曜接下来的这一击,仿佛蕴藏了天地之威,只听“锵”的一声,尉迟敬德手中的百战宝刀竟瞬间断为两截。
胜负已分,李曜攻势骤停,目光冰冷地看向瘸了一腿的尉迟敬德,冷笑着揶揄道:“尉迟敬德,你跑得这么急,可是急着投胎”
此时尉迟敬德右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犹自握紧失去一截锋刃的断刀,激动地大声说道:“贵主,我知道你是平阳公主,你就是李三娘!所以到了这个地步,某也不妨告诉你,建成、元吉已经殁了!与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只剩下了秦王!为了大唐江山和黎民苍生,你快清醒清醒,仔细想一想,若是秦王也没了,会是甚么后果”
“后果”
李曜当然知道后果,现在李唐王朝的统治基础还不够稳固,许多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朝廷也是貌合神离,尤其是那些对李渊毫无忠心的山东群豪一旦失去了代言人,马上就会重操造反旧业,刚刚统一的天下,势必又会重新陷入分裂割据的状态,而突厥定会乘机大举进犯中原,士庶百姓的太平盛世之梦,将会彻底化为泡影……
她根本无法想象,深受丧子之痛的李渊以及他那几个年仅蒙童之龄的庶子,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一巨大的变故。
可是,李世民踏着亲兄弟的鲜血和尸骨,以最极端的方式、最低的成本、最轻微的代价夺取了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无疑给后人树立了一个极不好的榜样: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密谋发动政变、齐王李佑举兵谋反。
永徽四年,长孙无忌借“房遗爱谋反案”滥杀宗室。
麟德元年,武则天、许敬宗诬陷太子李忠谋反。
调露二年,武则天诬告章怀太子李贤谋反。
景龙元年,太子李重俊举兵逼宫,发动“景龙政变”。
唐隆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
先天二年,太平公主发动“先天政变”。
开元二十五年,唐玄宗李隆基以谋反罪赐死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爆发,太子李亨自立为帝。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暴死中和殿……
李世民的子孙们,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不断充当着凶手与被害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的角色。
李唐皇室内部纷争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包括身为头号榜样的李世民本人,都不得不喝下自己酿造的苦酒,而这一切动乱的根源,正是来自这场“玄武门之变”。
尉迟敬德见李曜怔怔出神,只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不由一咬牙,解开外罩的猩红披风,然后取下肩头斜背的包裹,给李曜展示其中之物,赫然就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头。
李曜瞪大了双眸,眼泪突然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尉迟敬德对李曜的反应暗暗感到满意,马上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此刻秦王正率众与东宫、齐王府的人马拼杀,敬德只是借太子和齐王的人头,以便早些结束今日的战斗,免得双方将士再白白流血。”
李曜故作怀疑地问道:“是吗”
尉迟敬德有些急了:“千真万确!长林军和齐王府的兵力远在我们之上,攻势甚猛,若是敕令去得迟了,只怕秦王危矣,大唐危矣!”
李曜抬手擦了擦眼泪,又问道:“我能帮你做甚么”
尉迟敬德心中一喜,暗道这平阳公主不愧是识大体的女中豪杰,赶紧从腰间拿出一份玉轴敕书,说道:“某折了一条腿,马也不能跑了,这周围又不见一个人影,只求贵主帮个忙,把这道敕令与两颗人头一起送到玄武门,贵主若答应,即可获得一份天大的从龙之功……时间紧迫,还请贵主莫要犹豫!”
李曜点点头,上前抱起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颅,径直走到小路一侧的海池,蹲下身子,将人头放在岸边一块石板上,然后撕了一截袖子,开始蘸水擦洗两个兄弟头颅上的血污。
尉迟敬德见状,登时急得想要跺脚,杵着断刀,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冲着她催促道:“贵主在干甚么秦王已是生死系于一线,半刻也耽搁不得啊!”
待尉迟敬德走得近了,李曜忽然站了起来,随即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却森寒得可怕。
尉迟敬德以前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人,可此刻他却忽然感觉浑身变得冰冷而僵硬,连唯一能用来走路的腿,似乎也不再听从使唤。
李曜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尉迟融,我两个兄弟的头,可都是你割的”
尉迟敬德脑子有些空白,竟不自觉地点头承认了:“是……”
“是”字刚一出口,一条粗黑的铁链猛然抽在尉迟敬德的脖子上,把他整个人击出一丈开外。
尉迟敬德歪着脑袋,大张着嘴巴,一对眼球几欲脱眶而出。
李曜拾起尉迟敬德手中掉落的断刀,然后将尚未断气的尉迟敬德扔到水边,喃喃自语道:“流的血……还不够。”
说着,李曜忽然扬起断刀,重重斩下。
一蓬血,一颗头!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池血
“嗵!嗵!”
“噗通!”
李曜将两截断刀和绑缚着沉重石板的尸首一一抛入了海池之中。
海池是前隋开皇元年开凿的人工湖,深逾一丈,历经四十多年的风云变迁,亦不知池底深藏了多少游魂水鬼,尉迟敬德这铁塔般的身躯落进去,水面只泛起了一团红晕,旋即便随着涟漪的扩散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后,她又打开那卷手敕,见到上面写着诸军并受秦王处分的命令,想也不想就把敕书撕成两半,然后远远地扔到了水里。
清理完了现场,李曜带着两兄弟头颅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吓走那匹瘸了一只蹄子的马儿。
有鉴于尉迟敬德此前所言和敕书上的内容,李曜已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大致进程,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去解救被李世民囚于舟上的父亲,然后再去搜寻两个兄弟的尸身,于是便按照尉迟敬德原来行进的方向逆行,一路沿着池边寻找船舶。
这大兴宫的海池分为东西南北四池,除东池是独处一地,其他三池则紧密相连,若非大晴天,目极烟波浩渺,几乎望不到边,再加上今天又是一个极特殊的日子,李曜走过了两片大池,才终于见到了一艘楼船。
李曜悄悄走到池边一隐蔽之地,把背上裹着兄弟头颅的包袱再系得更紧了些,然后双掌轻合,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俯身一跃,整个人便纵入了池水深处……
……
……
旭日高升,微风轻拂,波光粼粼,楼船徐徐行进,水面一片祥和与宁静。
右监门将军樊世兴手扶船舷,目光深沉地望着池中的映日荷花。
惨状依然历历在目,就在那片摇曳轻摆的碧叶之下,有着成百上千具宦官和宫女的尸体,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父亲。
樊世兴的父亲樊方是个宦官,因皇帝李渊的宠幸,擢任从三品内侍监,而后皇帝爱屋及乌,樊世兴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以战功一路高升为掌管堂宫殿门禁及守卫的天子近臣,可谓深得皇帝信赖与器重。
却不料昨日秦王入宫面圣时,突然发难,天子近卫皆猝不及防,樊世兴看到秦王府猛将尉迟敬德像割草般砍翻几名武艺不俗的千牛备身,就明白十个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于是当场选择了弃械投降。
然而,他的老父亲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一直护在皇帝身前,指着秦王鼻子怒斥不止。
于是,早已投靠秦王的左监门大将军长孙顺德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在“弑父”和“活命”之间立刻做出选择,并狞笑着说道:“只要樊将军不拘泥礼法,从龙之功便是唾手可得,是生是死,你该如何选择,某言尽于此。”
结果,他鬼迷心窍地举起了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胸膛……同时也惊呆了那秦王的父亲。
那长孙顺德拍着他的肩头,眼睛却看着面无人色的皇帝,笑道:“樊将军大义灭亲,手刃恶父,与我等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哈哈哈……”
思及此,樊世兴只觉胸口发闷,心乱如麻,狠狠地一拳捶在船栏上,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可恶!”
音落,他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剧烈地冒起了气泡。
下一刻,随着“哗啦”一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素白衣裙、腕踝带着镣铐的女人从水中猛地窜出,仿佛蛟龙出水一般,竟腾起一丈多高,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整艘船都晃了几晃。
李曜捋开额前长发,只扫了一眼,立刻辨出船上众人的身份,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冷冷道:“果不其然,原来你们监门府的人都投靠了秦王。”
樊世兴认出了李曜,知道她是老皇帝的爱女,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不由马上狠下心来,拔刀一指:“杀了她!”
“找死。”
李曜冷笑着甩出铁链,“嘭”地一声,抽在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卒脑袋上,登时一阵红白飞溅。
紧接着,她转身一记后踹,将从后面袭来的人直接踢到半空,凌空接住对方掉落的刀,手中寒光一闪,那人便齐腰变作两截,然后落在甲板上,洒出一堆内脏。
“好刀!”
李曜余光瞄了眼刀锋,忍不住赞了一声,同时一挥左手,用铁链掸开一支羽箭,随即双足蹬地,孤烟般掠向楼船二层,举刀闪电般捅入窗口,再用力往外一抽,一个手持长弓的人便“噗通”一声飞入水中,殷红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一圈涟漪。
恰在此时,樊世兴看到了李曜背后的包袱,心中惊骇不已:“那不正是尉迟敬德用来裹太子和齐王的那块布么不久之前,那人还用来逼迫老皇帝写敕书,难道说……”
李曜可不给别人仔细思考的机会,整个人已如俯冲猎食的鹰隼,凌空一刀斩下,将樊世兴身前一人齐齐劈为两半。
樊世兴大惊,立刻挥刀狂舞,朝李曜一连劈出数刀,刀刀致人死地,这是他在战场上惯用的杀招。
怎料他这一片密集的刀光,竟然丝毫没有伤到人,李曜仿佛青天白日下的幽灵,竟不知何时绕到樊世兴的身侧,一刀从他身上皮甲的间隙刺了进去,便再也不管他,继续进攻下一个目标。
樊世兴一手按住腰间流血不止的伤口,一手紧握刀柄,努力支撑身体,可他还是倒了下去。
随即,几声惨叫过后,一切终于重归宁静。
樊世兴躺在甲板上,痛苦地看着李曜将船上的尸体和尸块扔入水中,惨笑道:“我错了。”
李曜将楼船简单地清理了一番,然后来到樊世兴的面前,轻轻说道:“你还有一个弥补的机会,请老实告诉我,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樊世兴艰难地道:“南海池……湖心岛……碧落湾……若有可能……请保住樊某的妻儿。”
李曜点了点头:“没问题,请安心上路吧。”
言罢,刀尖寒光闪烁,笔直地刺进了樊世兴的胸膛……
……
……
“圣人,保重龙体要紧,快吃一点粥吧。”
一艘画舫的船舱里,李渊眼神空洞地斜躺在软塌上,旁边跪着一个小宦官,捧着一碗金色的栗米粥,舀了小勺放到他的嘴边。
建成死了。
元吉也死了。
他身边的老家人……一个个全都死了!
二郎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残忍的事……这教他如何向阿窦交待啊!
李渊心口发痛,喉头发涩,哪还有什么食欲,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小宦官面色一慌:“可是……”
李渊一巴掌拍在榻缘上,咆哮道:“出去!”
裴寂、萧瑀、陈叔达三人闻声来到皇帝榻边,关切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渊慢慢坐起身子,用力握住了裴寂的手,痛悔地说道:“裴监,朕不用汝言,遂有今日!”
“咳!”
船舱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李渊看到来人正是浑身煞气的长孙顺德,不由得脸色一白。
“这点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长孙顺德恶狠狠地从小宦官手中抢过粟米粥和勺子,然后交给裴寂,轻笑道:“依陛下所言,这碗粥若由裴相来喂,陛下肯定会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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