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楼下,掌柜夫妇正吃早饭,见二人下楼,忙停了碗筷又过来问好。
溪墨便道“兴许,改日还要再来相扰。”
“哪里,史公子只管来就是,这是小的荣幸,请也请不到的。”掌柜的执意一概银钱既免。溪墨要给,掌柜的哪里肯收?只差点跪下求溪墨将碎银收将回去。
溪墨也不坚持。
他前头走,秋纹在后紧紧跟随。不知就里的,看他二人的背影像极了一对情侣。那掌柜娘子就在门外看了一看,对掌柜的道“这姑娘竟是史大爷的丫头,看着可真不像。不过,史大爷待这丫头是真好,外出也一并带着她,并不落下。”
掌柜娘子似乎知晓史家大公子溪墨因何被“撵”,被迫离家一事。毕竟,江城这么大,史府又是这般显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是有好事的传扬出去。掌柜娘子当然不知道,传播此事的,正是史府老爷的小妾孙姨娘。按孙姨娘的意思,便是要趁此将史溪墨的名声故意地败坏掉。“听说,史家大爷正是因为看上了一个丫头,被府里不容,他为那丫头出气,这才负气离开的。我本以为,那个丫头姿色该有,但没想竟生得这般的好容貌。他二人看着极其般配。但到底可惜了,丫鬟就是丫鬟,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
掌柜的却不同意,摇着头道“丫鬟又如何?那些大户人家的正妻丫鬟出身的不少呢。我倒是看好。”
掌柜娘子就笑了“莫非你是火眼金睛?”
“倒也不是。只是你该知道,我年轻时候也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若不是误进了赌场,将家资输得精光,我也是半个道儿上的大哥。我看人一向不错。那姑娘眉宇之间,并无半点娇气,越看竟越是英姿飒爽,想来是能够做点儿事的。”
“你这色鬼,原来你拿人家姑娘瞧了又瞧,还当以前呢?”掌柜娘子白了他一眼,佯作不高兴。
掌柜的就笑,将手按住娘子的肩头“如今我自然是改了性子了。史家大爷是我恩人,我自然他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那叫作秋纹的姑娘,很能辅佐他干一些事儿,这个我不会看错的。”
溪墨和秋纹徒步走了几里小路,一路鸟语花香,溪墨坦荡自若,秋纹倒还不忘紧张,四处看了又看,发现并无一人跟踪,悬着的心方彻底地放了下来。
“大爷,蟠龙寺在哪儿?”
秋纹没去过,不免细问。
“前方就是。”
“前方只有树丛,并无寺院啊。”
“树丛尽头就是。”
秋纹就信步抬眼瞧了瞧,还真是。绿树浓荫尽头,真的有一座明黄色的寺院,轻轻一嗅,鼻间还似有淡淡的檀香。
“若不是大爷您指引,我哪里知道,一座精致寺院竟匿在繁茂的大树尽头呢?”
“这是有意设计的。”
“有意设计?”
“是呀。建造者的初衷,便是要让史渊匿于大树尽头,这样方不被世人知晓。”溪墨似乎话里有话,吐半句留半句的。
这自然引起秋纹的好奇。秋纹还觉得,这是大爷故意这样说与,为的让她不自觉地发问,果然她也忍不住问“这又是为何?听大爷您说,似乎这座蟠龙寺竟和别的寺院很不一样?”
“果然就是。”
溪墨一口承认。
“那哪里不一样?”
“只因,这座寺院当初也只是为了修建。所以刻意选了一个清幽的地址,所以也没刻意将地址选得很大。我母亲在蟠龙寺蓄发修行,固然有和我父亲不睦的原因,但也有别的缘由。”
秋纹既好奇,又觉糊涂。
大爷这是将他心里藏着的秘密,慢慢地倾吐出来了。
“大爷,您放心,一会儿见了夫人,我保管听话。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肯定不惹夫人生气。夫人即便骂我,我也一声不吭的。哪怕要罚,要打,我也认了的。”
秋纹不想问下去了。大爷信任她,那么她也甘愿替大爷应承任何事。
溪墨就摇头,思索了一会“我说过,我母亲不会有半句怨言。依我看,她是喜欢你的。”
“到底夫人是夫人。”
“秋纹,我不要你那样说。我是人,你也是人。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不会一直是奴籍的身份,相信我。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地说打呀罚的。我听得难受。你自小受苦,被打被骂长大了,既在我身边,我又怎能忍心让你再重蹈以前的生活?”
秋纹低了头。
大爷就是这样好的人。
“大爷,我也不想自轻自贱。若这样,当初我也不这样了,早就服服帖帖学别人了。我这样说,固然不大恰当,但也是为了让你放心。”
溪墨有些不大明白这意思。
“就是……大爷您为了我,甘愿离家,丢弃富贵的好日子。秋纹我一无所有。我有的,就是竭诚待大爷的这颗真心!”
秋纹未免有些激动,胸口激烈起伏。今生固然坎坷,但今生又何其侥幸。能遇上史溪墨,令她晦暗人生充满不一样的光彩,一想到此,她还是不免感慨。
溪墨也很激动。
一激动,就难免控制不了心中情愫。况这一路并无他人,没了羁绊,没了约束,溪墨的言行也和在史府不一样了。
他低着头,深深看着秋纹“你如此待我,我定然也不负你。”话刚说完,他就握住秋纹的手,二人肌肤相触,轻轻纠缠,说不出的颤栗和美妙。
秋纹脸色绯红,她将手儿抽回。府里人猜测的对,没道理怨憎他们。有些事上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真的没对大爷动过心么?休要自欺欺人了。
情思一起,想断便不能断了。
溪墨还想说点儿什么,小路上,就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的人因觉车中气闷,便命一个小丫头将车帘儿掀开,透透气儿。那车里的女子一偏头,刚好看见路边行走的一男一女。初始,倒也不曾在意。可再一瞧,还是由不得不在意。只因这对男女姿容太过出色,令车上女子想瞧个究竟。这一瞧,可叫她吃惊不已。这……路边行走的,难道不是史府的大爷史溪墨,那跟随的女子不是秋纹么?
呵呵,这车内坐着的女子就是改了名姓后的莺儿。如今她叫雪雁。此刻她满脸狐疑,心里揣测此路偏僻,且只通往蟠龙寺。莫非,他二人也是去蟠龙寺烧香祈愿的?雪雁也知晓似乎玉夫人也在那寺中当个修行的居士。这就是雪雁胆大之处。玉夫人未见过她,也不识她,即便她走到玉夫人跟前,玉夫人也只将她当作薛仁村的姨娘待。这雪雁此番来寺院,为的是求子。有子傍身,地位才更牢靠。
雪雁见溪墨秋纹二人神情暧昧,似有“奸情”,心中更添愤懑。当初在史府受的种种憋屈一时涌上心来。她将车帘拉下,只留了个缝儿,继续窥探,又叫小丫头提醒马夫将车子驶得缓慢一些,她好在后慢慢地看,慢慢地思谋。
路边的树上,忽然窜下一只野猫。野猫不知何故,一下纵上雪雁的马车,惊得那马夫甩了马鞭,差点跌个跟头。马儿没了指挥的,就在路上乱跑起来,雪雁和小丫头害怕得在车内大叫。野猫通人性,知道闯祸,“喵”地一声叫,担心被马夫捉住,只管往路边乱窜,这一窜就窜到了秋纹的脚下。
第104章 柳篮儿
秋纹就和野猫的眼睛对视了一下。
野猫绿色的眼眸中透着一抹可怜之色。秋纹莫名地和它对上了眼。她将这只野猫抱在怀里,野猫变得异常听话,缩在秋纹怀中一动不动。
溪墨就朝马车走去。因那马儿趔趄着身躯,车子也跟着要倒下。秋纹就道“大爷,这定也是哪个来上香的管家小姐,若真的受伤了,定然于行动不便。咱们还是上前看看,可能帮助一些!”
溪墨以一己之力扶正了马车。那马车里的一个小丫头惊魂未定,张着口,瞪着眼,一副目瞪口呆的架势。那个穿戴华丽一点的年轻女子,虽也惊惧,却又不知何故,只管用衣袖紧紧捂住自己的眼鼻。
这让溪墨疑惑“二位,马车已经扶正,你们应该无需担忧了。”
那小丫头听了就使劲儿拿着绢子擦着脸上的汗,一面不停地说“阿弥陀佛”,那是在说感谢的意思。“雪姨娘,就是这位公子……”
雪雁只管捂着脸,她还不想让史溪墨和卫秋纹看到她的模样。她们必然惊异。时机尚未成熟。雪雁依旧不放下衣袖,嘴里轻轻说道“谢过这位公子。奴家是有家室的人,出外敬香不方便见陌生男人,还请公子见谅。”
溪墨自然作罢。
秋纹在旁听了,却觉此女的声音略略有些耳熟,只一时不能想起像谁。
雪雁叫小丫头放下车帘,马夫又过来了,问可还要前行?雪雁改了主意了,改日再去。马夫便调转马头,雪雁又将车帘儿拉开,盯着溪墨和秋纹的背影,心里恨恨,嘴里自言自语“史府很了不起么,史府很风光么?有朝一日,我定要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我金莺儿的苦能白白受么?且给我等着……”
那小丫头听了吓一跳,抖抖索索地问“姨娘,您这是说什么?”
雪雁便将眼睛瞥了瞥她“你呀,只当今儿就是聋子,我嘴里不管说什么,都只准给我左耳进右耳出。”
小丫头更是瞪着个眼睛,她有点惧雪雁,一点儿也不敢问。马车渐行渐远,雪雁嘴里更是不干净。小丫头更是吓着了,姨娘平时瞧着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张脸,怎么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看着凶神恶煞。
那厢,秋纹就抱着猫儿来到路旁的一条小河边。她要将这只野猫身上的秽物都清洗干净。那猫儿洗得舒服,嘴里不停发出喵喵的叫声。溪墨就蹲下身,看着这只碧色眼珠的野猫,问道“看来,你是要收养它了。”
秋纹点头“不错。它大概和我有缘。”
“好。这也算是意外之喜。”溪墨就问秋纹打算给猫儿起个什么名字。
秋纹想了想,就道“串串,大爷您觉得如何?”
“串串?”
“是呀。它一见到我,就窜到我身上。可叫窜窜不如串串好听。”秋纹朝着溪墨咧嘴儿笑。太阳升起来了,今儿天气不错。明晃晃的日头照耀在秋纹的脸上,映得她的牙齿又白又亮。溪墨的心更是动了一下。
“串串果然好。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溪墨便对猫儿叫了一声“串串”。这猫有灵性,早知这个名儿就是叫自己的,当下就拿眼睛盯着溪墨,还晃了晃尾巴。秋纹不知道,这猫却是有灵性,产自暹罗国。这猫是宫里溜出来的。它除了不会开口说话,什么都懂。
秋纹抱着猫儿,在路边随便给它采了一点果子。这猫看都不看果子一眼,显见得瞧不上。秋纹就奇道“小东西,小串串,你不吃果子,你要吃什么?”
溪墨便道“大概它要吃鱼虾,要么就是猫粮。”
在江城街市,铺子里已经有专猫狗吃食的粮食。其实就是粗粮,只不过在粗粮添加一点晒干的鱼粉虾末。
秋纹是第一次听说猫粮。
“走吧。或许蟠龙寺里就有。”
溪墨告诉秋纹,自己的母亲便是喜爱宠物之人。听王贵家的说,前一阵子恰好有一只猫死掉了,夫人还难受了一些时日的。当时溪墨听说,心下黯然。在母亲心中,有猫狗的存在,他这个儿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大概也就和那些猫狗一般。他只将难受忍在心里,面儿上一点看不出。“秋纹,这只猫儿莫如由我送了给我母亲,如何?”
秋纹点点头,不料这只猫在她怀中竟然抗议了起来,口中喵喵地叫个不停,还试图从她怀中跳下,逃向别的大树。
“大爷,您看,它不愿意呢。”秋纹一脸的为难。
“既不愿意,那你就养着。若要猫粮,我来买就是。”溪墨极好说话。他看得出,有了这只猫,秋纹的神色似乎开朗了一些,笑容也多了一些。
溪墨不知道,秋纹如此喜欢猫,自然因为她过往的经历。她在养母家干活,每晚十分劳累时,总有一只猫悄悄儿从窗户外头钻进来,与秋纹为伴。说起来不可思议。猫和秋纹相处久了,真的生出许多情意来。老猫见秋纹饥饿,来时,嘴里往往叼着一点骨头,或是一点牛肉,也不知它哪里弄来的。反正,当老猫见这些食物放在磨盘上时,又是煮熟了十分干净的。秋纹便拿过去,洗干净了,也就吃将起来,滋味不错。老猫应是去哪个大户人家偷窃来的。秋纹不忍,可也没有好的东西给老猫,唯有一点果子。老猫倒也不嫌弃,吃起野果子来,嘴巴哧溜哧溜的,速度极快。
冬天来了,天冷了,老猫渐次就不来了,秋纹甚是想念。有一次,天稍暖融,秋纹正在后院洗衣服,就听见有几声低低的野猫的叫声,似乎躲在哪个角落。她丢下活计,循声寻去,在几片残破的瓦片底下找到了那只野猫。秋纹很惊讶。原本肥硕的胖猫,经了一个冷冬,又黑又瘦。她将老猫抱在手心,更心痛地发现老猫的两只腿不知被谁打了,行动不便。秋纹给猫儿喂热水。老猫喝了几口,一动不动,身躯恹恹的。秋纹以为野猫只是折了腿,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她寻了借口,剪了自己一缕头发,拿到集市卖了,换了两片熟肉,藏在袖口,来到后院给老猫吃。没想到,太阳底下,老猫竟然死了。秋纹十分伤心。这只老猫虽然是牲畜,但行的事儿比人还有人味。她将老猫葬在后院一处空地,在空地上种了一棵桑树苗。
想起那只老猫,秋纹的心还是难过。她将对老猫的歉疚全都补偿在串串身上。二人说着就到了蟠龙寺外了。
寺门外的车马不多,几乎没有。
溪墨微微诧异,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母亲的生日。但凡母亲生辰,寺院住持总是提前告知前来上香的香客,某月某日请不必来,因寺里另有要事。
今日竟是来得巧了。
玉夫人性子古怪,每年生辰种不惜热闹。寺里来往的香客在她眼里,就不同以往,竟是变得讨厌了。另有车马的声音,也让她不舒服。住持体贴。香客隔一日再来没什么,日常营生少一点也没什么,只要玉夫人高兴自在。
住持不傻。玉夫人才是蟠龙寺里捐献最多的香客。玉夫人出手大方,随便一点银钱,也胜似那些香客十几个人的。当然,来蟠龙寺里上香的,都是富贵人家,一个个出手都不小气。却还都不及玉夫人。这住持不是以前的老住持。老住持圆寂后,寺里便来了这个新住持。新住持为人和善,也有慈悲心肠,也颇通佛法。但唯有一个,却是在银钱上看不透。每至晚间,最喜拿出账本,对着油灯,一点一点地数着香油钱。一辺数,住持的脸上便眉开眼笑的。
到了玉夫人生辰,住持也会叫居士预备寿面寿桃,一些素果子,素菜素面。并不花几个钱。但这住持又会做人。她会捋起袖子,亲自去厨房,下一碗面条,端来给玉夫人。
“今日是我的母亲生辰,怪道这里这般安静。”
“今日是夫人生日?”秋纹不免慌张。过生日,应该是热闹的,更要预备礼物的。可她到了这里,大爷才告知,想买什么也来不及了。
溪墨似乎看出她心里担忧,便安慰“不妨的。我母亲不要什么。见了她,你给她请个安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