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行了么?”
“我说行就行。”
“到底两手空空……”
秋纹看向寺院前头的大柳树,心里忽有了主意。她将猫儿放下,以极伶俐的手势从树梢上摘下几根柳条,熟稔地左编右编,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溪墨还没看仔细呢,秋纹手里就多了两个簇新簇新的柳篮儿。
柳篮儿式样新颖,瞧着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溪墨一时就看出了。他接过柳篮儿左瞧右瞧,心里忽明白了,笑问“秋纹,你莫要将这两个东西送给我母亲当生日礼物?”
秋纹点头“大爷,这个可使得?”
“使得,很使得。”溪墨更是赞叹秋纹的手巧,“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第105章 我不信佛
“不曾跟着学,只是闲空了,折下柳条桑枝,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是实诚话。秋纹于这方面可有些天赋。她的天赋不止一项。会刺绣、烹饪、裁衣裳,也会编柳篮儿、捉鱼捉虾。
这是天赋么,其实也不是。不过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练就出的技艺。之所以为编织,只因养母有日每日地总是差遣她去集市上买花粉儿。花儿粉儿的,放在手里,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了,甚至被虫子咬了。不保险。这要有什么损头,养母不满意了,抄起家伙就要揍她的。秋纹是怕了,不得已,看到那树上的嫩柳叶,试着编出来,存放花粉。不想竟是极妥当。养母并不过问她这些小篮儿从哪里弄来的,反正只不花钱就行。
这花儿粉儿的买的越多,秋纹编织柳篮的技艺也就越是高超。有时也会来兴致,也会变花样,编得又大又好看。
秋纹就将手掌摊开,对着溪墨“大爷,您看我的手心。”
溪墨一怔,细细看了一回,心中怜惜不止。男女大防。他也很尊重秋纹。有时单独相处,态度显得亲密了,也会不慎触碰到她的手掌,但溪墨从未看过秋纹的掌心。想来该是粗糙的。一个打小儿就干各种活计的女子,就算皮肤娇嫩,但手心也必定粗糙。果不其然。秋纹的手掌生得好看,皮肤也白嫩,但掌心却又十个触目的厚茧子。
溪墨不忍了,一时失态,握住她的一只手,慨叹“你也受足了苦了。以后,就是苦尽甘来了。”
秋纹却又摇头“如今我也不苦了。伺候大爷,已然是甘了。”
溪墨却也摇头“这不是甘。我不过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必待你好。以后,有些杂货活儿能不做就不做。你只管刺绣种花,再则读书写字。”
溪墨的心思,还想将秋纹培养成一个仪态优雅的小姐。可他心里也很清楚,秋纹历经风霜坎坷,就算日后她满腹诗书出口成章,也绝非那些足不出户的娇滴滴的富家小姐。经历造就性格,经历锤炼性格。秋纹看似柔弱,然在成长的磨难中,虽然还是一颗小草,但却是一颗坚硬的倔强的永不服输的杂草。这样的草,并非生长在温室,并非生长于温润的水边山涧,而是顽强地根生在悬崖峭壁,或是别的没有水源不能存活的地方。
而溪墨欣赏的也是秋纹的坚强。
不过,在他看来,强极必伤。他更愿意看到秋纹身上更多的柔性。
“大爷,与我而言,这真的是甘。实不相瞒,我刚从养母家出来,手上的茧子还要厚大呢。如今竟是小了好些。想再过些时日,这些茧子也就都没了。”
秋纹举着自己的两只手,也细细看着手心的茧子,一副寻常的样子,脸上还挂了点笑。溪墨更是叹息了。“那也甚好。一会儿我们进去,进了蟠龙寺,每日里你也不必做事。”
“大爷,我不做事,不干活,那我干什么呢?”
“你可以跟着我母亲,念念经。”
“念经?”
秋纹目光坚定告诉溪墨“大爷,我不信佛的。因此,与寺院也少去。”
“为何?”
“佛说有前世今生来世。可是前世来世又有谁能看到?今生受的苦,来世还。究竟有没有来世,谁都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的人,为了麻痹那些受苦的人,让他们不要抱怨天抱怨地,只管老老实实地承受苦难,忍受一辈子,直到下世。如此一代一代也就过去。”
秋纹看问题的确独到,且有见解。
溪墨沉默一会,方告诉她“告诉你,我也不信佛。”
“真的么?”秋纹见溪墨沉默,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心里忐忑呢。
“自然是真的。我宁可信道,也不信佛。”
“大爷,您不信佛,也是不信今生来世么?比如,想我这样打小受苦的人,在佛经里看来,就是前世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今生来受苦的。如此我便要忍耐。即便被折磨而死,也是该,也是不该反抗的。大爷您今生富贵,以佛家的观点看来,不按时前世里受了太多的苦楚,今生投到富贵人家,专门来享福的。大爷您不信佛,到底是什么缘由?”
秋纹这人,也有些拧性子。如果心里对一样东西存了疑惑,便总要弄清楚,心里不存疙瘩的,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溪墨就道“我不信佛,是因为沉迷佛家,会让人不事生产,大兴佛教,建造寺院禅房,实则是对民生的破坏。我更以为,那些和尚尼姑,不事稼穑,却让辛苦农耕的弄人一日三餐,这绝非佛家的慈悲。我钦佩的是那些苦行僧,他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化缘,风餐露宿,个个体型消瘦,面现菜色。想这样的人,专研佛教,自比穿着干净僧袍的所谓高僧要令人敬佩许多。再有,闲暇时分自己种田种菜的和尚,虽不是苦行僧,但坚持自力更生,不依靠任何人的供奉,这样的和尚我也存了敬意。如今天云国大兴佛寺,国中大半物力都用在修建寺院,既耗费人力,又浪费钱财,无一事处。”
溪墨的话秋纹听懂了。
天云国本就崇尚佛教,但自暴君登基后,更是大肆宣扬信佛的种种好处。暴君此为,意在瓦解百姓的反抗意志,一心一意安分守己当顺民,以便巩固统治。
秋纹诚挚道“大爷就是大爷。大爷说出的话,总是令秋纹敬佩。在大爷跟前,秋纹就像一点不懂的白丁。亏我还是受了大爷的恩惠,读了一点书的。”
溪墨柔声道“你不信佛,这是好事。我的母亲,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想这辈子,她都决意要在这烟火袅袅的佛寺中过一辈子去了。”
秋纹就问“大爷,问一句不该问的,夫人如此,可因为心中有难关,有劫,不得已为之呢?”
秋纹不同于史府别的丫鬟之处,其中一个优点就在于她会反思,绝不人云亦云,凡事都喜欢动脑筋,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
溪墨便叹“你很聪明。这也是我疑虑的。但她不愿说,我也不好问。”
“我帮大爷问。”这句话秋纹差点脱口而出了,但在说出的瞬间,提前忍住了。不能说。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做事都不能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大爷待自己好,信任自己,就忘乎所以,做逾越身份的事。
何况,现在他们也算难中。大爷没回史府,蟠龙寺还没进去。
万一……万一夫人得知缘由,并不像大爷预料的那样,一点儿没有笑脸,反而很不高兴呢?
这个当口,前头一棵树下就走来一个胖胖的五十开外的老尼。
这老尼法号净心,正是蟠龙寺的住持。这就有趣。一则,蟠龙寺是个寺院,寺院里最宜住的是和尚,而非尼姑。尼姑既出家,就该住在庵堂。如此竟是混了。这蟠龙寺初建时,寺里也是有和尚的。可后来发生一桩事,和尚都跑了。寺里空下了。后来就来了一拨剃了头发的尼姑。尼姑在蟠龙寺里住下了。也有人提出索性将寺名改一改,也曾改过别的名,叫什么山房,什么禅院的。但前来敬香的人记不住,还是蟠龙寺蟠龙寺地叫。如此也就随它去了。
这净心自然是认识史溪墨的。见了她,圆脸上的一双小眼睛笑得更圆了。这净心师父会参禅打坐,但矛盾的是,另一面,她贪财好钱,有时还会偷偷地喝点小酒。
“史公子,又来瞧您母亲了?”净心虽上了年纪,但声音还动听。
秋纹就在旁观察她。
净心发现了溪墨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就试探询问了一句“史公子,这位姑娘是?”
“她叫秋纹,是我的贴身随从。”
“哦。”
净心殷勤的目光就收回去了五分,变得冷淡。
溪墨见状,又添了一句“她虽是我的随从,但在我们史家,她一应的吃住都和小姐差不多的。实话告诉师太,如今我要和秋纹来蟠龙寺小住些时日,还请师太安排几间上好的房间。我是无妨的。秋纹的住处却需要好。如此,先打个招呼。”
溪墨话里有话,净心如何听不出?她本就是一个入世的老尼。
净心面上就堆笑“史公子,瞧您这话说的?既这位秋纹姑娘是您看重的人,自然也是寺里的贵客。老尼姑我又哪能怠慢了呢?即刻就去准备。”
净心又问溪墨吃了没有?不如先去房间吃点儿点心,想想净心又道“公子来得巧了。不,也不是巧,公子是知道今儿是夫人的生辰,所以特地来祝寿了,公子真是孝顺,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啊。那些说夫人和公子不和的人,一个一个都该去死了。”净心说完住了口,想想又笑。出家人忌讳说这些生啊死的,况这些话还在她一个主持嘴里,这就过了。
第106章 母子探情
溪墨就说不喝茶,也不吃点心。
此番,他只想快快见到母亲。秋纹不知道的是溪墨对她说了谎,因担心秋纹情绪波动,所以这一路一直瞒着。待将秋纹送至蟠龙寺,小住几日后,溪墨将离开江城,去另一个地方。他前头走,后头那些隐匿在郊区的暗卫即刻跟上。
没错,他去的地方便是宁北王驻扎之所,一个叫燕山的地方。燕山不是山,也没有一只燕儿飞过,不过一个地名。燕山位于天云国以西,那地方瘴气极重,中原人去了那里,往往会生病,身体不舒服,体弱的,就会积累沉疴染恙,不日去世。
溪墨不想说出口让秋纹担心。这些话,也不方便告诉母亲玉夫人。待出发后,他会留一封书信,告知母亲是去寻柳剑染了。
柳剑染虽也跟随宁北王,也当着他的文书,但二人却不在一处。柳剑染也兼操练,宁北王便让他率领一支军队去燕山五百里外的琅琊。
溪墨要去的不是琅琊,而是燕山腹地宁北王的大营。这一趟路程虽不凶险,但到底算得上遥远。他身边亲人虽多,真正关心他的没有几个。母亲虽然和他疏离,但还是关心他的。再一个,就是秋纹。至于祖母和父亲,对于他的关爱是施予了条件的。文姨娘也是关心他的,但她力量太弱。溪墨走之前,另写了一封书信,暗暗递于青儿,信中就有如何安排文姨娘的生活问题,说得很详尽。
净心便叫人报与玉夫人。
“公子竟是迫不及待想和母亲见面了,可见母子情深,叫人感念。”净心也无心寒暄了,假托了个借口,说去禅房念经,让溪墨自处。
“谢师太了。”
那厢,溪墨就带着秋纹径直去了玉夫人的小院。玉夫人的房间自不在蟠龙寺的主院,而是在蟠龙寺后头一个清幽的地方。玉夫人似乎料到儿子会来,一点儿也不吃惊,对着王贵家的淡淡道“到底孙姨娘按捺不住了。”
“夫人,孙姨娘着实可恶。因您不在府里住着,他竟是屡次三番地找大爷的麻烦。大爷小时,她就心思叵测,如今一年年地过去了,竟是不思悔改,还欲置大爷于不利地位。夫人,我不是我多一句嘴儿,您早该搬回去,带着大爷一起。当初老爷是怎么答应您的?经了那孙氏一挑唆,竟是将以前承诺的话忘掉脑后了。”
王贵家的又说,如今老夫人还昏厥着,老爷在家一定由着孙氏胡闹,这个当口,孙氏仗着老爷的势力就此当家了也未可知。
“太太,到底您才是正妻。且别说您和老爷的感情如何,到底名分在这,且您还有儿子。要我说,干脆杀回去!”
玉夫人想了想,只是摇头“我不回去。孙氏就那点能耐。老夫人只是昏厥,还会醒来的。且就由着孙氏胡来,待她将史府都糟践了一番后,老太太必然生气。以前,她管家,不过老太太后头撑着,说难听话,就是帮她擦着屎尿。老太太也有厌烦的时候。前阵子那佩鸾走了,老太太待孙氏的心也灰了。可叹,孙氏竟是一点没瞧出来端倪。她这是秋后的蚂蚱,飞不远了。现在她在史府还有一拨受她蒙蔽的忠心之人。待这些人都散尽,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玉夫人像看到了孙姨娘的前世今生一般,语气一直淡然。可她越如此,王贵家的就越紧张了。
“太太,到底她是小人。自古小人难防,您不该如此大意。”王贵家的还是苦劝。
无奈玉夫人心意已决。
玉夫人似乎感应到儿子就在门外,想了一想,整理了衣衫,出来迎接。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果然站着儿子。他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此女玉夫人也认识,丫鬟秋纹。
再看秋纹,玉夫人还是一恍惚。她这副容貌身段还是像极了一个故人,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人。往事又历历在目,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她看着儿子,轻轻说道“家里发生的事儿我都知道,你是来投奔我的,是不是?”
溪墨对着母亲,也就坦然相告“不错。无处可去,唯有来蟠龙寺。”
玉夫人轻轻一笑。
“我很欣慰。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娘的。”
“一直都有。”
“进来吧。”玉夫人又看了一眼秋纹,“墨儿,这秋纹也跟着你来了,可见你们主仆情深。只是我这屋子狭小,安置你容易,再添一个人,可就很勉强了。”
玉夫人是故意这样说与的。
知子莫如母。
“方才,我见到了净心师太,考虑到母亲这儿房舍狭小,已经嘱师太给秋纹另找住处了。”
玉夫人微微一笑。
“那么你呢?你住哪儿?”
“我就跟着母亲您住。”
“这就奇了。你给你的丫头安置住处,你这个主子却窝在母亲的屋子里。”
此言一出,秋纹不免紧张。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忐忑,竟是忘了给夫人请安问好了。她忙忙地对玉夫人跪下,虔诚磕了头,问了安。
玉夫人便道“起来吧,这里是佛门,并不讲究这些。”
秋纹听话,可是她怀里的猫儿不听话,对着玉夫人“喵喵”几声叫,吓得玉夫人腿脚一时不稳。玉夫人厌恶猫狗。几十年来,她自己不养猫狗,也不允许下人豢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