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她一挥红袖,挺直了背脊,掩着嘴笑起来。
红帷幔间到处都是她“咯咯咯咯咯”的笑声,听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红风尘止住笑声,又饶有兴趣地看向我,“我想起了,还有一个人也同你这般有趣。这个人你也认识,小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怕这又是个圈套,我对她的疯言疯语并不理会,而是冷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她面不改色,眼珠转了一圈,有些好笑地对我道,“我嘛,不就是这风月楼的楼主红风尘,世人口中的绝世媚娘咯。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是,你不是红风尘,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不是人,又是什么?”她又“咯咯”笑起来,“是山中精怪?还是修行千年的狐狸变的?”
她的笑声愈发愈响,震得那昏黄的烛光暗一下亮一下。
我强忍住心中的不适同她道:“我原以为能布下这些幻境和幻中局的人定是世外高人,又或是山中精怪,借着点道行来戏弄人间。可你连这精怪都算不上是。江南画侠年少时久居苏扬坊间,借这一本书、一个梦画出了他心中的江南落日图。他本就是神来之笔,你又就此吸取了那抹朱红里的精气诞生于画下。我不知你为何会模仿生在百年前那已经作古的人物,传说里她似狐、似妖,媚得可以颠倒众生,你学她的一颦一笑,学她的举手投足,学她贪恋红尘痴迷情事,学她的一切,然而,你,终究不是她。”
笑声戛然而止,眼前的红影紧紧地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继续道:“马师有的江南落日图失窃于三年前,与其说你是那个偷画之人,借着幻画迷惑人心;不如说,你就是这幻境中的一份子。你从不踏出风月楼,是因为早在画成之时,你便被深深困在这楼宇里。你亦是幻象,是假的,同这风月楼一样。画在,你便在;画破,你便亡。”
此声落地,我也说得冷汗涔涔。就在这时,立在水池中央的“红灯笼”忽然摇晃起来,那些红帷幔“簌簌”地摇晃起来,眼前的红影一声惊叫,烛光彻底暗下去。
待我适应过来,我看到那些红纱缠绕着一个模糊扭曲的幻影,声音尖利又有些凄楚地从那里传来,“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假的!”
那声音同那模糊扭曲的幻影一起游荡在我身边,如泣如诉,“你可知,那个人创造了我,却不承认我的存在。你可知啊,后来他都不愿看我了,与其痴恋于虚无梦境之中的一个影子……咯咯咯咯咯咯……”
那个幻影又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好一个玲珑之心!好一个玲珑之心啊……”
幻影的声音逐渐弱下去,痴缠在一起的红帷幔也快模糊不见了。
就在她快要消失的一刹那我急声问道:“既然我猜出来了,那你告诉我,那幅画藏在哪里?”
眼前模糊的幻象中又出现那个女子的笑容,这是她最后一次出来了,红衣如火,媚眼如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只要那幅画还在,我就还在。我把它藏在一个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咯咯咯咯咯咯……”
“小姑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咯咯咯咯咯咯……”
她的笑声远去,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个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这话在我脑海里沉沉浮浮。在我逐渐失去意识之前,我如是想,其实那个地方也不是找不到。
如若她没那么自负,或许真的就……
最终,她不见了,一切都消散了。
“小柒!”
“女侠?”
“醒醒啊,小柒!”
恍惚间我听到有声音在不断地唤我醒过来。光线从缝隙中漏进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师兄和十姑正焦急担心地看着我。此刻,我正躺在客栈的床上,黑捕头抱着七星剑肃着脸站在十姑身后。眼前这一切是这般和谐,我却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没少什么。
“太好了,女侠!你终于醒了!”十姑激动地扑上来抱住我。
我颇为感动地拍拍她的脊背,又放开她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比我更奇怪道:“小柒,这事还得问你自己。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昏睡在风月楼的大堂里。不是让你留在门口等着吗?怎么也跑进去了?”
“我跑进去是因为——”眼前那两人还等着听我说下去,我忽然止语皱眉,“等等,你们都从风月楼出来了,胡小二呢?”
师兄和十姑两个互看了好几眼,皆摇起头来,“不知道啊,”师兄道,“在风月楼里就找到你一个,我们都以为他先回客栈了。”
十姑点头认同师兄的话,黑捕头沉默不语。
我开始有点紧张,“那你们,你们都在风月楼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十姑颇为不解,“不就是进去给那个红风尘讲个故事吗?什么看到什么?”
师兄点头也疑惑地看着我,黑捕头继续沉默不语。
“那你们有没有看清那个红风尘的模样?”我掖着被子,掌心发汗。
师兄和十姑又摇头,黑捕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没有,里面烛光太暗了,模模糊糊的,就看到个红影。”师兄好像对此十分不满意,“小柒,你问这些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他又拿手抚上我的额头,关切道,“还是这几天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没事,师兄。”我半是苦笑,心中又徒生几个谜团,转而望向那个高大的黑影道,“黑捕头,你呢?”
“我跟十姑问过他了,他什么都不说。”师兄撇撇嘴。
黑捕头长身挺立,忽然开口:“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把那幅画找到,破除幻境。”
十姑“嗯、嗯”点头认同,师兄沉默。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袋里闪过那道红影最后同我说的两句话。
……
“我想我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
默了半会,我抬头对着那三双眼睛道:“红风尘曾同我说过一句诗,西出阳关无故人。她说,她把画藏在一个我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请问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绝对找不到。”
师兄眼睛一亮,“是西山脚下那片树林的出口。”
十姑惊讶地侧身望着他。黑捕头怀里的七星宝剑隐约发出些响声来。
我点点头,对那沉着脸的黑影道:“黑捕头,若想找到西山树林里的出口,还得靠你了。”
黑捕头一震,顿时握紧双拳,携着七星宝剑快步离去。
师兄站到窗前眺望远方那白茫茫的大雾,十姑跟过去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猜出答案的。
我坐在床上“呼”地松下一口气,这下真是身心俱疲,想立刻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之时,这场大梦也该结束了吧。
一切都该恢复如初,落日镇终究还是落日镇。
富庶的江南之景不在,重新回归到平静的山林中……
只是,我又想,这里的人会不会开心呢?
这三年来被幻境所控的一切他们还会记得吗?
来不及想这些,晕晕乎乎的,我便就此睡去。
合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的心头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胡小二去哪里了?
番外·遇山见水
一、重要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看重的东西有两件,一是七星剑,而是神捕令。
七星剑是少有的神器,御敌杀敌,与他心意相通,浴血奋战;而神捕令是他身份的象征,一令在手,可走遍四方,八路皆通。这两样东西,是在他二十三那年当朝天子亲赐。
那一年,他破奇案,被封“长安第一神捕”,从此以后,声名大起。
有时候,年纪轻轻便名扬朝野,并非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是如这般不站党派、喜欢独影独行、沉默寡言的人。
京城里的街头百姓说,理玉门那个年轻点的老爷最铁面无私,做事也亲力亲为,就是这面相……看起来凶了点。
官场中的某些同僚道,这天底下还有银子不能摆平的事吗?就是到了那倔驴眼中……真是一根筋,不懂变通!
那些茶楼客栈里来往客人们时而议论,那位冷面神脾气臭、官瘾大,听说最看不起所谓江湖人士……
这些话,黑山不是没有听过。
他只是不屑。
正如那些人所说,他官瘾极大,从十五岁进理玉门当打杂的小衙役,到二十三岁成为圣上亲封的神捕,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无人知道这其中他吃了多少苦,手上沾了多少血。但黑山知道,那以后的一生里,他都离不开那块神捕令带给他的权力和自由。
至于那些人说,他最看不起所谓的江湖人士。他们也没说错。
黑山学了一身的江湖武功,七星宝剑铮铮作响,为人铁面无私,锄强扶弱,却最忌讳别人喊他一声“大侠”。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忘记要找一人报仇,那人害得他失去双亲、沦落成孤,此后颠沛流离。那人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被称“黄大侠”。
黑山生于草野间,双亲皆为普通人。一个有院子的小宅,母亲织布,父亲经营买卖,不贫不富,寻常人家便已足够。他十岁前也天真无邪,只是那年,家中忽来一不速之客,一切因此而变。
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天。
那天是傍晚,母亲在院子里织布,父亲刚到家不久,他蹲在庭院里玩耍。宅子的门口出现一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之人。那人自称姓黄,是一名剑客,偶遇仇家追杀,逃难于此,望能得好心人救助。那人说完便倒地不起,夫妇二人从不知江湖纷扰,只是凭着心中的善意,一口一个“黄大侠”悉心照顾了那人三日。
三日后,那黄大侠恢复元气,向夫妇二人感恩辞行。他特别道,怕仇家发现踪迹连累无辜之人,几日后他将同门中人带人护送他们一家人离开。那夫妇二人摆手笑道,此等小事,不至于那么严重。黄大侠再三嘱咐,一切小心为上。
可那对夫妇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得多。
几日后,黄大侠还未带人赶到,他的仇家却闯进了小宅。夫妇二人面对一众江湖恶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连连摇头说从未见到过什么剑客,更不知他的行踪。
为首的指着宅门口快要干涸的血迹发怒,一声令下拿刀抹了两夫妇的脖子。被提前藏匿在水缸里的小黑山听着外面的声响浑身战栗捂住嘴巴,直到他听到人声渐远,有东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时,他才敢从里头出来。美好的家园已在一片火海中,挚爱的父亲母亲躺在一片血泊中,他哭喊到撕心裂肺。血泊中的父亲还仅存着一口气,托着他的手临终嘱咐,“孩子……活下去……去找黄大侠……”说完便同他娘撒手人寰。
独留下小黑山一人面对这熊熊烈火和悲惨的遭遇,他大喊救命,痛哭到不能自己。
此时的小黑山尚且不知,这场悲剧是蓄谋已久。
他知道,父亲想让他活下去,他便要求救。活下去他要报仇!
江湖恶霸要找,那位“黄大侠”更要找。他要问一问那位“黄大侠”,当年为何能没带人救护,为何失信于此?
为何害得他失去双亲,从此痛也是一人,苦也是一人,笑也是一人,哭也是一人。
二、敬畏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为敬畏之人是金陵嫣府的家主,也是当日救他于火海中的大恩人。
十岁那年家中遭遇变故,就在他躺在火海里奄奄一息时,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小黑山在朦胧之间看到停驻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位华服老爷朝他走来……
再后来的五年,他成为了那位华服老爷手下的一名武士。
黑山在嫣府的日子,几乎可以说是昏天暗地,毫无人性而言,与他先前十年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是年龄最小的武士,却要干最苦的活,吃最差的饭菜,睡最脏的柴房,挨最重的鞭子,还要受其他武士的欺凌。
那日他不小心出了差错挨了顿重鞭,背上打得血肉模糊,跪在庭院中央二十四个时辰最后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锦榻之上,那个华服男子端着一碗药语气极尽温柔地问他道“疼吗?”
背上的伤疼得揪心,但他还是咬牙摇头。眼前的华服男子对他颇为赞赏,喂他喝了汤药,“好,不愧是我嫣府的武士。”
他抹去嘴角的药汁,嘴里仍是苦涩。但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芒,他对华服男子许下承诺“我要做嫣府最好的武士。”
五年后,黑山离开嫣府,亦完成了他当日许下的诺言。为人卖命的五年里,他得到了家主口中“最好武士”的认可,也拿到了去京城理玉门的任职的推荐信。
嫣府于他而言是一次跳板。这五年里,他稍有成长。除了报仇,黑山亦找到了更远大广阔的东西。
而那位华服男子,他敬,他畏;于他而言,是老师亦是恩人。
打马出嫣府的那一刻,黑山强忍下心中的那份留念,如是想到。
金陵沉浮皆为如烟往梦,从此以后,京城山高水远,任他鱼跃鸟飞。等到他再回来时,愿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报了恩情,以了心中夙愿。
三、珍视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为珍视的有两人,一是义母柴婆,二是嫣府最小的女儿嫣语鸾。
黑山从未想过这一生还能享受到亲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