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的过去(20)
寒假,陈妈带着陈月,四处奔波,去拜访了好几个老中医。
因为,自从大半年前来过第一次月经后,陈月便再也没来过。
老中医说的话,大多相似,脉象虚弱,气血不畅,像生了场大病似的。姑娘压力太大了吧?放宽心,你们做父母的,也别老施压啊。
“没有啊,我没什么压力啊”,陈月不明所以地否认,“我爸妈也没给我施压啊,我每天吃好喝好的,早睡早起,都不熬夜的,我们班好多同学还熬夜刷题呢……”
这时候的陈月,一直以为所谓压力,就是被父母或者老师逼迫着认真学习,熬夜加班加点地学习。而她的父母,一直只是劝导她要努力,要尽力而为,不会定时定点定量地逼迫她。
所以,她的压力从何而来?没有的,她的家人一直都很好,什么都不知道,却从未逼迫她,他们真的只是劝导她而已……没有压力的。
所以,真是让人太无奈了,连一个堕落的借口都没有。
陈月不知道压力包括一切让人心情低落、抑郁的事物、力量。
所谓吃好喝好,可她却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做得特别艰难。
所谓早起早睡,可她却总在半夜被噩梦惊醒,睡眠质量不如一个只睡了两个小时的人。
所谓没有施压,可她无形之中,却被这父爱如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她需要为了别人才能活下去,这是她最大的压力。
毫无疑问,若是没有这个带着她四处奔波、会为了她泪流满面的母亲在,若是没有那个挣钱供养她的父亲在,若是没有家里那些为她好的人在,她肯定会选择自甘堕落,最好是撒手人寰。
因为活着实在是太累了,就连做个普通人,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都已经做不到了。
而这些看似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人,事实上,才是她最大的压力,才是她最无法抗拒的压力。
自甘堕落会多让他们伤心啊,就这么死了,是多么不负责任啊。
到时候,大家都会这么说吧。
可是,她本就是为了不负责任,才想就这样离开啊。
或许别人需要的是温暖,是一个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而对于陈月来说,温暖已经会刺伤她了,这是压力,全部都是。
因为她已经没办法感知温暖了,已经没办法忘却那些伤害了。
或许,她可以原谅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可是她没办法原谅自己,没办法原谅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当时强大一点,就不会让自己受伤,就不会活得这么垃圾?所以,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吧。
所谓,受害者有罪论,不就是这样吗,她要是没有罪,怎么会被伤害?
算了,别再想了。
反正只要有一丝理智尚存,她都不可能卸下一身包袱去死。
活着太痛苦了,可是她不能让别人因为她感到痛苦。
为了这一身责任,她不敢放声哭泣、不敢去河边散散心、不敢进厨房、不敢上顶楼、不敢攀附在阳台……不敢接触任何下一秒就会让她忍不住拥抱死亡的事物。
陈月的过去(21)
这些压力快要肢解她的精神,哦不对,是早已经肢解了。
“是啊,她每天都乐呵得很啊”,陈妈也不太理解老医生的话。
是啊,她需要每天乐呵着才对,至少要让爱她的人觉得她是快乐的,那些负能的情绪都不应该萦绕在她身上。
而后,陈月开启了每天喝中药的生活,结果基本是,喝一碗吐半碗。
陈妈又带着她去医院检查胃肠功能,都没问题。
两人坐在医院的休息长廊处,陈月见陈妈一直愁眉苦脸的,便老成地拍着陈妈的背,“妈妈,这下该放心了吧,我都说我没事了啦。我虽然瘦,但我身体好着呢,你看我这一年到头,感冒都没一次的。你别担心了啊。”
“怎么可能没事啊,没事,那怎么什么都吃不进去?”陈妈眉头皱得更紧了,唉声叹气道,“哎哟,陈月儿啊,妈妈照顾了你大半年,没把你身体养胖一点就算了,怎么还把你弄得更虚弱了啊?!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
陈月闻言一愣,“妈妈,没事的,我挺好的……真的。”
她一心只想安慰陈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隔天陈妈带着陈月又去找了一个老中医,那个老中医的名声很大,听说看病很准,不过就是看病的人太多,要等很久。
从早上八点多,排到中午十一点半,终于轮到陈月了。
老医生号脉后,又让陈月张嘴吐舌头……这些仪式和别的中医没两样。
最后,老医生也说了一堆和那些中医没两样的话,却在末端补充道:“闺女,你确定你压力不大?我看你压力很大啊,积郁成疾。我建议你去挂精神科。”
就这一句话让陈月和陈妈都愣住了。
就在下午,陈妈直接拉着陈月去挂了神经科的号。
“妈妈,我不用看。我真的没病,我们回去吧。”到了医生诊室门口,陈月还在试图说服陈妈回去。
当然,现在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中间和医生交涉了什么,陈月也魂不守舍地没听进去,只听医生最后说:“你这应该去隔壁精神病院,不属于我们神经科的治疗范畴。”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妈整个人像是忽然被雷劈中了似的,反而是一直说不看病的陈月,很是冷静地笑了笑,平静地说:“妈,我真没什么问题,大概就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吧。”
这天下午回去的路上,陈月一直在给陈妈做思想工作,让她别告诉陈爸,她怕陈爸知道会担心。
陈妈后来也答应了。但前提是,陈月必须答应和她第二天去精神病院。
其实,像陈妈这种读书不多的传统农村妇女,对精神病这个词的抗拒,并不比陈月这个病人差,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治好陈月罢了。
陈月忽然心生愧疚,尤其是在看到陈妈那张尽显倦态的脸后。
顷刻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麻烦精,一个赔钱货。
再想起前些天出来的期末成绩,她比陈星低了30分,陈星第二,她十八位。
陈月的过去(22)
那天,陈爸看她的脸色都不太对劲,可是她等了一整天,也没等来陈爸的训斥,反而偷偷看着陈爸默不作声地抽了十几根烟。这一天,家里的气压尤其的低,快要将她吞没。
现在想来,她果然还是太让他们失望了,辜负了所有爱自己的人,简直太糟糕了。
她想剪断过去带给她的痛苦与悲伤,但它们却仍然存在,终有一天还会再来。
表面的笑容只是她的伪装,她渴望能够快乐,但她却仿佛厌倦了快乐。
每晚都仿佛被黑暗,被恐惧包围、吞噬、淹没,却无法摆脱。
又是新的一天,作为等候在诊室外的最后一个病人,听着里面叫着陈月的名字,陈妈赶紧拉着陈月往里面走。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月,忽然拽住了陈妈,停在原地不愿再挪步。
“进去啊”,陈妈回头看向她,有些不解还有些焦虑,不禁凝眉。
陈月抬起眼眸来,神色木然地看着陈妈拧紧的眉头。
妈妈肯定太累了,她太不争气了,太容易给他们添乱了。
她轻声喃喃道:“妈妈,我这么多怪毛病,你和爸爸会不会后悔生下了我?”
“陈月!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话有多伤妈妈的心?!”
闻言,陈妈那双嵌在肥肉里的眼睛忽然就湿了,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震惊和难过,让陈月心底一慌,忙扶住陈妈,连连道歉,“妈妈,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陈妈抬手,伸向陈月的后脑勺,温柔地抚摸着,动情地说道:“我们怎么会后悔?你从小到大,就是太乖了、太懂事了,没让我们操一星半点的心,所以现在,我们连你生病的原因都找不到。”
顷刻间,陈月的眼泪如决堤之水一般,来势汹汹,夺眶而出。
“对不起,妈妈”,她忽然抱住陈妈,一边流泪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从小到大做的这些努力,就是为了让你和爸爸高兴,可是我现在,却给你们惹了这么多麻烦,让你们操碎了心,对不起……对不起……”
闻言,陈妈的心脏剧烈地绞痛,眼泪止不住地下掉,她听不下去了,陈月的话让她太心痛、太难受了。
“别说了别说了。”陈妈忍着哭腔,无力地垂下手来,搭在陈月的肩膀上。
“月月啊,我和你爸爸不一样,妈这辈子没什么志向,就只想看着你和你姐姐健康长大,以后日子过得不算苦就好。”
“你爸爸希望你能出类拔萃,希望你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做个人上人,可是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好好的做妈妈的女儿就好。”
“我不知道你到底承受了多少压力,但是月月,先做到妈希望的这一步好不好?”
陈妈缓缓将她推开、扶起她的肩膀,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小人,哽咽地说:“陈月儿进去吧,进去看看吧……”
陈月动情地点了点头,听话地推开了门。
在她以为陈妈会和她一同进来时,陈妈扶着墙,虚弱地走向了旁侧的长椅,陈妈已经心痛得没有勇气和她一同进去了。
陈月原本抽痛的心脏,猛地一揪,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陈月的过去(23)
妈妈会因为她的痛苦而更加自责、痛苦,妈妈是不能作为那个与她分担痛苦的人的,在意她的人、爱她的人,都不能。
她的痛苦和悲伤,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
陈月收回了目光和眼泪,视死如归般走进了诊疗室,并掩上了门。
诊疗室里只有一个年轻男医生,应该就是预约单上的医生张千一了,他面目和善、温柔,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后来,陈月才知道这个医生刚硕士毕业,现在正一边工作一边读博,约莫二十六七。
至于陈月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张千一后来问她,她可以做他的博士论文素材吗。
陈月当时不太懂,在张千一的解释下,便同意了。
后来渐渐长大,懂得越来越多,她想来有些后怕,但是一直安慰自己,不过是论文罢了,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却没想到,张千一居然背着她,将她的事件写入了他的书里,大肆传播。
在心爱之人的书架上的一本书里,再次目睹自己悲惨的经历,鬼知道她有多痛苦。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了。后来想起,陈月其实还有些庆幸张千一用的化名,轻微处理了一些细节,书里的她还没那么不堪。
二十六七的张千一一眼便看出了,十二岁的陈月眼底对他的抵触甚至是恐惧。
“你害怕我?”他浅笑着问道。
“不怕。”陈月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心理学有多可怕,只是本能地掩藏对自己不利的信息。
张千一盯着陈月看了许久,直到她动作机械地从门口走过来,在对面的软椅坐下。
“不要对你的心理医生撒谎,我可能是你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十二岁的陈月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朋友,所以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和她交流,试图缓解她的紧张。
张千一能明显感觉到陈月做好了要与他殊死顽抗的准备,也就是打死不松口。这个小朋友应该是被逼着来治疗的吧,看起来并不打算配合他,有些棘手。
经过二十分钟与题无关的交谈,陈月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而这时候,真正的心理咨询和心灵探查才开始。
一个小时的正面交锋,张千一这个心理学高材生,不出意外地夺取了最终的胜利。
“小朋友,你要记住,我和你没有任何感情联系,你的遭遇不会影响到我。”
“我不会因为你的经历,像你的家人、朋友那样心疼你亦或者责怪你。同时,我三观正常,也不会像那些对你施暴的人那样,做伤害你的事。也不会在没得到你的许可下,把你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我能感觉到你是希望好起来的,你自己连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吧?”
张千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袖口的动作。
“你手上有伤,你有自残行为?”张千一虽是疑问句,却已经百分之八十确定了。
陈月面色陡然大变,直摇头。
张千一见状说道:“你如果还是咬紧牙关不开口的话,只能叫监护人了。”
第374章 陈月的过去(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