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赵庭儿将手里的书册丢韩谦身边,咯咯笑着擦着手,捏着粉拳要朝韩谦捶过来。
咳咳!赵老倌暗恨自己闯进来太急切,都叫坐在廊前抚弄短剑的奚荏看到他走进来,也没有办法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只能硬着站在廊前咳嗽两声,提醒少主及女儿他站在外面。
赵庭儿捡起册子盖住脸,韩谦坐直腰脊问赵老倌:什么事情?
韩谦,韩谦赵老倌还没有说话,便听到冯翊的声音从院子外响起来,接着就见冯翊也不管院门口的护卫阻拦,拉着孔熙荣就直接闯过来。
都这么晚,你们出城来有什么事情?韩谦示意护卫退出去,问道,还是你们从别处刚浪完过来?
冯翊孔熙荣名义上跟韩谦一样,都是郡王府的文学从事,但无论是从功绩,还是亲疏程度,三皇子杨元溥都不可能真正留他们在身边参与机密事。
除了三皇子回金陵初封临江郡王时走得勤快一些,冯翊孔熙荣还是很少在郡王府出现。
这二十天来,韩谦虽然很大一块精力放在燕荡矶这边,但每隔两天都要去一趟郡王府,都几乎没怎么跟冯翊孔熙荣碰面,不知道他们今天怎么就突然深夜跑燕荡矶来了。
我父亲在梅亭埠,想见你一面,你快随我们走。冯翊说道。
虽然冯翊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冯文澜这时候突然深夜想见自己,韩谦怎么都不可能乍呼呼的就跟着冯翊孔熙荣动身,拉住冯翊的手说道:你父亲想要见我,也得让我换身干爽的衣衫。你们两个先住在这里,我刚刚从别人得了两罐好茶,我叫赵庭儿沏给你们尝尝!
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我家在梅亭埠,还能缺你一口好茶喝不成?冯翊颇为急切的催促韩谦快随他们动身。
你父亲他到底什么事情,这么晚急着要见我?韩谦穿着自己裁剪的无袖对襟褂子,给赵庭儿使了个眼色,让她进里屋拿一身便服出来,他则安然不动的坐在那里先稳住冯翊,说道,殿下要我拟一篇奏疏,明天一早便要派人送去郡王府。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今天夜里先在这里歇,我明日一早便随你们去见梅亭埠?
冯家在城西梅亭埠有一座庄园,这么晚不能直接穿城而过,要从城南绕,差不多要赶将近五十里的夜路,才能到梅亭埠。
冯翊越是迫切,韩谦自然越不可能这时候跑去梅亭埠。
见赵庭儿半天都没有从里屋出来,而韩谦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完全没有要催促赵庭儿的意思,冯翊知道不说清楚是怎么回事,韩谦断不可能跟他去梅亭埠。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是我父亲非要请你去见面商议,
冯翊也是渴了,看到桌上有杯凉茶,也不管是谁喝剩下来的,拿起来一咕噜灌下肚,满不在乎的说道,
你也知道我家在梅亭埠的园子,有些破旧了,便想着购进些木材修缮一番,未曾想卖给我家木材的黑心商,竟然胆大包天,跑到鸡鸣岭的后山偷砍树木。前两天豪雨,鸡鸣岭后山又因为被砍伐得厉害,半面山壁垮塌,埋住几座窝棚,压死十多个修陵的匠工。这事跟我们冯家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对不?但侍御史张翰却想要告我冯家一状,好像是我冯家一定想压死那些匠工似的。唉,我也不知道我爹他是怎么想的,那一堆侍御史整天就想着咬人,现在便是由着他咬,这事就算是捅到陛下那里,就算真要问罪下来,我冯家大不了赔陛下十多奴婢便是,也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就心虚成那样子?
张翰的本子还没有递上去,你家是怎么知道这事的?韩谦蹙着眉头问道。
那自然是御史台有人得了我家的好处,派人通告了一声。冯翊说道。
庭儿,你将侍御史张翰的册子拿过来。韩谦吩咐里屋的赵庭儿说道。
他从去年起,就开始调查朝中中高级文武官员的背景,并建立档案,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够去推测背后的因果纠缠。
赵庭儿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将张翰的身世交好以及入仕为官以来的主要官绩官声,特别是他进入御史台任职这几年的弹劾奏疏,都一一备注成册。
翻看过这些之后,韩谦眉头深锁,便明白冯文澜为何得知张翰弹劾之事后会惊慌成这样。
这几年来,张翰所上本弹劾的官员,看似皆是小事,但在天佑帝的直接干预追究下,最后都几乎办成抄家灭族的大案;张翰压根就是天佑帝放在御史台的一枚棋子啊。
鸡鸣山壁何时垮塌的?真不是你家直接差遣人进鸡鸣山乱伐的?韩谦绷紧脸,盯着冯翊认真的问道。
山壁垮塌就大前天的事情,也是见了鬼,张翰这孙子怎么就盯上我家了?不过,真不是我家直接派人进山的。梅亭埠的园子,是我爹一心想修的,是我爹爹亲自盯的事情,你说他哪里会派人做这事?冯翊说道。
韩谦暗暗叹了一口气,冯文澜是犯不着直接派人去偷砍鸡鸣山的树木,但多半是知道这事的。
而当世破案效率远没有后世那么高效,大前天山壁才垮塌压死人,仅隔三天张翰就将矛头直接指向冯家,说明早就有双眼睛隐藏在暗处盯着冯家,就等着冯家捅出更大一些的篓子!
冯文澜为官半辈子,他对天佑帝的秉性了解要更深刻,大概也是看到这种可能,才惊惶如斯的吧?
要是天佑帝决心要借这事拿冯家开刀,韩谦不觉得自己牵涉进去,会有什么好下场,松了一口气的跟冯翊说道:虽说鸡鸣山南坡是陛下正在修的皇陵所在,但只要不是你冯家直接派人进山砍伐的,山壁垮塌压死人这事,怎么都不会牵涉到你家。这么晚了,我真要替殿下赶一封奏疏,要不你们回去,我明天午前看有没有时间去一趟梅亭埠。
不管冯翊怎么说,韩谦铁心不愿深夜绕到城西梅亭埠去见冯文澜。
他自己已经受了天佑帝的警告,安分守己还不够,怎么敢卷入冯家的事情里去?最后是好说歹说,将冯翊孔熙荣两人哄走。
冯翊孔熙荣在数名家兵的护随下,消逝在夜色的深处,韩谦凝望夜深色的眉头像山岳一般怒锁起来,回头跟赵老倌说道:叫无忌他们都起来,陪我进城!
这时候进城?城门早已关闭,这时候要进城,不知道费多少周折,赵老倌困惑不解的问道。
是的。韩谦怕冯翊孔熙荣明天一早又过来寻他,只有这时候进城,明天一早躲到郡王府去,才不需要绝情的去拒绝冯翊孔熙荣,催促赵老倌快去唤人起床,又跟赵庭儿奚荏说道:你们也随我回兰亭巷。
赵庭儿疑惑的问道:
陛下不因为这样一桩事,真就拿冯家开刀吧?公子会不会反应稍稍敏感了些?
不是我反应敏感,实是冯文澜一惊一乍的,令我不敢不多想啊!而事情未必就是仅仅拿冯家开马这么简单。你们想想看,倘若仅仅是拿冯家开刀,冯文澜何需如此饥不择食的跟我一个后辈求援?韩谦微微一叹,说道,现在怕就怕冯文澜私下所打探到的后果要远比这个更为严重啊,才想着将我也拖进去!
难不成还能给冯家定个谋逆的罪名?奚荏不屑的说道。
韩谦见二女对天佑帝还是缺乏深刻的了解,想想也是,天佑帝崛起江淮,创立这么大的基业,怎么会用这样的败招?但对二女的质疑,他只是淡淡的说道:事涉皇陵,未必不能扣个谋逆的帽子。
韩谦想着冯文澜曾任职少府,而之后少府有一部分司院并入内府局,或许是天佑帝身边有谁,念及与冯文澜的旧情通风报信。
冯家小心翼翼还不够,朝中那么多虎狼之辈,我看冯家最是无害,为何要将谋逆的帽子扣到他家头上?天佑帝老糊涂了吗?奚荏不解的问道。
韩谦说道:就因为冯家无害而肥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截道
夜黑风急,韩谦没有骑马,而是坐马车,在赵无忌等人簇拥下,在夜色下缓缓而行,这样方便他在路上整理思路。
在费了一番周折进入城门,抵达兰亭巷时都已经是丑时末刻。
韩谦穿过车窗,看远天微微发红,金陵城沉浸在静谧的夜色中,没有更多的人能察觉到夜色下暗藏的杀机。
这时候骑马走在马车前的赵无忌伸手示意车夫勒住马停下来。
韩谦探头往前方看过去,他们距离兰亭巷口还有一段距离,隐隐看到有几辆马车模样的黑影停在街对面。
林宗靖将腰间佩刀横到身前,驱马往前数步,压着嗓子喝问道:谁在那里?
韩家贤侄,当真不想见老夫一面?
数人穿街走过来,在明角灯的照耀下,却是白面长须的冯文澜以及冯文澜的长子冯缭冯翊孔熙荣等人,韩谦也不知道他们从哪个门进城来,竟然赶在兰亭巷口截住他。
这时候田城高绍林海峥带着十数人从巷子里走出来。
他们早就注意到巷口深夜突然有数辆来历不明的停下来,他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在巷子里暗暗戒备,待看到韩谦星夜进城,才从巷子里走出来会合。
韩谦示意田城先让下面人都退下去,没有必要惊动左邻右舍。
奚荏揭开车帘子,韩谦看到明角灯照耀下的冯文澜两鬓斑白,眼睛略有些浮肿憔悴,长须乱蓬蓬的遮住下颔,显得颇为落魄,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冯大人,你太高看韩谦了——事情要真像冯大人所预估的那么严重,韩谦即便愿意将这条贱命搭进去,怕也帮冯大人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韩家贤侄,你当初硬是将叙州几百担茶塞给冯家,老夫可是没有挡回去啊;而翊儿暗中帮着临江钱铺筹款,老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冯文澜说道。
见冯文澜这老家伙,竟然跟自己不要脸的打起感情牌,韩谦只能打个哈哈应付道:事情怕是没有冯大人说的这么严重。
那韩家贤侄为何连夜躲回到兰亭巷来,也不愿见我一面?冯文澜问道。
那是冯大人将我吓着了。韩谦说道。
韩家贤侄能引荐老夫见殿下一面?冯文澜盯住韩谦问道。
冯大人想见殿下啊,都这么晚了,真是不方便啊!韩谦打了个哈哈说道。
赵庭儿奚荏都坐在车厢里,她们都在暗下,看着韩谦的脸在明角灯的照耀下,透出几分惫懒,猜不到韩谦这话是说此时的时辰太晚,还是说冯文澜见三皇子的时机太晚。
韩家贤侄当真觉得老夫去见殿下太晚了?冯文澜问道。
冯大人你要这么觉得,小侄也无话可说。韩谦依旧含糊其辞的说道,心里想,你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如此,老子何苦躲开你?
韩家贤侄,可否请老夫进宅子喝口水?冯文澜锲而不舍的盯住韩谦问道。
见站在冯文澜身后冯翊孔熙荣两人,都一脸被深深吓着的神色,韩谦终是没有办法硬下心来将他们拒之门外,将腰牌接下来替给高绍,说道:你去请姜获袁国维两位老大人过来,便说冯大人夜访韩宅,劳烦他们二老这么晚过来一叙。
高绍不知道何意,微微愣怔了一会儿,接过韩谦递过来的腰牌,也不牵马,直接纵身跃上墙头,飞檐走壁的横穿街巷的阻拦,仿佛一只夜里的灵猫,以最快的速度往姜获袁国维二人的住处奔去。
韩谦这才示意车夫继续驱车往兰亭巷内的韩家大宅驶去。
看着后面正蹒跚爬上马车的冯文澜身影,赵庭儿问韩谦:冯家此时选择站到三皇子这边,也不能免其祸?
做臣子的,不妄自揣测圣断,是保命的不二法门。韩谦神神叨叨的说道。
你就整天不就是揣测来揣测去的?赵庭儿娇嗔说道。
冯家此时要是还有免祸的机会,他怎么会跟狗似的连夜躲到城里来?奚荏不屑的瞥了韩谦一眼,说道,而冯文澜能在这里截住我们,明明也是知道事态有多严重了,却还抱有幻想,竟然还奢望侍御史张翰上参本弹劾冯家时,三皇子能站出来帮他说话,怕是还不够聪明啊。
韩谦没有搭理奚荏赵庭儿的话,透过车窗看冯文澜所乘的车紧赶过来,心里微微一叹,冯家迟迟都想着能观望,或许是天佑帝最终失去耐性的一个原因,但绝对不是唯一的原因。
荆襄战事已过,杜崇韬最终毕竟守住襄州军,等到援兵到来,朝廷对杜崇韬不功不罚,自然也不会承认在荆襄战事之中的失利。
而荆襄地方势力在战事前后受到双重清洗,这将极大加强金陵对荆襄地区的控制力,在一定程度上都不能算是坏事。
然而巨额的战争经费以及后续的防线建设投入以及对有功将卒的赏赐,实是像一座巨山压在岌岌可危的财政之上,重得仿佛有剧烈的吱呀声在众人的耳畔不断回荡。
除了楚州寿州方向的巨额开支外,邓襄方向的前后不到一年的战争开销,虽然度支使司还没有最终核销出来,但韩谦预计不会四十亿钱以下。
这还没有将邓襄防线后续的巨额建设经费计算在内。
而大楚国库的一年岁入,仅一百二十亿钱左右。
虽说荆襄战事前后的巨额开销,有相当大的部分是从江鄂等州预支的,但既然是预支的,江鄂诸州往后几年内自然要名正言顺的从税赋中抵扣掉这部分开销。
这也将直接导致大楚国库岁入,在将直接损失掉来自江鄂荆黄等州的赋税贡献。
然而再加上楚州寿州两个方向上的战事开销抵扣,大楚今年的国库岁入还能剩下多少?能不能将满朝文武的官俸钱都如数发足了?
而这两年江淮江南东道荆襄等地的气候都大异往年,小灾驿传差不多每日不断,而大的灾害,淮河决堤水灌泗州城之事就已经令朝中焦头滥额了,赣州洪州江州等地这几天也传来鄱阳湖水灾进一步加剧的消息。
在立嫡之事以及防范外戚边帅擅权之外,此时令天佑帝头痛的事情多着呢。
冯家还是太肥了。
冯家与韩氏一样,祖籍宣州,但冯家祖上很早就迁入金陵发展,曾担任江南东道盐铁转运使,一度控制越湖润宣翕等州的过税矿税,在天佑帝建都金陵之前,冯家就已经积累大量的财富。
冯家审时度势,在天佑帝举兵攻金陵之前,就投附过去,曾捐粮二十数万石助天佑帝平定宁江宣洪等州,冯文澜的父亲冯樾因此还出任大楚开国后的第一任盐铁转运使,冯文澜也一步步爬到户部侍郎的高位。
冯家的族产有多丰厚,韩谦之前是暗中摸过底的。
冯家在宣州金陵扬州以及润州都置有田庄,田亩计有十三四万亩之多奴婢近万口,此外还有矿山茶山铁场船场织坊药材铺丝绸庄典当铺赌柜酒楼及货栈逾百家。
而至于冯家所私藏的金银财货,这个就不是左司探子能调查清楚的了。
进入大宅,韩谦叫其他人都退下去,仅留赵庭儿奚荏在院子里侍茶,看冯文澜白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按说过了此时已经是八月底,都入秋后了,深夜里还感觉空气又湿又热,叫人烦躁不安。
韩谦接过赵庭儿沏过来的茶,小饮了一口,才再次开声问冯文澜:冯大人为何有大祸临头的预感。
张翰的参本里,污蔑我冯家蓄意破坏皇陵龙脉,存不轨之心,冯文澜艰苦的说道,而想必贤侄也知道,这几年来张翰虽然是小小的侍御史,但他所参之人,没有一个能屹立不倒的。
韩谦看着冯文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心想他此时既然能有这么强的求生欲跟警惕心,那为何之前却一直留在金陵城内骑墙观望,又为何去贪这个小便宜,活生生的将把柄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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