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潭王杨元溥兵败被杀,她或许能因为绝世容颜得免一死,但最终还是会沦为男人的玩物,将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蜀国郡主,也不会是万人之上的潭王妃,更不要说有朝一日能成为大楚国母。
潭王杨元溥能保持当前的权势与地盘,甚至更进一步,成为大楚这场乱局的最终胜利者吗?
在清阳的心目里,韩谦乃阴狠之辈,擅用险计,非堂堂阳谋,不及他父亲韩道勋,但也不得不承认荆襄削藩诸战,韩谦的功绩,要在杨元溥身边的其他人之上。
而此时梁楚二国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情形复杂危急,也是最需要韩谦这等有急智敢搏险之人,替杨元溥出谋划策,才有可能抓住更多更微妙更不起眼的机遇。
而另一方面,叙州虽然地处一隅,但在湖南八州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叙州倾其力,支持杨元溥夺帝,杨元溥便能多一分胜算。
虽然她已经身在楚国了,但父王会不会承认她与潭王杨元溥的婚事,进而支持杨元溥争夺楚帝之位,这还是未知数,清阳相信韩谦在其中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至少大哥对韩谦还是颇为信服的。
要是韩谦居丧避世的消息传回蜀国,大哥与景琼文会不会认为潭王杨元溥的胜算不高,从而放弃争取父王同意支持潭王杨元溥的努力?
不能让这狗贼真在叙州居丧三年,什么事情都不干!
清阳抑住心里怨恨,将前后的利害关系想清楚,便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潭王杨元溥此时缺不得韩谦,而她真要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随姜获薛若谷去岳阳,跟潭王杨元溥完婚,岂非一辈子都要被信昌侯府的那个小贼货踩在脚底下?
只是韩谦这狗贼,不过来跟她叩头认罪,难不成自己反倒要过去劝他夺情,以国事为重,以大楚社稷为重?
清阳想到这里,感觉脑门都在突突的抽搐着,憋在心口的气怎么都理顺不过来。
韩大人或许真是丧父悲痛思归心切,我也不跟他治什么气了,你们都退下吧。清阳过了许久,才将心口的恶气咽下去,慵懒的丢下一句话,便先回房梳洗小憩去了。
姜获薛若谷对望一眼,他们都能听得出清阳郡主这口气算是松动了,他们也不想逼迫太急,先告退回到主宅的东跨院。
赵无忌郭却冯翊孔熙荣等人一路奔波,也都先下去休息。
杨再立向建龙洗寻樵乃至冯璋高保等人,暂时还算不得最为亲近的嫡系,见过韩谦之后,也都先暂时离开龙牙城。
陈济堂季希尧赵启林宗靖等人手里也都各有一摊事,不可能守在灵堂前,守在韩谦的身边。
姜获薛若谷见过清阳郡主后,再回到主宅东跨院,这边就剩下最主要的田城杨钦高绍冯缭奚昌等人大眼瞪小眼守在那里。
郡主怎么说,心里还怨恨大人将她请来大楚?冯缭朝姜获薛若谷拱拱手问道。
郡主却是能体谅韩大人丧父悲痛思归心切,没有将这事放心里去,姜获择着话说道,却不知韩大人何时能从悲痛中稍稍走出来。
韩谦虽然现在袖手不管事,但姜获能猜到冯缭田城杨钦等人在担心什么。
他们千辛万苦将清阳郡主带回大楚,再不济也不会希望带一个仇敌回来。
姜获前前后后经历了金陵乱局发起的全过程,在世妃与信昌侯李普他们决定东占润州之时,他才潜回到岳阳回潭王会合。
他心里最清楚金陵乱局揭起的原由,以及韩道勋奉诏赴会被扣押与信昌侯李普的诸多细节。
虽然安宁宫是残害韩道勋的罪魁祸首,但世妃及信昌侯李普与楚州合谋,完全无视韩道勋当时已经被扣押,甚至拉拢韩道铭韩道昌,也决意要抢先颁传讨逆檄文,无疑是促成安宁宫对韩道勋下毒手的一个关键因素。
这件事不仅是韩族内部很难迈过去的一个疙瘩,也将横亘在潭王一系内部的一道槛。
或许韩道勋死得没那么惨烈,这个问题还不严重,但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的消息传到秋湖山,姜获此时还能记得韩道铭及信昌侯李普等人脸色惨白的情形。
所以这道槛,姜获相信不仅横亘在韩谦的心里,横亘在叙州一干人的心里,也横亘在世妃信昌侯李普以及韩道铭韩道昌乃至郑晖等人的心里挥之不去。
韩谦说要留在叙州服丧,姜获便怀疑韩谦除了悲痛其父惨死之外,大概便是梗于此事。
不管怎么说,世妃是潭王的娘亲;潭王倘若有朝一日登基,世妃便是太后,而且还是有信昌侯李普等一干实权派重臣支持的太后。
韩道勋的惨死,将一切都搅得复杂无比,姜获心里苦涩,却也只能头疼于此,暗感无计能施,心想着是不是先派人回岳阳报信,看沈漾郑晖等人有没有妙法,能劝韩谦夺情,放弃留在叙州服丧的念头。
韩伯,冯缭看到经历此劫苍老许多的韩老山路过,招手喊他过来,问道,老大人给大人所留血书,提及楚州旧事,到底是说什么,韩伯可是知道。
姜获薛若谷以及田城杨钦高绍也都关切的看过来。
韩道勋受刑之前,破指留下这封血书,赵阔在决意自尽前又千方百计送到叙州来,一方面是韩道勋受刑前心境最真实的写照,另一方面也是韩道勋给韩谦所留最后遗言,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到底韩道勋当年在楚州遭受怎样的旧事,令他积郁多年,以致在五马分尸这样的暴刑之前,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无畏淡然。
老范都死了,赵阔又触石而亡,这件旧事再不提,怕是都没有人能记得了,韩老山凄然说道,还是老爷早年在楚州做推官时,楚州遇敌围城,老爷当时在城外,为免被敌兵搜索,避祸一户农家陋室之中。老爷早年也有恩这户农家夫妇,农家夫妇记着老爷的恩情,想借这机会厚待老爷,但家中实在没有余粮,便烹子为食。老爷当年铁面无私,知其事回城便着范锡程回去捉拿这农家夫妇回衙门审问,但范锡程赶到时,这农家夫妇早已在家中悬梁而死。我倒没想到这事会多年以来都梗于老爷心头,受酷刑前竟然都只念挂这事
姜获薛若谷田城杨钦冯缭高绍等人皆是一震,心里却又莫名的更觉悲凉,相顾无言
在蜀都知道父亲受暴刑惨死,韩谦心里除了满是悲痛仇恨之外,还有难以摆脱命运的惊惧,要将他整个理智情感都吞噬毁灭一空,以致性情一时间也变得偏执狠戾。
而这一刻,他心里又满是悲凉,其他偏执的情绪,也被冲淡掉没有那么强烈。
孔熙荣等人轮流守在灵堂之外,韩谦跪坐在棺前,血书三十一字似字字刻入他的心间:
楚州旧事,积郁多年,辕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觉生死事小矣,吾儿勿以为念
韩谦扪心自问:父亲临刑前,当真视死为一种无力挣扎对世道绝望之后的解脱吗?
这时候韩老山走进来,说及坟墓选址及殓葬等事。
韩谦说道:我父亲生前唯望天下晏然,黎庶百姓能安居乐业,那将墓地选在龙牙山南麓吧,让父亲能看着沅水长碧
韩老山就怕韩谦也悲痛过度,积郁成病,见他关心殓葬之事,心想哪怕是有事情能岔开他的心思也是好的,便顺着竹竿往上爬,说道,我看找来那位堪舆,水平未必能有多高,少主还是亲自走一趟,为老爷选定墓址为好。
韩谦也是想找些事岔开心神,以免在这悲凉的情绪里陷入太深,难以自拨,点头答应亲自到龙牙山南麓重新挑选墓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弑
进入二月,江南多多少少有着草长莺飞的气氛,但在汴京城内却还是春寒料峭草叶枯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梢头还有熬过寒冬的黄叶飘落下来,更显得萧条。
千余黑甲悍卒列阵于秋阳宫东侧的夹道两头,与高近两丈的厚重高墙,仿佛令人绝望的铁狱,将数百侍宦宫女围困在当中。
夜色清寒,铅色夜空传来一声老枭的啸叫,叫数百侍宦宫女直觉心头都有寒意渗出来,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两侧的甲卒,脸都遮挡在面甲之下,只有冰冷无情的眼睛露出来,斜指苍穹的戟矛,在哔哔剥剥燃烧着的火把映照下,散发出冷冽的寒芒,也透漏出来对血肉极度饥渴的杀气。
厚重宫墙之内,燃烧着的高大龙烛,将大殿照得通明如昼。
陈昆在铠甲外披了一身素色的袍子以御夜寒,他站在大殿的廊前,看着开阔的殿前广场。
而近年来日益苍老老脸仿佛枯树皮一般的雷九渊,静寂无声的站在大殿之中,似昏昏欲睡,龙椅高高在上,此时却空无一人,西厢殿里却有细碎而剧烈的挣扎声传出来,但似乎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半点兴趣。
越过厚重的锦幔,西厢殿里没有一个宫宦侍候,手持巨弓的雍王,脸在巨烛的映照下,是那么阴戾狰狞扭曲。
梁帝的脖子被鹿筋弓弦勒住反扭,他早年那力拉奔马的神力,早就已经从他哀老的身体子里流逝一空,双足在徒劳的抽搐着挣扎着,昏浊的虎目怒睁着,极力想扭过头来,想看一眼亲手送他上西天的二儿子,为一个随手便能得到的女人,不惜弑君弑父的二儿子此时是怎样的狰狞,但真到他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雍王始终是被坚硬而冰冷的磐石,站在他身后,只有影子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的头顶。
西厢殿动静停息后,雷九渊又等了许久,都未见雍王出来,他才稍稍理了理袍衫,跨步走进西厢殿,看到梁帝早已经断气,脖子都差点被巨弓勒断,然而雍王犹浑身紧绷着扭握着巨弓,仿佛稍一松口,死者便会复生,站起来吞噬掉一切。
陛下,太上皇驾崩了!雷九渊声音沙哑的提醒道。
这一刻朱裕才惊觉过来,将手里的巨弓丢掉,似溺水般瘫坐在地,又仿佛从一场噩梦里惊醒,剧烈的喘息着,感觉内心深处似有什么被一点点的吞噬掉。
雷九渊将这张陪伴梁帝半生于战场之上不知道射杀多少强敌的雕翎弓捡起来,重新悬挂在雕有龙兽的大柱上,他还打望了几眼,稍稍调整了一下倾斜角,看上去这张雕翎弓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柱子似的。
秋阳宫的侍宦宫女,都带到东面的夹道里,陛下要如何处置?雷九渊问道。
朱裕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龙榻前的踏板上,阴沉的脸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随后便挺直腰脊,眼瞳里闪过一线寒芒,眼瞳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狰狞的挥手说道:允他们殉葬!
微臣领旨!雷九渊长揖,便走出西厢殿。
雷九渊重新回到大殿,对守在廊前的陈昆说道:
太上驾崩了,举国哀丧!秋阳宫宦臣宫女,悲痛难抑,要为太上皇殉葬,陛下允之!
陈昆抑制住探头往西厢殿张望的冲动,直接走下殿前长廊,穿着殿前广场,示意守在宫门前的街卫,推开厚重的宫门,对守在宫门外等候命令的校尉说道:太上驾崩,举国哀丧,陛下许秋阳宫侍宦宫女殉葬!
校尉揖手奉令,拨出腰间的佩刀,向夜空斜射,传令道:弓箭手出列,射箭!
数百披甲箭士,走到夹道两头的列阵甲卒之后,拉开长弓斜指夜空,将一支支锋利而无情的铁翎箭,往两道宫墙夹峙的甬道抛射过去,射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侍宦宫女。
一支支利箭入体的闷响,在夜色下是那样的清楚,而数百人惨厉的哀嚎,仿佛阴霾的雨云一般,笼罩着春寒料峭的大梁皇宫。
成千上万支利箭射出,静待一炷香后,哀嚎呻吟渐息,又有百余甲卒分作数队进入甬道,将那些伤而未死或借死尸掩藏的侍宦宫女找出来,确保秋阳宫的每一个人都殉葬于今夜,然后用数十辆马车,将尸首运出皇城,先送往已经修得差不多的余山皇陵。
十数辆水车停在甬道的两侧,从其他班院调来的低级侍宦提着水桶,冲洗血迹。
待到清晨,宫城南门打开时,秋阳宫东侧的甬道洁净如新,仿佛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在秋阳宫里所发生种种丑事,也彻底被冲洗一净。
这时候十数名宫使携旨出宫,传报宗室大臣,禅位仅二十天的大梁太上皇昨夜暴病而亡之事。
太上皇遗诏一切从俭,也未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过来瞻仰太上的遗宝,便直接进行大殓,装入大棺,移送到乾阳宫停灵。
新帝勒令宗室公侯及皇子皇孙公主妃嫔皆各自回家进行斋戒,六部九寺等院司大臣则集体到衙署官邸住宿斋戒,禁止归家。
而没有正式官缺的散闲官员,则齐集于午潮门斋戒,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军民皆要摘冠缨服素缟,不准屠宰不准祈祭。
除秋阳宫六百七十二名宫侍殉葬之外,新帝特许内侍省监少监内常侍等内朝大宦十七人自尽随葬,永世服侍高祖左右
大梁皇城里所发生的一切,对守在汴京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而言,遥远得就仿佛是另外一个国度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雍王为何会突然率兵进京,如此迫不及待的逼陛下禅让皇位,又没有人知道禅位才二十天的太上皇,怎么就在秋阳宫突然暴病驾崩了。
即便宫里那些殉葬的内侍宦臣,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想追随太上于地下永侍左右,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也难以分辨。
临近午时,又听闻吏部尚书宗正卿右神武将军颂国公这样的朝廷大臣重将以及周太妃杨太妃这几个陪伴太上晚年的妃嫔,也都纷纷上书新帝要求随葬余山皇陵,永世服侍太上左右。
还真是奇怪了,苟爷你说人活得好好的,怎么都寻死觅活的都要追随太上而去?一个尖嘴猴腮的兵卒,歪歪斜斜的抱着一杆白蜡木枪靠着城墙根,跟今日带领他们当值的小校,探讨道。
小校年纪要小一些,也就三十五六岁,没有理会那猴腮兵卒的话,听着马蹄声渐近,远远看到数骑快马扬鞭驰来,扬起漫天飞尘,被寒风吹卷,满天都灰蒙蒙一片。
数名骑士皆穿黑甲,为首者寸许长的短发,黑色铠甲内所穿乃是出家人的衲衣,怪模怪样。
看到对方驰至城门前才陡然收住缰绳,马鼻子喷着热汽,差点就要喷到南城门小校的脸上。
下来,下来!守城小校也没有好脾气,按住腰间的刀柄,大声喝斥道。
看到守城将卒围过来阻拦,勒令他们接受盘问,为首者才从怀里掏出一面铜符,上书承天二字,城门小校脸色微微一变,赶忙示意身后将卒让开一条通道,让来人以最快的速度进城去。
他们是谁,如此横冲直撞?那个尖嘴小卒盯着数骑驰入城里,非但不放缓速度,反倒快马扬鞭在御街之上横冲直撞,不悦的嘀咕道。
这几位爷都是承天司的,可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小校瞪了那个多舌的小卒一眼,令他不要胡说八道。
其他将卒皆是一惊,再看那数骑快马,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些敬畏之色。
新帝登基之后,朝廷将臣暂时都没有挪动位置,各安其职,玄甲都也只是接管皇城及东阳门正阳的防务,但最关键的一道圣旨,便是下令设立承天司都尉府,使项城侯荆振统之,除掌直驾侍卫,还特令在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外,承天司专司诏狱之事,还许拥有巡察缉捕斥候军情之权。
也就是说,以后但凡是新帝下旨要捉拿的案犯,皆由承天司处置,承天司也直接向新帝负责。
为首那个,是承天司的大档头,绰号叫和尚的沈鹏吧?有些兵卒信息灵通,交换消息说道。
他们像是从许州方向赶回来,那个尖嘴兵卒却还是不甚安分,看着承天司的探马直接奔皇城方向而去,抱着精铁长矛的白蜡木杆子,双手拢在袖中,靠近小校,说道,苟爷,听说咱大梁南面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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