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第三百六十四章 山间
白云苍狗,韩谦躺在竹榻之上,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直觉世事悠远。
前两天看着王珺欲哭无泪的样子,我都差点不忍心将她赶走。王积雄早年赏识老大人,遵照他的遗愿葬在叙州,或更能说服世人认识到老大人爱国爱民的胸怀。奚荏今日回到山上来,说起来前两天送王珺主仆护送王积雄的棺木在临江县登船的情形,忍不住唏嘘不已,也暗自感慨韩王两家的恩怨纠缠如此之深。
我父亲的清誊,自然该是我去为他老人家正名,王积雄跋山涉水,只是想着他自己心里无愧死而无憾,我又何需去领他的情?倘若那样的话,这也未免太便宜他们王家了?韩谦淡淡说道,并不觉得将王珺及王积雄的棺木赶出叙州,是一件多么无情的事情。
啊,世妃竟然真到岳阳了!
赵庭儿腆着肚子坐在竹榻前,正帮着韩谦将冯宣林海峥他们从岳阳托人捎回来的信拆开来,看到信里所写的事情,颇为讶异的说道。
韩谦决意暂时不理世事,自然也就不能直接利用缙云楼的斥候探马传递信息,此时收集外部的情报消息,主要是依赖于与叙州有故的人员信件来往,速度自然要慢许多。
林海峥这封信,是二月六日就写好,当时韩谦才回龙牙城两天,林海峥一直到八日才找到合适的人捎这封信——而这时候周元文瑞临他们就已经动议增设行枢密院行御史台及行部,林海峥八日托人将信捎出时,还临时添了许多事情进去。
这封信十七日到黔阳城后又耽搁了一天才递到他们手里,而这时候姜获已经护送清阳郡主进岳阳城有四天了。
这便是当世再正常不过的信息传递效率,这主要还是林海峥冯宣心里急着将岳阳此时的状况告之叙州。
要不然的话,叙州与岳阳相隔一千五六百里,等普通的商旅正常往返,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信息才能更替一次。
韩谦赵庭儿他们此时都还不知道在杨元溥沈漾的坚持下,叙州刺史一职,已经落到他们的头上。
韩谦对冯宣林海峥信里所写的内容毫无惊奇,说道:郑畅少年便有大才,受其兄郑榆忌惮,多年一直避官隐世,不与其兄郑榆争锋芒。郑畅无子嗣,郑榆两子郑兴玄郑兴同皆有才干,郑榆与郑畅的关系才和睦起来,天佑帝在荆襄战事后欲用郑氏,才有郑畅与郑晖赴京任职——郑畅于秋湖山选择与李普王文谦合谋,迫不及待颁传讨逆檄文,而他心里除了忌惮我,需要世妃到岳阳城能与殿下分庭抗礼之外,更重要的一点,这更符合郑氏的利益及权势扩张。而除了郑畅之外,王文谦也必然巴不得有人能到岳阳来绊住我的手脚。
在世妃赶往岳阳这件事上,赵庭儿也不知道王文谦发挥多少作用,但想他们在雁荡矶田庄时,郑畅不拘身份,亲自携郑晖过来造访,当时她还颇为折服于他的风度,没想到此人竟然会成为他们的一大碍障,轻叹道:哎!郑畅心里总归是想着郑氏宗族。
你觉得郑晖的态度会如何?奚荏从赵庭儿手里接过冯宣的信,又细读了一遍,问韩谦道。
殿下与沈漾的反应太迟钝了,在世妃抵达岳阳的那一刻,竟然还抱有母慈子孝的幻想,能叫郑晖作何选择?韩谦轻声叹道。
削藩战事期间,郑晖率郑氏子弟进入叙州,与他们的配合还是颇为密切,都没有闹过什么不愉快,而郑晖也是借韩谦的支持屡立战功,最终出任左龙雀军都指挥使。
郑晖也是极具才干的人物,有着极强的治军用兵能力,视野不差,大多数时候还能兼顾大局,奚荏心里暗想,倘若潭王与沈漾能一开始就保持足够的警惕,及早拉拢住郑晖他们,郑晖真未必就会屈从郑榆
不过,潭王反应太迟钝了,既没有表现出压制住世妃及郑榆等人的强势姿态与能力,还如此轻易叫世妃得到参与议政的名义,轻易叫行尚书台的大半权柄落到郑榆郑畅韩道铭等人之手,沈漾都难免受到孤立。
郑晖无论是屈从郑氏宗族的压力,还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此时选择沉默,或选择与郑榆郑畅站到一起,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目前除了行枢密院行御史台及六行部设立后,叫行尚书台的大半权柄旁落外,信昌侯府的人还紧锣密鼓的给太妃王婵儿筹建独立的仪仗宿卫兵马,这么一个局面,奚荏想想便觉得复杂无比,怎么理都是一团乱麻,也觉得韩谦即便这时是去岳阳,也会被世妃郑氏以及信昌侯府的那些人压制得死死的,而毫无作为。
那样的话,还真不如留在龙牙山,置身于事外观望数月再说。
韩谦看着天际的悠悠白云,有些事他是完全不觉得意外。
既定的历史轨迹,虽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信王围金陵十月最终都被迫撤兵而走,以致江淮大地一片血腥赤地千里,在韩谦的记忆里又是那样的清晰。
仔细去分析这背后可能有的一切因素,就会发现大楚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毫无顾忌的将贱民践踏在足下的王公大臣宗阀豪族们,都纠缠在自己的利益得失之内,是这一切产生的根源。
不要说真正能为亿万生民想着尽早结束战乱的人,甚至能意识到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极力避免引火烧身的力量也是那么的孱弱跟微不足道。
潭王一系也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要不是如此,他父亲在金陵又怎么可能抓不住一线转机?
李知诰的信,你打算怎么回?赵庭儿将一摞书信放下,问韩谦道。
不回。韩谦摇头道。
不回?赵庭儿诧异的问道。
荆襄战事期间,受韩谦唆使,李知诰率部扣押待卫营将卒,解决柴建张平李冲姚惜水等人对杨元溥的人身控制,也是荆襄战事最终能有一个好结果的关键。
虽然荆襄战事之后,双方做出一些和缓关系的努力,李知诰也将苏红玉娶到身边,但在信昌侯府众人眼里,当年就是一场兵变。
信昌侯李普虽然人在润州,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世妃姚惜水以及幕后掌控晚红楼的黑纱妇人进入岳阳,都将令李知诰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而李知诰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叙州这边天然的盟友。
赵庭儿都很不理解,韩谦为何不理会李知诰派专人送来的信。
当然,李知诰捎来的信,主要也是嘘寒问暖,对韩道勋的逝世致以哀悼,不涉及其他,但捎信过来便是表明一种态度;在赵庭儿看来,韩谦同样也应该回一封信聊些家常。
我丧父悲痛,服丧于山野,哪里有心情写信以通故旧?韩谦说道,李知诰送信过来,我也已经收到,哪里需要回什么信?难不成我的处境能比李知诰更好?
哦,赵庭儿心想也是,李知诰捎信过来表明他的态度即可,叙州这边回不回信,都不可能放弃李知诰,去跟信昌侯李普他们媾和,因此也就无需回信;而真要回信的话,叫那些人知晓,不知道又要挑逗什么是非出来了。
照理来说,你服丧期间是不能分心俗务,以免落下口实,但等神陵司的余孽掌握岳阳形势后,下一步多半就会将目标转到李知诰身上吧?在他们眼里,可未必会觉得李知诰在邵州是不可替代的。奚荏担忧说道。
或许等不到他们对李知诰下手,形势便会有所变化吧。韩谦看白云苍狗说道。
虽然信王杨元演性情暴戾,不是人主之相,却不能否认除了信王杨元演本人勇武过人有万夫莫挡之勇外,也有极为出色的统兵才能。
这些年来信王杨元演坐镇楚州,梁军南攻多避东择西,主要从蔡州对荆襄及寿州发动攻势,实际上是其东线驻守徐州的兵马,在信王杨元演手下吃过多次大亏。
在既定的历史里,金陵曾被信王杨元演围困十月,这也意味着安宁宫新帝杨元渥以及寿州一系的将领,甚至包括徐明珍本人在内,在金陵城外与楚州兵马的野战中,都被信王杨元演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目前王婵儿李普黑纱夫人跟楚州合作甚欢,那是楚州兵马前锋刚刚渡江,还没有显示锋芒,一旦待信王杨元演渡江后取得一两次关键战役的大捷,锋芒毕露时,王婵儿李普以及黑纱夫人感受到来自信王杨元演的威胁,情形便会有所转变。
除了信王杨元演那边,南边的静海军西边的蜀军北边的梁军接下来也不会毫无变化。
虽然眼下梁楚两国已经乱作一团,但正因为形势太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那就更不能将目光局限于一隅。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过河拆桥
姜获相别半个月后,再次赶到龙牙山,此时已经是二月底。
姜获这次带着潭王杨元溥以行尚书令名义签发的授官告身。
薛若谷田城及郑通等人也携带当初韩道勋赴任金陵前夕留在州衙的刺史铜印,从黔阳跟姜获会合后,赶到龙牙山来见韩谦。
韩谦袖手而立,看着侍卫手里端着的漆盘里所盛授官告身帖及掌心大小鼻钮系着紫色缎带的铜印,沉默不语。
田城冯缭高绍等人盯着那枚小小的铜印,却是两眼发光,这一次叙州刺史的名份确定下来,他们心里多时的担忧也总算是落了地。
韩道勋的死,田城高绍等人既感到悲痛,又令他们对当前的世道感到极度的失望。
这也使得他们内心渴望叙州能自立的心思,其实跟遭受无端之祸父死族残的冯缭冯翊以及孔熙荣等人一样,比任何一刻都要来得强烈。
而无论是冯家的血腥教训,还是这些年追随韩谦身边,多有受限于信昌侯府,都叫他们内心认为,唯有叙州能不受制于人,在当前乱作一团血流飘杵的世道之下,家小及亲族才能得以更好的保存延续。
要不然的话,稍有不慎就是万劫莫复。
冯缭经历过冯氏之祸便痛彻心扉,而田城高绍所经历的人生,比冯缭还要坎坷曲折。
不过,叙州人口基数太少,而四周辰靖思充应等州土籍番民势力极大,因为之前叙州土籍大姓势力被韩谦无情的打压,令他们此时对叙州充满的警惕,叙州贸然自立是缺少基础的,到时候很可能会陷入四面为敌商贸断绝的困境。
叙州生产的布铁必需运出去贩卖,才能换得其他的资源,吸引更多的人丁迁徙过来,一旦商贸断绝,对叙州的打击将极大。
由行尚书省正式授韩谦刺史一职,无疑是田城冯缭高绍等人最乐于见到的结果。
之前都说先帝有意让韩家世领叙州刺史一职,那毕竟是虚无缥缈缺乏事实依据的传言,没有任何正式的文书留存下来。
不要说在楚国了,这种传言在叙州内部,也很难有广泛的认同。
而今日韩谦在其父韩道勋之后,正式接任叙州刺史,有父子相继的事实后,便能真正初步形成韩家世领叙州的大义名份。
这样一来,叙州差不多可以说毫无代价的自成一系,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
此时,即便家主韩道勋受刑身死时日不久,田城冯缭高绍等人内心则是兴奋而激动的。
要不是姜获薛若谷等人在场,他们对韩谦都要迫不及待改口以主公相称了。
携授官告身再次登上龙牙山的姜获,心绪就要比田城冯缭他们复杂多了。
他更清楚新的叙州刺史任命为何能如此迅速出|台。
殿下与沈漾不希望韩谦真留在龙牙山服丧守孝不问世事,更不希望丁忧服丧成为太妃及郑家及信昌侯府一系将韩谦排斥出岳阳核心的借口。
而郑榆等人默认下这事,一方面叙州已经为韩谦所实际掌握,另一方面他们猜不透韩谦的心思,有意顺水推舟将韩谦系于叙州,难以直接插手岳阳的事务。
姜获猜不透韩谦的心思,不知道他接到这封授官告身之后,会做怎样的选择,是感受到殿下与沈漾对他的迫切需要,而能暂时摒去丧父悲痛,为殿下筹谋,还是说顺水推舟,顺着郑氏等人的心意,割据叙州后真就躲在这山高水远之地,袖手旁观叙州之外的是是非非?
薛若谷心情则更是复杂。
自秦汉以来,中原王朝就没有停止过对西南的征服与归化,历经千年才在辰叙等州形成汉民杂居流官与土官并立的局面。
而在韩道勋治叙州期间,他甚至看到辰叙两州彻底归化并入大楚疆域的希望曙光。
然而韩谦这次子承父业,接受叙州刺史,形成世领叙州的事实,薛若谷又不能说这就是倒退。
毕竟在韩道勋治叙州之前,叙州除了刺史一职外,诸多核心官职都是受土籍大姓势力世袭控制,像前任刺史死因如此成疑,朝廷也压根就没有追究的心思或能力。
不要说思州靖州应州允州以及黔中故郡腹地的羁縻州县了,即便是距离洞庭湖平原腹地更近的辰州,以洗英为首的辰州洗氏,世袭权势也要比削藩战事之前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也恰恰是辰叙诸州有世袭罔替的传统跟基础,使韩谦承继其父韩道勋接掌叙州,形成韩家世领叙州的事实才没有遇到强烈的阻碍跟反对。
甚至这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事,很多人内心深处都认为如此才能稳定西南的局势,而不至于令西南彪健好战的番民番兵,成为大楚王朝的威胁跟隐患。
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皆说以韩大人之能,治叙州不过小术尔,为便于叙州能为平息逆后之乱出更多的力,叙州自刺史以下,县曹部司官佐之任命,也皆由韩大人荐之。姜获又说及韩谦得任叙州刺史后所附带的权力,这点暂时不会以正式的文书进行确认,但姜获代杨元溥沈漾捎来这句话,也就代表韩谦举荐叙州的官员将吏时会得到他们全力支持。
韩谦掌握叙州官佐将吏的举荐权,这实际也是进一步确定韩家世领叙州的权力基础。
薛若谷心里暗想韩谦接下来会有怎么的举措,以巩固他在叙州的权势,却不想这时候韩谦缓缓转回身,朝他看过来,问道:薛大人是不是已经没有留在叙州效命的心思了?
薛若谷难以置信的盯向韩谦,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这么快就要过河拆桥,要将他直接逐出叙州。
韩谦没有理会薛若谷的震惊,跟姜获说道:叙州官佐将吏,要如何调整,我留在龙牙城服丧,也实在没有心思去细想,但薛若谷薛大人李唐李大人秦问秦大人皆有大才,或能为殿下所用,我倒是举荐他们到殿下身边任事,或能为殿下排忧解难!
韩道勋韩谦当初以割据叙州之势迷惑马家,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差点与韩家父子决裂,这些事姜获心里是清楚的,没想到韩谦得授叙州刺史,第一步就是将这三人从叙州逐走?
这这这,姜获年逾五旬,风风浪浪也经历有半辈子了,这一刻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起来,心里难抑狂澜,韩谦顺势将叙州收为己有,从此以经营叙州为念,不再理会岳阳的是是非非,殿下将何以自处啊?
难不成韩谦将清阳郡主送到岳阳城,仅仅是作为逼郑氏太妃他们在这件事上退让的棋子跟筹码?
殿下以叙州刺史相委,是对韩大人莫大的信任,是指望韩大人为讨逆之事筹谋划策,薛若谷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争辩说道,韩老大人在世,一心勤政爱民,也是为大楚社稷争一线生机而受暴刑,若谷不求韩大人能继续韩老大人的遗志,但也请韩大人莫要这么快就过河拆桥!
何为过河拆桥?难道我留在龙牙山守墓服丧的心志还不够明确吗?殿下待我真诚,我有孝在身,无法尽忠殿下跟前,请薛大人你们代劳,怎么就是过河拆桥了?韩谦盯着薛若谷的眼瞳,问道,再说了,我父亲有他的处世之道,我有我的处世之道,难不成我父亲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死胡同,我还要一头扎进去?
见韩谦都将话说到这程度,薛若谷却也无言相对,黯然暗道这世道欠韩道勋太多,韩谦心灰意冷,决意经守叙州,谁又能说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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