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谁都不可能让蜀国运盐船在楚境穿行无忌。
通常说来井盐出川的最佳御货点要么是与硖州相邻的荆州,或者选择硖州南岸旧属荆州今属朗州管治的松滋。
以往朝廷还在,川盐要入楚,主导权在金陵的盐铁司,地方敢插手这事便是有大逆不道,即便交易地点选在荆州或朗州松滋,也都是由盐铁司派出官吏过来设立盐铁院或盐铁榷场专司其事。
现在湖南行尚书省斥安宁宫及太子杨元渥为弑夫弑父逆贼,沈漾等人自然是希望川盐出川后全部由他们派出盐吏到松滋城接收,然后行销到湖南荆襄江西等地。
不过,即便长乡侯王邕及曹干愿意这么干,在蜀主王建那里也交待不过去。
军国之间,不要说翁婿之情了,父子相残都是常有的事情。
于蜀主王建而言,即便此时无力出兵攻夺荆襄,也要先确保东线无虞,那并非全力扶持杨元溥这个女婿,全力与湖南行尚书省通力合作便行的。
倘若有朝一天杨元溥执掌大楚权柄,志取天下之下,哪里还会因为与蜀主有翁婿之情,就不取蜀地了?
倘若荆州襄州能与湖南行尚书省形成相互制衡,最好楚国能永远都支离破碎,从而彻底无法对蜀国造成威胁,才是最符合蜀国利益的。
削藩战事筹划之初,蜀国最初时增兵硖州,牵制荆州张蟓难以率部渡江进攻朗州,便是这种策略,只可惜削藩一战,韩谦郑晖他们从叙州一路沿沅水往不游猛攻,太过迅猛太过迅速,等到李知诰率部穿过洞庭湖进入沅江,马家已经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蜀国才彻底放弃马家。
蜀主王建现在是更担心他身上会重蹈楚梁两国君父被弑的祸事,但他倘若能成功消除蜀国内部隐患,又何尝一点都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
所以在曹干代表长乡侯到叙州岳阳见韩谦杨元溥之前,蜀主王建在蜀都就已经与麾下将臣商定好川盐出川的策略,一是由渝州负责与荆州湖南行尚书省的盐铁交易,一是由梁州负责与襄州的盐铁交易。
得知渝州不会将经长江水道运出川的井盐全部交给湖南行台接手,还同时派人去跟荆州方面接触,杨元溥将沈漾王琳冯缭等人召过去问策。
由于湖南行台没有设立专门的度支司盐铁转运司,因此财赋统计与支调盐铁榷卖等人,都合并到行台户部。
沈漾以行台左丞兼领行户部丞,可以说是湖南行台这个小朝廷名正义顺的首宰;王琳等人作为行台户部主事,具体分管土地钱谷贡赋榷卖度支仓储等各项事务。
冯缭陪同曹干到岳阳传信,暂时被杨元溥挽留在岳阳,不时有机会参与机密事的筹谋。
曹干在到岳阳来之前,先到叙州见过韩谦,此时得知渝州在盐事之上,还派人去了荆州见张蟓,杨元溥也特意将冯缭召见过来,询问他对这事的看法:
冯缭,你觉得张蟓会是怎样的态度?
冯缭陪同曹干到岳阳来,韩谦曾说过湖南行台当前要与诸方相安无事,也就认定张蟓并不会很轻易为这边拉拢,更不可能率左武卫军精锐归附于湖南行台旗下听候号令。
冯缭稍整思路,说道:即便张蟓没有割据之心,每年十数万缗的盐利大概也会令其及部众难舍
张蟓应该已经将家小都接到荆州了,但左武卫军还有不少将领,其家小眷属淹留金陵,这些人都会劝张蟓据荆州观望,而此时蜀国白白将这么丰厚的盐利拱手送上,他们更没有舍弃不取的道理。沈漾微蹙着眉头说道。
金陵事变时,龙雀军留在金陵的家小亲族,分作两批,随信昌侯李普或随兰亭巷的人马逃出金陵,撤到秋湖山。
虽然信昌侯李普率部从秋湖山东撤时,有上万妇孺行动迟缓,被安宁宫俘虏后都当作叛军斩首,但这些主要都是普通武卒的眷属。
龙雀军各级武官及将领的眷属家小,受到重点照顾,都安全撤到润州,之后核心将领的家小则随太妃王婵儿韩道铭郑畅等人撤到岳阳来。
金陵事变时,像张蟓杜崇韬这些人留在金陵的眷属,到形势最紧张时本身就相当的敏感,看到形势不对,都见风识机及时逃出金陵的,但也有相当一批将领的家小没等反应过来,城门就已经关闭。
之后金陵城一直处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兵马的严格控制之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老弱病孺都有的家小眷属,想再逃出金陵城就千难万难。
安宁宫虽然在虐杀韩道勋钟毓礼二人之事上是有些丧心病狂,事后也没有直接将这些将领的家小眷属都关押起来,却也是成功震慑了很多人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说像张蟓杜崇韬不管是想割据地方自立,还是投附潭王或信王,都需要对有家小滞留金陵的将领官吏进行调整,在此之前,通常都只会选择观望,甚至还会表面上接受金陵发出来的诏书谕令。
蜀军的情报或许没有那么准确及时,但蜀主王建手下并非没有能臣干吏,也不难分析大楚当前支离破碎的形势,用盐利手段引诱张蟓进一步保持独立,他们这边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化解。
冯缭又说道:长乡侯王邕目前意在经略巴南,需要与思州联兵夹攻婺僚人——经略巴南,除了能切断川南僚人的叛乱财源之外,蜀主王建亦能在世子清江侯之前,扶持长乡侯王邕。所以从这两点,我们即便无法阻止蜀国将一部分川盐运往荆州,但也能争取更多有利于我们的条件;另外,渝州迫切想要从叙州购得一批战械,还需要殿下这边恩许放行。
这个都好说,杨元溥看向沈漾,说道,与曹干商谈盐事之时,或可让冯缭也参与进去?
沈漾点点头,冯缭代表叙州而来,他们不让冯缭参与盐事商谈,冯缭也会与曹干私谈——长乡侯王邕立功心切,以致渝州对叙州所产战械需求越紧迫,对他们来说也最为有利,即便是郑榆等人知晓此事,也断没有将冯缭隔绝在外的道理。
冯缭朝沈漾王琳拱拱手,说道:冯缭年少识浅,还要请沈相王大人照拂。
从叙州过来,途中乘船四天冯缭都与曹干朝夕相处,差不多将渝州的底限都摸清楚了,蜀国计划从渝州经巫山长峡运入楚的川盐每年约十五万石左右,他们可以争取十到十二万石川盐卸于松滋,由湖南行尚书省控制(没有打通黔江通道之前,还不会有川盐流入思州,而即便打通黔江通道,川盐流思州,也是经叙州往黔中故郡扩散,不会损及叙州以东以北地区的盐利),会留三到五万石运入荆州,交由张蟓处置。
除这些之外,在梁州汉中方向,还将有五万石川盐,会经汉水流入襄州,交到杜崇韬手里。
如此一来,每斗盐加二百钱的盐税,湖南行尚书省每年便能在盐事上净得二十万缗钱的财税来源。
当然了,曹干跟冯缭透这个底,也是现在就需要叙州所产的战械,其中以能放置到战船上远攻的蝎子炮床子弩最为急需
黔江两岸皆悬崖峭壁,婺源人的山寨也多建于临江的悬崖峭壁之上。
虽然黔江中下游的水道还算开阔,渝州战船能够通畅无比的进入黔江中下游的水道,但沿岸连找到能铺展兵力的落脚点都难,更不要说进攻婺源人建于江崖之上的险寨了。
像能放置到战船甲板上,甚至上岸后五六个人便能扛起移动的蝎子炮床子弩,则成为进攻这些险寨的利器。
韩谦虽然将旋风炮蝎子炮的图样,作为迎亲礼赠给蜀国,但蜀国工匠真正着手去造的时候,就发现规模巨大笨重的旋风炮还容易仿造,蝎子炮对材料的要求太高,他们仿造十多架蝎子弩,射程及投射力都不及叙州原产的理想。
除了这些之外,渝州还想从叙州进购八艘双层列桨战船。
韩谦逃离蜀地时,有两艘四千石战帆船由于目标太大,没能及时撤出,虽然凿沉于沱江,但有一艘战帆船沉河位置比较浅,被蜀军打捞拖到浅滩上。
很显然叙州所产的战帆船,除了尖首尖底船形以及整体上采取多槽水密舱结构外,还大量采用精铁构件,结构强度以及船速都要比蜀地所产的战船强出一大截。
虽然蜀军可以照着残船仿造新式战船,但需要时间。
而对此时的长乡侯而言,他急需建立功勋,培养自己的嫡系兵马及势力,缺的恰恰又是时间。
谈妥诸多事之后,曹干都没有等清阳郡主与杨元溥的婚事,便匆匆赶回渝州,还要等渝州第一批川盐运入松滋,叙州所产的战械战船才会交给渝州过来的人马带回去。
渝州想要赶到五月底之前对婺源人用兵,时间还是非常的紧迫。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大婚(一)
时间很快就到了三月二十六日,清阳郡主与潭王杨元溥大婚的日子。
清阳郡主所配终究是潭王侧妃,而此时先帝丧期刚过没有几天,也不宜大事操办,但这一天岳阳城里张灯结彩,终究是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氛。
不管太子信王或潭州互相指责对方谋逆,但国主驾崩,举国同哀的规矩,楚境之内哪里都不得免,三个月内都禁婚娶。
三个月国丧过去,清阳郡主与潭王杨元溥的大婚之日,选的也是良辰吉日,偌大的岳阳城内也还有好些普通人家嫁女娶媳。
在这艳阳春暖的日子里,唢呐丝竹声不绝如缕,更多的人也是换上单衫薄裤,出城踏青。
城东驿馆北苑,仆妇侍女忙里忙外的跑动着,各种妆礼装箱贴上红纸条,摆满整整当当一座院子,就等着林海峥率王府亲卫挑往王府内宅,以此宣告清阳郡主与潭王的婚事。
郑畅的妻子王氏带着侄媳郑晖之妻周氏等一干妇人奉命早早就跑过来,陪同新人梳洗打扮。
杜七娘跑到前院找王府内丞张平,又问了一遍今日进入王府内宅后的拜礼安排,以免有什么遗漏,再回到清阳郡主这些天起居的院子,就看到郑王氏及郑晖之妻等妇人坐在那里说话,没看到清阳郡主的身影。
杜七娘前后找了一圈,看到清阳郡主穿着大红的喜袍,正坐在西院凉亭上,凭阑凝望浅池里的锦鲤,妆容刚刚收拾齐整,脸容华美绝艳,只是眼眸里锁着淡淡的哀愁。
郡主,啊,今天得改口称王妃了,杜七娘跑过来问道,马上就要登车了,您这会儿怎么有闲工夫跑这里闲逛来着?
听说韩老大人不擅词律,叙州或韩谦身边可还有谁擅词律?清阳郡主问道。
啊?杜七娘不明白清阳郡主今日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怔,说道,要说诗词音律,冯家二公子最是擅长,长史洗大人也慕抑诗词,却是做得一般,再个我大兄杜益君也曾学着填词,被大人数落只知堆砌不显灵秀——此外,王府主事薛若谷薛大人韩吏丞的长女婿乔维阎行户部主事王琳行枢密院知事文瑞临,词作似乎都还不错
金陵词风虽然不及蜀地,但杜七娘想了想,还是说出一堆人名来。
不过,清阳郡主这些天狠下工夫研究楚国的人事,杜七娘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湖南九州颇具代表性颇具文采的一些官员,她都有所了解,但他们中无疑没有一人能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雄浑气概来。
当然,韩道勋生前也没有什么词作传世,难道真是那狗贼灵光闪烁?
不可能的,这狗贼心思阴柔城府深沉,也难没有这样的雄奇气魄。
这会儿张平带着两名小宦跑过来,催着清阳郡主登车,以免错过良辰吉时。
虽然从地理位置上潭州才是湖南八州的核心,马家经营潭州百年,使得潭州城池深阔,民众繁多,但为备金陵战事,以及兼顾到对黄州鄂州的控制,都决定着行尚书省要放在控扼长江及洞湖庭交会之地的岳阳城。
潭州在二百五六十里之外,一旦金陵有什么新的变故,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潭州,反应终究是要慢一些。
行尚书省正式迁过来后,杨元溥也就正式将原镇将府官邸所在的内城,加以简单的改建后作为潭王府使用。
内城东西阔一百五十余丈南北长一百九十余丈,合五百亩地,城墙高二丈九尺,下宽六丈上宽二丈,设有四门。
内城南门百余间院宅,作行尚书省行枢密院行御吏台诸部司署理公务之所,东西门设有粮仓武库以及亲卫驻藩之地,而占地最广的北门则有三四百间院宅,则为内府所在。
虽然此时不可能靡费巨资修筑富丽堂皇的亭台殿阁,但还是依旧金陵楚宫的样式,将三四百间院宅划为承运殿存心殿体仁殿以及慈寿宫长信宫青琉宫等建筑群。
太妃王婵儿在岳阳城依自然是住慈寿宫之中,今日慈寿宫里也是张灯结彩。
王婵儿坐在窗前,宫女正拿着一把羚角梳帮着将长及腰下黑如流瀑的秀发,梳理柔顺,磨制得锃亮的铜镜里映照出她的娇艳容颜,还是那样的芳华绝世,还是那么的丰腴美艳。
想想自己十五岁得天佑帝宠幸,十六岁生下溥儿,迄今过去十八岁,今年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被天佑帝宠幸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段她还是能感受到人生快乐的时光,自己的身体能叫一方霸主迷恋,这件事本身就叫她迷醉其中。
王婵儿心神恍惚着,铜镜里突然闪现出一副面孔,仿佛徐惠那贱妇就站在她身后,令她打了一个激灵,却是身后的宫女贴近过来看给她梳理的发鬓妥不妥贴。
心想今天乃是溥儿大喜的日子,王婵儿按捺住心头的怒气,只是冷眼扫了那宫女一下。
那宫女被王婵儿眼扫了一下,才惊醒到自己惊到太妃了,心头发寒,忙跪地认错:奴婢鲁莽,惊着太妃。
起来吧,是哀家想事太出神了,王婵儿挥了挥手,宽免宫女的鲁莽,问道,今天大喜的日子,溥儿他人呢?
枢密使刚刚将组建五牙军的条陈送过来,殿下正在承运殿看条陈呢。宫女站起来小翼的回答道。
都什么日子,再忙碌今天也不能歇一歇?王婵儿嗔怨的说道,你将姚司记喊过来,让她去前面叫溥儿过来——算了,你们还是服侍我去承运殿。
姚惜水春十三娘今日也是里里外外的忙碌着,看到数名宫侍随从太妃凤辇往前面的承运殿而去,走迎过来才知道太妃是要去劝杨元溥今日大喜的日了不要还那么操劳政务。
他们与郑家韩道铭护送太妃进入岳阳城,为将中枢权柄争揽过来,在湖南行尚台省形成太妃与潭王母子并立的格局,不可避免的会破坏太妃与潭王的母子感情。
不过,他们也能意识到潭王已经长大成人,特别是过去五年时间受到沈漾韩谦的教导,又经历荆襄削藩战事,其心智谋算已在常人之上,意志也极为坚韧,他们这边过度的争权夺势,只会令潭王更倾向于沈漾韩谦李知诰等人,甚至不排除他们有可能会暗中密谋再发动一次当年的兵谏。
郑晖虽然最初时在新增枢密院御吏台六部等事上配合他们,但他们真正想到调整左龙雀军营指挥使及都虞侯级一级的将领时,郑晖的态度就冷淡下来,甚至绕过他们,跑到潭王面前陈述有些将领不能轻易撤换的理由,令他们颇为被动。
不管背后韩谦有没有在幕后使什么坏,不管韩谦已经将冯缭派到岳阳城来,以及潭王身边还有杜七娘林海峥冯宣等人,夫人及太妃她们也都意识到与潭王及沈漾的关系继续僵峙下去,对她们并无益,她们必须要稍稍改变一些策略跟态度了。
韩谦得授叙州刺史后,还留在龙牙山服丧守孝,即便韩谦通过冯缭这些人,还会继续影响到潭王,但让韩谦留在叙州,总比让这么一个手段阴狠智虑阴沉又与李知诰清阳郡主等暗中勾结的人回到潭王身边,对她们更有利。
就当下而言,她们应该将很多事情做得更好,缓解与潭王的关系,特别是缓解太妃与潭王母子之情,使韩谦看上去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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