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他这时候走过去,将默抄下来的那份《疫水疏,又从杨元溥眼前直接拿回来,收入袖管之中。
然而面对韩谦的无礼举动,杨元溥也是满脸羞愧,都不敢正视韩谦的眼神,后悔没有坚定自己的想法,先问一下韩谦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昌侯李普示意李冲莫要跟韩谦争辩下去,这事他们有错在先,争辩下去也是理亏——现在也不是争理的时候,而是要确认这《疫水疏是否真管用。
即便不提这封《疫水疏,只要侯爷能想到城外疫情严重,也应该知道将十数万饥民赶往寿州,对寿州也是祸福难料之事,你们怎可以不问韩谦一声,就如此鲁莽行事啊?韩谦换了一副痛心疾首后悔莫及的样子追问道。
姚惜水秀眉微蹙,她猜到韩谦再提这个话题,不过是要在三皇子心目中加深信昌侯父子鲁莽行事的印象,但信昌侯李普却是叫韩谦质问得哑口无语,有苦说不出,有谁能料到韩谦藏着这一步棋?
你既然早就看到你父亲写下《疫水疏准备进奏,为什么不事前告诉我等?你要是早说此事,李侯爷也不会仓促行事。黑纱妇人这时候才开口问道。
殿下跟前从来都不缺人,而李冲性情独傲,邀我去过一趟晚红楼便孤芳自赏,令我难以亲近;至于姚姑娘这边,我实在畏之如虎韩谦这时候自然不会承认,他实在不愿意将这封对韩家祸福难料的《疫水疏拿出来,此时拿出来只是为形势所迫而已。
姚惜水见韩谦还记恨上次对他动手之事,心里暗恨。
信昌侯李普也不计究韩谦有胡搅蛮缠之嫌,沉声说道,局势不至于不受控制,但首先要确认此法确实可行。
见信昌侯李普还是回到李冲刚才的那个问题上,韩谦朝杨元溥拱手说道:
我父亲尚不知道韩谦暗中为殿下效力,但我父亲胸怀宽仁,又心系社稷,不忍看民众受到疫病之苦,在楚州在广陵就有留意水蛊疫之事。待我父亲任秘书少监之后,得以翻阅钻研前代医书,才于近日总结出水蛊疫控制之法,写成奏书,欲呈于御前。侯爷此时质疑此法不可行,而我劝我父亲时就说过,陛下得奏书必会召集众臣议事,到时候必有朝臣质疑其法。而父亲费口舌解释清楚,令朝中将臣确认其法可行,到时候城外十数万饥民,必成为诸多争夺的香饽饽,相互牵制之下,极可能令其法不得行,而饥民不得其利。因此,我才劝得我父亲放弃直接进谏《疫水疏,而宁可担下恶名改进谏《驱饥民疏,而让我托付信昌侯行此法,实则是借用此法替殿下培植势力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信昌侯李普说道:侯爷既然看到我父呕心沥血所书就的《疫水疏,如何用此法为殿下谋利,想必不用韩谦在这里再啰嗦了吧?
第三十八章 恃怨横行
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之中。
在韩道勋之前,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想到过。
也正因为疫情汹汹,虽然水蛊疫多年来没有往城中蔓延,但朝中依旧有相当多的朝臣心里担忧,想着将染疫饥民驱赶出去京畿地界。
只是仅京畿之地,所滞留的饥民就高达十数万,染疫者又高达十之二三,能赶到哪里去?
不缺人丁的州县,不可能冒着地方震动的风险,去接受染疫饥民,真正唯一能大规模接受染疫饥民的地区,就是大半属县被战事摧毁,连片田地皆荒芜的寿州。
韩道勋今日进谏,虽然被天佑帝驱赶出启华殿,但风议一起,特别是事情涉及太子一系的极大利益,就很难轻易按压下去。
而很显然,不论是不是染疫饥民,他们都不能坐看这么多的人丁都被送到寿州去,相信陛下今日在启华殿震怒异常,也是不愿意看到这点。
而这时李普主动上书,以临江侯府的名义在京畿附近择一地承揽其事,不仅能得其人得其地,在安置数万甚至十数万染疫饥民的过程中,也能顺理成章的从国库捞取大量的钱粮,培植势力。
想想这其中的好处,李普此时都深感震惊。
当然,一切前提就是水蛊疫要真正能控制,要不然的话,惹得安置之地民众暴动不说,他们耗费那么大的精力跟资源,所得仅仅是无用之民所得仅仅是染疫之地,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疫水疏未出,没有人知道水蛊疫能有效控制,他们承揽其事,阻力才小。
要不然的话,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怎么可能不从中作梗?
不要说十数万饥民了,哪怕是几千能转为兵户的饥民,安宁宫那边也绝对不会让这边沾手。
韩谦见李普沉默不言,知道他心里还在担忧什么,说道:侯爷迟疑,无非是担心我父亲在《疫水疏所书之法不可行。我韩家在宝华山买下一座山庄,山庄临近赤山湖,湖山之间,有荒滩数万亩,侯爷可以奏请陛下,将一部分染疫饥民安顿到那里。倘若此法不可行,我韩家的山庄也会跟着一起作废掉。
照《疫水疏所议,控制疫情,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远离疫水,将饥民迁往赤山湖北岸的临水荒滩,如何实现这点?李普问道。
单纯将饥民赶往荒滩,自然谈不上远离疫水。寒冬蛊毒深藏不显,涉水筑堤则难成大害;而堤成则能将湖水隔绝在外。之后再组织民众耕种旱田,不事水田,掘井饮水,掘新沟覆盖旧沟,人畜便溺集中收敛火焚药灭,这种种措施执行下来,再辅以汤药,便能初步控制疫情。之后,将十数万饥民编入屯户进行编训,韩谦相信以侯爷之能,三年之后,定能为殿下练出万余心怀感激忠心不贰的将勇可用!韩谦说道。
杨元溥虽然年少,但看过《疫水疏后,又听韩谦与李普他们争辩许久,很多事情即便还不能看得很透,也觉得很值得一试,跃跃欲试的朝李普看过来,眼神里满怀期待。
金陵作为国都,有精锐驻兵十数万,主要分为禁营军及侍卫亲军两大体系。
禁营及侍卫亲军两大体系,成军以来就派系盘根错结相互牵制,此时也很难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将兵倾向拥护太子一系,有多少兵将暗中拥护信王,又有多少兵将只唯陛下马首是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是临江侯府上仅一百余人的侍卫营,三皇子杨元溥都未必能掌控住。
这也使得杨元溥处在一个非常脆弱的位置之上,一旦失去天佑帝的保护,随时就会处于性命都难保全的危险之中。
要是能利用十数万染疫饥民,新编一支可以信任的兵马,哪怕是在金陵能直接掌握三五千兵马,这对改变三皇子杨元溥此时所处的劣势,作用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要知道信昌侯府上的家兵,也就二三百人而已,倘若安宁宫那边真要下狠手,这二三百人是远远不足用的。
《疫水疏分量之重,由此可见一斑,不要说韩谦这时骂李冲几句蠢货,就算是真站到李冲头上撒一泡尿,众人也得先忍着。
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相视良久,都难决断。
安置十数万饥民,要是照《疫水疏行事真有成效,第一年投入的资源虽然巨大,但第二第三年屯种就能有成效,以屯田养兵,能极大减少资源的投入,自然值得去做,但此法不成,此事就极可能会成为拖垮他们的无底洞。
他们所暗中掌控的资源再多,此举也有孤注一掷的风险。
看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迟疑不定,韩谦心中冷笑,伸了伸手脚,跟杨元溥说道,韩谦受惊甚剧,心力交瘁,今日怕是不能再陪侍殿下身前,请殿下许韩谦先行告退。韩谦也知道今日太啰嗦,气愤之余说了太多冒犯殿下及侯爷的话,韩谦保证以后不会再多嘴多舌,不会再令殿下及侯爷生厌了
说罢,韩谦也没有等杨元溥吭声,便站起来朝那蒙面剑士所守的甬道走去。
那剑客脸带青铜面具,没想到韩谦如此无礼,竟然直接要闯进他们通往晚红楼的秘道。
韩谦只是淡淡看了蒙面剑士一眼,心想老子现在就是要摆一摆谱,你他娘敢咬老子不成?
被韩谦盯了好几秒钟,而屋里诸人皆面面相觑,都不吭声,剑士最终往后退了一步,将通道让出来。
走过长长的甬道,推开一道厚重的石板,却是一座空旷的地下宫殿。
有数名披甲剑士守在里面,突然看到韩谦走进来,都是一愣,拔出佩剑便要将韩谦扣押下来。
不要动手。姚惜水从后面跟出来,挥手让守卫退到一边去。
韩谦没有理会姚惜水,看到大殿的一角有木楼梯,便拾梯而上,才发现身处木楼之中,而之前的那座地下大殿则是位于晚红楼的土山之中。
木楼之中空空荡荡,韩谦也没有兴趣去窥探黑纱妇人的**,推门走下土山,从夹道间往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去。
姚惜水示意院子里神色错愕的丫鬟退出去,见韩谦穿堂过户,直接推开她闺房的门扉,和衣躺到她平时休息的床榻之上,才冷冷说道:你莫要得尺进寸。
我又没有使唤你唱支小曲,就想找地方歇息一下,怎样叫得尺进寸了?韩谦问道,他此时也确实有心力交瘁之感,嗅着姚惜水房里的被褥都用上等的醺香醺过,心想在这里睡一觉,应该是极致舒服的。
姚惜水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床前,盯着韩谦,问道:你就不怕冯翊孔熙荣回去,将你的事泄漏出去?
你们捅出来的漏子,我担心有用吗?再说了,你们真要觉得我有那么一点用处,哪怕是杀人灭口,也会将破绽补上的。韩谦说道。
你与冯翊孔熙荣臭味相投,真就愿意看我们杀人灭口?姚惜水问道。
我性命都难保,还能管别人的死活?韩谦嗤然一笑,说道。
今日要不逼迫你,你大概不会将《疫水疏主动拿出来吧?姚惜水盯着韩谦的眼睛,又问道。
韩谦心想这小泼妇真不蠢,他挨着枕头斜躺,拉开锦被盖住腿脚,靴子也不脱,跷在床沿上,说道:我实在懒得跟李冲那蠢货说话,要是姚姑娘能听进去,我则不妨跟你说说。你们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逼迫我父亲就范,才是大错特错,但倘若你们能做缓解民间疾苦之事,我倒不妨能劝我父亲配合你们行事。除此之外,你们最好不要再有什么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隔壁院子传来一缕琴音,十分的悦耳,似青山流水,音如天簌。
韩谦揭开被褥,胡乱的堆到一旁,说道:这是苏红玉姑娘在练琴?我过去听听,对,我几个家兵还守在信昌侯府别院里,你让人告诉他们到晚红楼来等着我——至于我为什么突然跑到晚红楼了,你们想借口吧,我去听苏红玉练琴了。
看到韩谦起床就往隔壁苏红玉所住的院子里走去,将她的床榻搞得一踏糊涂,姚惜水握了握藏在袖里的短刃,想着是不是在这孙子的大腿上扎两刀,让他知道谁才能在晚红楼里横行霸道?
第三十九章 故作大方
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也是晚红楼力捧的六大花魁之一。
苏红玉成名要比姚惜水早几年,年纪约二十三四,身量丰腴,脸蛋长得极美,身穿一件雪白的裘衣坐在亭前,青紫相间的罗裙铺陈来,仿佛花开正艳,正对着院子里荷叶枯立的池塘调琴,池岸边鹅卵石铺成的步道上积着还不成规模的雪。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但苍穹还是铅灰色的阴沉。
苏红玉看到韩谦径直闯进来,抬头看了一眼跟在韩谦身后的姚惜水,倒也没有其他表示,继续埋头断断续续的拨弄琴弦。
从这一望之间,韩谦便能确认苏红玉与姚惜水一样,都是晚红楼知悉机密的核心人物。
在晚红楼,六大花魁卖艺不卖身,却各有所擅,姚惜水以剑舞闻名,而苏红玉以琴艺冠绝金陵,惹得金陵成百上千的公子哥为听一曲而不惜一掷千金。
韩谦也只能勉强说得上是大臣之子,他父亲官居从四品,却是清闲之位,因此他在金陵的世家子里也谈不上一等一的显赫。
他之前痴迷于晚红楼的姑娘,但还没有机会听苏红玉弹琴,更没有机会观姚惜水舞剑。
这么说也不正确,大半个月前,韩谦就看到姚惜水拿剑朝他逼来。
能培养出苏红玉姚惜水这样的人物,还不知道培养了多少刺客杀手藏在暗中,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组织?
晚红楼掌握这么雄厚的资源不说,凭什么还能令信昌侯世妃王夫人放心跟他们合作,全力扶持三皇子杨元溥?
信昌侯世妃王夫人又怎么就轻易相信将杨元溥推上帝位之后,晚红楼不会另藏祸心?
三皇子杨元溥所说世妃王夫人与黑纱妇人在广陵节度使府曾相互扶持共历劫难,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说世妃王夫人曾经能到徐后的身边伺候,进而有机会得天佑帝的宠幸生下三皇子杨元溥,也都是晚红楼的谋划?
三皇子杨元溥出生之时,天佑帝还是淮南节度使,还没有正式开创楚国,而徐后之弟徐明珍刚刚世袭广陵节度使之位还没有几年。
要是晚红楼在那之前就已经在谋划布局着什么,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韩谦心里对晚红楼有太多的疑问,走进亭子里,看亭子里铺有锦毯,脱了靴子走进入亭中,挨着栏杆而坐,也不说话。
姚惜水见韩谦此时就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任性孩子,也拿她没辙,朝苏红玉苦涩的摊手一笑,示意今天的状况有些失控,便也跟着韩谦走到亭子里坐下。
惜水妹妹给韩公子气受了?苏红玉笑靥如花的问道,惜水妹妹年纪轻,心气高,要是有什么不待见的地方,妾身弹琴一曲,给韩公子消消气?
韩谦此时也没有心气劲儿,再跟苏红玉姚惜水斗智斗勇,坐在那里也不答话,只是听苏红玉弹琴,看到亭子里的长案上还有糕点,便径直拿来就吃,直到天色暗沉下来,就爬起来穿好靴,往晚红楼外走去,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三人果然牵着马在院子外等着他。
少主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到晚红楼来听曲子?范大黑性子直,看到韩谦从晚红楼走出来,就忍不住抱怨道,今天宅子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少主怎么都应该先回去跑一趟,再出来玩乐的。
韩谦抬头看到林海峥赵无忌一眼,看他们守在晚红楼外都很有些不耐烦,也猜到他们跟临江侯府的侍卫在一起,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之上所发生的事情了。
韩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甚至都有可能一蹶不振,他却跑到晚红楼来寻欢作乐,范大黑林海峥他们作为家兵,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心情焦躁实属正常。
涉及的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韩谦压低声音,跟范大黑说道:你以为你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就是事情真相?事情有时候比你亲眼所见复杂得多诡异得多。
范大黑没有再吭声,但对韩谦的话不以为然,踢了紫鬃马一脚,将其赶到韩谦身边来。
韩谦瞪了范大黑一眼,但想到他也是忧心韩家的事,忍住没有训斥他,闷头骑上马,在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的簇拥下,穿街过巷,赶回家去。
走到宅子里,夜色已暗沉下来,夜空又簌簌飘落雪花,韩谦将马匹交给守候在外宅的家兵牵走,走进垂花门,看到他父亲正袖手站在枝叶凋零的石榴树前看雪,范锡程赵阔默然无语的守在父亲的身后。
韩谦将大氅解下来,抖落积雪后交给从西廊迎过来的赵庭儿,见他父亲还陷入沉思中没有注意到他回来,招呼道:爹爹,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韩道勋转过身来,问道。
午后陪殿下见过信昌侯后,心里堵得慌,便去晚红楼听曲子了。韩谦说道,说罢这话,眼神还瞥了站在身后还有些在闹情绪的范大黑一眼,心想要是历史轨迹不改变,这憨货多半第一个站出来捅自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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