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今日冬至,沈漾先生风寒多日未愈,我等作为学生,理应前往探望,这时候杨元溥从夹道那侧走过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跟身后的郭荣陈德说道,陈德,你快去安排。
杨元溥看到韩谦李冲冯翊等人在院子里,不容置疑的说道:你们随我一起去探望先生。
杨元溥极少出临江侯府,但不意味着他就应该被禁足在临江侯府之内。
陈德安排人去准备车马,韩谦心里又惊又疑,但不便推辞,饿着肚子也只能硬着头皮跨上马,跟随着杨元溥等人往沈漾府上赶去。
林海峥半道递给他一只麦饼,饥肠辘辘的韩谦狼吞虎咽的吞咽下去,才有精力去细想三皇子杨元溥今日反常的态度,是否跟他父亲今日在朝会向天佑帝谏言有关。
沈漾住在东城明安巷,他虽为皇子师,但在朝中也只能算清贵,沈宅也相当简朴。
沈漾染了风寒,咳嗽不已,韩谦他们赶过来,恰好尚医局的医官得天佑帝的旨意,赶过来替沈漾诊治,刚开了药方要走。
杨元溥在沈宅也没有耽搁太久,看望过沈漾从沈宅出来,站在马车前,跟李冲说道:听说你府上有好茶,比侯府的珍藏都要润口,也有好茶点,可否请我们过去尝一尝?
我父亲在附近有一座别院,倒是有几罐好茶藏在那里,要是殿下不嫌弃,又不急着回府,可以去那里歇一会儿!李冲说道。
见李冲瞥眼看过来,韩谦才知道三皇子坚持出来探望沈漾,原来是跟李冲商议好的,看这边距离晚红楼所在的乌衣巷不远,不知道所谓的侯府别院是不是就跟晚红楼紧挨着。
郭荣没有跟着出来,陈德才不会忤逆杨元溥的意志,一行人又簇拥着杨元溥往信昌侯在附近的别院而去。
与韩谦所料,信昌侯在附近的别院,与晚红楼就隔一条巷子,看门庭不显山露水,走进去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有好几重院落。
有不少目光稳健而凌厉的健奴守在院子里,看到李冲领着杨元溥韩谦他们走进来,也视如无物,似受过非常严厉的训练。
韩谦不知道这些人是信昌侯府的家兵,还是晚红楼暗中培养的杀手。
走到最里侧的院子里,一方丈余高的湖石假山正当院门,即便积了些落雪,犹有几株绿萝颜色正艳,也不知道从哪里移植来的异种,给显得清冷的院子添出几分雅意。
众人绕过湖石假山,就见庭院里负手站着一位瘦脸蜡黄的中年人。
韩谦被他父亲接到金陵城还没有满一年,也就与信昌侯李普隔着屏风谈过话,没有见过面,但看到李冲与此人眉眼有几分相肖,也便知道他是谁了。
冯翊孔熙荣显然是认识信昌侯李普,这时候又惊又疑。
哦,冲儿带殿下过来玩耍啊,我还说谁吵吵嚷嚷的闯进来呢。李普淡淡说道,似乎李冲带着三皇子杨元溥过来前真不知道他在这里,才无意间撞上。
李普的话骗不过韩谦,但冯翊孔熙荣却深信不疑。
毕竟信昌侯李普有意支持三皇子杨元溥争位,是朝中众所皆知的事情,李普真要想见三皇子杨元溥说什么话,完全没有搞这样的曲折。
这位便是韩少监韩大人的公子韩谦吧?李普朝韩谦看过来,说道,听冲儿说韩公子精通田亩货殖等学,今天赶巧遇到,李普有些问题要讨教韩公子呢。
终于摆脱郭荣那奴才,我们可以好好在这里歇上半天。我就与信昌侯及李冲韩谦他们在这屋里喝茶,你们自己找地方玩投子去,不要闹着我们清静就好。
杨元溥直接吩咐陈德带着冯翊孔熙荣到别处去玩投子博戏。
陈德虽然是世妃王夫人的娘家人,也受世妃王夫人的重托负责卫护三皇子杨元溥的安全,但其嗜赌成性,怕他坏事,此时还不知道太多的机密。
这里是信昌侯府的别院,守卫森严,信昌侯李普要找三皇子杨元溥韩谦说些机密事,陈德自然无需担心什么,便要拉冯翊孔熙荣便到隔壁的院子去玩投子。
冯翊孔熙荣这一刻朝韩谦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疑,却被陈德半拖半拽的拉了出去。
韩谦脸色阴沉下来,这一刻,气得手脚都要发抖起来,没想到信昌侯父子这么轻易就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他以往跟李冲再亲近,都不会太惹注意,毕竟他们是小辈人物,对各自家族的影响较小,以及冯翊孔熙荣还不时跟陈德聚赌为乐呢。
然而信昌侯李普这时候出面,示意陈德将冯翊孔熙荣拖走,又单独将他留下来,这意义能一样吗?
而他父亲又必然会催促他将《疫水疏交给李普他们去实施。
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些事传出来,怎么不惹人瞩目?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陈德他们一走,李普便挥手示意院子里的侍卫都到院子外守着,请三皇子杨元溥韩谦他们往里屋走去,就见里屋有一张高脚书柜缓缓从墙后推移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甬道,姚惜水陪着一位脸蒙黑纱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在她们身后,还有一名脸带青铜面具的剑士没有踏进来,而是守在甬道的入口。
妾身乃不人不鬼之人,早年曾立誓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请殿下见谅。妇人看了韩谦一眼,朝杨元溥敛身礼道。
杨元溥也是第一次见幕后支持他的最大势力,还是有些小紧张,故作镇静的走到正中的长案后坐下,说道:夫人与母妃年少在广陵节度使府时就共历劫难,若非夫人扶持,母妃也没有办法支撑到现在。夫人种种过往,我也都听母妃说过,不必拘礼。
既然已是不人不鬼,为何又要出来见人?韩谦满脸不忿的径直走到杨元溥下首的长案后坐下,不知死活的出声讥讽道。
大胆!守在甬道口的剑士,这时按下腰间的佩剑,杀气腾腾的喝斥过来,你莫忘了,你可是我们晚红楼的奴才!
韩谦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搁在眼前的长案上,朝连屋子都不敢踏入半步的那名蒙面剑客冷冷看了一眼,不屑的说道:装神弄鬼的家伙!夫人既然这么轻易就不再相信韩谦,此时想要韩谦一条贱命,拿去便是,何须客气?
我有说过不再相信你?黑纱妇人在韩谦的对面坐下来,一双看不出年华的妙目亮灼灼的盯过来。
杨元溥下首的两张长案被韩谦及那黑纱妇人坐了,信昌侯李普只能坐到韩谦的斜对面,他看似病容满面,眼神却甚是凌厉的盯住韩谦的脸。
夫人若非不再信任韩谦,为何如此轻易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暴露我暗中为殿下效力之事?韩谦不忿的质问道,你们要是有一丝信任我,要是能提前问一声我父亲今日为何会在朝廷如此谏言,也就绝不至于将我如此辛苦为殿下所布的一招妙棋,破坏得荡然无存!
你父亲这次如此贴心替寿州筹划,我们要是不施加一点压力,让你父子二人继续左右逢源下去,岂非有朝一日叫你父子二人卖了,都还蒙在鼓里?李冲冷笑着质问道。
我不要跟你这个蠢货说话。韩谦闭起眼睛,此时都不愿看李冲一眼。
韩谦不知道到底谁在怂恿,但局面搞得这么糟糕,他也是措手不及,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残局。
今日他父亲当殿进谏,已经惹怒天佑帝,在朝会过程中,被赶出启华殿不说,天佑帝还着御史台追究他父亲的失言之罪。
要是事情仅限于此,还不至于坏到哪里,天佑帝就算恼恨他父亲暗助太子一系,也不会轻动杀机。
不过,韩谦他知道,一旦他暗中为三皇子杨元溥效力的事情传出去,即便不抛出《疫水疏,安宁宫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也有可能会他父亲建议将染疫饥民赶到寿州,是对太子一系包藏祸心。
而到时候,金陵城中还能有他父子的活路?
这些蠢货,真以为这么做,就能逼迫他父亲放弃所谓的情怀,彻底投过来跟他们抱团取暖吗?
第三十七章 书出惊心
韩谦又是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蠢货的骂过来,还他娘摆出一幅委屈之极连瞧都不愿瞧他的样子,李冲真是气得额头青筋都抽搐起来,要不是在杨元溥及他父亲面前,早就连刀带鞘朝韩谦这杂碎砸过去。
信昌侯李普也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韩谦,质问道:难不成你父亲今日在朝会上进谏建议陛下驱赶四城饥民,还有别的用心不成?
今日直接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泄漏韩谦为他们所用的秘密,决定将这张网收紧起来,虽然事情是冲儿提议,但最终是他首肯的。
韩谦连声怒骂李冲蠢货,信昌侯李普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他倒不是怀疑韩谦已生叛心,真要那样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好好坐在这里说话,但今日之事发生得令他们也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们眼里,韩道勋今日在朝会之上如此谏言,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助寿州增添实力,这无疑是韩道勋极力讨好太子一系的表现。
在他看来,韩道勋倘若是中立的,他们可以通过韩谦,将韩道勋拉拢过来,甚至迫使韩道勋不得不踏上他们的贼船,但倘若韩道勋有意倒向太子一系,他则不认为不用暴烈而极端的手段,韩谦真有能力影响韩道勋的立场跟取舍。
那样的话,韩谦反过来就将成为他们最大的破绽所在。
他们即便不知道韩谦为保住自己的性命暗藏多少手脚,不能直接杀之灭口,也要当机立断,直接断绝掉韩道勋彻底倒向太子一系的可能。
残局还要信昌侯李普去收拾,韩谦没有直接训斥,但回看过去的神色也是不善,问道:四城之外,十数万饥民,染水盅者十之二三,侯爷可知?而我父亲真心想将这些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去,寿州就会接手?
寿州不会全盘接手,但去芜存菁,也能极大增强实力。李普说道。
在韩谦看来,寿州不会接受染疫饥民,但在李普看来,徐明珍绝对会无情的将染疫饥民剔除出去,任其饿死冻死在半道,将其他人收入寿州。
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目前是太子一系在外最大的援力,也是天佑帝废长立幼更立太子目前最大的障碍。
由于寿州乃四战之地,处于梁楚争战战事频频暴发的中心区,近几年来人口锐减,诸县所辖人丁不足二十万,使得徐明珍即便在寿州掌握军政大权,也无法从地方获得充足的补给。
理论上,天佑帝真要下定决心捋夺徐明珍的兵权,即便朝中会有一定的动荡,但还不至于成大患。
不过,真要是让徐明珍在地方上的实力进一步巩固下去,天佑帝将更不敢轻议废立之事,那他们想要扶持三皇子杨元溥,机会将更加渺茫。
这也是今日之事,对李普触动如此之大的最大关键。
除了韩道勋彻底投向太子一系,将令韩谦成为他们最大的破绽之外,他们还担心韩道勋抛出驱赶饥民的引子,太子一系的将臣跟风附议,最终推动饥民北迁之事成为定局。
韩谦冷冷一哼,质问道,我父亲抛出驱民之议,难道你们就不能借用此议,为殿下谋利?
如何谋利?李普追问道。
我此时要是将为殿下谋划许久的布局说出来,那我父子二人不是死得更快死得更彻底?韩谦盯住信昌侯李普的眼睛,质问道。
你既然说一心为殿下谋划,此时为何又闭口不说?李普没想到在他面前韩谦还敢态度如此强硬,跟他娘茅厕里的臭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也是气恼得杀气腾腾看过来。
只要你所说在理,我们自然能想出办法封住冯翊孔熙荣的口。姚惜水站在黑纱妇人的身边,说道。
以你的脑子,除了破绽百出的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计谋?韩谦不屑的问道。
你百般言语相激,无非是想看我们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控制局势的发展罢了。自从上回在晚红楼识过韩谦那伶俐的口舌之后,姚惜水不再将他视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自然也不会再轻易被他激怒,一双妙目冷静的盯过来,就想看看韩谦这时候到底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真另有定计。
见姚惜水一般吃定自己的样子,韩谦忍不住想朝这小泼妇翻白眼,他细思片晌,心想局势已经如此,此时抛出来的《疫水疏,真要能触动信昌侯李普及那黑纱妇人,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能力,说不定真能控制局势不恶化。
而只要《疫水疏的份量足够,叫他们去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你拿纸笔来!韩谦朝长着一张欠揍脸的李冲吩咐道。
韩谦拿自己当佣人,李冲心头血又要涌上来。
少侯爷莫恼,惜水倒是干惯伺候人的活——惜水这便去取纸笔。姚惜水劝慰李冲莫要跟韩谦这杂碎置气,她亲自走出去取笔墨纸张。
韩谦不可能随时将《疫水疏随时带在身上,但他这时候已经能将三千言不到的《疫水疏倒背如流。
待姚惜水拿来笔墨,他当下便将《疫水疏默抄下来,写就将纸笔摔案上,说道:这封《疫水疏,才是我父亲所真正想进谏的奏折,我为殿下所想,千方百计劝我父亲暗藏此折,而改进《驱民疏。侯爷是识货的人,你自己拿过看,再跟殿下说说我对殿下的忠心,是不是今天被你们践踏得一踏糊涂?
见韩谦竟然大胆妄动到直接喝令父亲去拿他案前那张破纸,李冲忍不住又有想要揍人的冲动。
韩谦默抄《疫水疏时,姚惜水就一直站在韩谦的身后,看姚惜水神色动容,李普也想看看韩谦到底写下什么东西,便忍住韩谦的无礼,走过来将那封《疫水疏接过去看
三两千言,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信昌侯李普便已读完,接着沉默的递给那黑纱妇人。
黑纱妇人看罢,眉眼间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李冲好奇心胜,待要接过来看到底是什么内容,能叫他父亲及夫人态度大改。
然而韩谦径直走过去,从李普跟前将《疫水疏拿了过去,递到满心好奇的三皇子杨元溥案前,说道:殿下请阅《疫水疏,要有什么不解之处,韩谦或能解答一二。
李冲嘴角抽搐两下,硬着头皮站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凑过头去一起看这张破纸上到底写了什么鬼东西。
韩谦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三皇子杨元溥埋头去读《疫水疏,到这时那黑纱妇人都保持沉默,很显然是信昌侯李普与李冲二人决定怂恿三皇子杨元溥在冯翊孔熙荣面前暴露他的身份,好逼他父子二人彻底就范。
不过,杨元溥在赶过来的路上,都没有一丝要他解释的意思,显然还是太容易受人摆布了。
三皇子杨元溥虽有勃勃野心,但毕竟年纪太小,深处宫禁那幽闭阴沉的环境之中,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阅历,反而会叫他的心思更加的摇摆不定性情多疑,自然也就容易受李普及晚红楼的操控;而另一方面,杨元溥长期挣扎着渴望摆脱安宁宫的阴影笼罩,或许天生对掌握一部分真正实力的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更为依赖,这都注定了自己很难获得杨元溥真正的信任。
韩谦心里一叹,暗感真要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对自己足够重视,要走的路还是太长。
城外水蛊疫倘若真这么严重,令尚医局的医官都束手无策,我等凭什么相信此法可行?李冲自然不肯轻易承认他今日鲁莽行事了。
你连城外饥民是什么状况都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说那么多话?韩谦积了一肚子的恼火,正愁找不到人发泄,见李冲这时候还死鸭子嘴硬,说话自然也是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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