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此前河淮诸战,顾骞、韩元齐、陈昆、雷九渊等残梁将吏皆受棠邑恩惠不说,而这些人物,也并非抱残守缺之辈,”杨恩说道,“倘若我是梁国将吏,梁帝病危,洛王亦难存,迎立韩谦实是再现实不过的选择。至于新制、旧规,庸人或扰之,但真正来说,不是能活下来更重要吗难不成顾骞、韩元齐、陈昆、雷九渊他们以为投附蒙兀人或东梁军,能有更好的结果”
“是或不是,派三人分头去见韩道铭、云朴子、秦问便可,”杜崇韬多少有些为杨恩说服,断然说道,“真要是如杨侯猜测,我们便以此猜测试他们,他们三人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出来……”
沈漾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朝长信太后说道:“请太后下诏,着人去见韩道铭、云朴子、秦问三人……”
清阳怔然坐在御案之后。
她这时已然信了杨恩的猜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韩谦明知道她会选择与棠邑切割,还会千方百计的着人教她如何借内侍府掌握主动。
杨恩的猜测为真,即意味淮西也将并入西梁国,使得西梁国的疆域直接与金陵相江相望,这是金陵诸人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而双方倘若不惜刀兵相见,局势又将为如何演变
棠邑集结数万水军人马于东湖、棠邑,朝廷直接掌握的诸部兵马,如侍卫亲军、右龙武军以及左武骧军,只能固守京畿及两翼的宣池苏的长江中游南岸地区,但由于合并棠邑之后的西梁军,战略重心必然要放在北线防御蒙兀人及东梁军,这时候朝廷想要夺回淮西,除了使楚州军从东翼进攻淮西,还能调到招讨军从西翼进攻邓均、淮西等地。
然而这个局面又绝非是她所愿意看到。
除了楚州军乃信王杨元演亲率之外,此时倘若要令招讨军从西翼进攻淮西,必然要以驻守随阳及樊城的右武骧军为主;而右武骧军及都指挥使赵臻又是信王杨元演的嫡系。
倘若最后乃是信王杨元演的嫡系兵马为主,打下并占领淮西,这难道是他所愿意看到的局面
沈漾、杨致堂、杜崇韬等人之前不敢轻议废立,主要还是担心会为韩谦所趁,但倘若他们看到棠邑与河洛合并之后,韩谦不得不将兵马的重心放在北线防御蒙兀人,他们必然就没有那么担心了。
这时候他们倘若想夺回淮,无论是为了师出有名,又或者说是为了争取江东世族宗阀能全力支持出兵,说不定会直接将彬儿赶下皇位!
想到这里,清阳背脊窜起一股股寒意,她怔怔坐在那里,当下也只能顺着杨恩、沈漾的语气,着他们从内侍府选派三名老成干练的宗室耆老,分头去找韩道铭、云朴子、秦问探口风。
说实话,只要思路不被干扰,转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再不可能、再匪夷所思的猜测,也会挖掘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派出去试探口风的人,很快也都赶回崇文殿,杨恩、杜崇韬一一详问他们试探三人口风的细节,事实也确实不容他们乐观。
众人面面相觑的坐在大殿之中,听着早春的寒风在殿顶呼啸。
听着沈漾、杨恩、杨致堂、杜崇韬坐在大殿之前商议各种对策,清阳也心烦意乱,说道:“诸多事还是猜测,但除了着右龙武军都指挥使、新安侯杨帆从润州调遣一都兵马北上,加强棠邑以西的扬州防守外,其他事或暂不宜轻举妄动——诸卿以为如何”
“虽然不宜轻举妄动,但除了京畿之外,随阳、樊城以及楚州、新阳等地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沈漾、杨致堂、杨恩、杜崇韬等人坚持道。
他们都已经被棠邑戏弄了逾一个月,即使他们不愿撕破脸,这时候也必然要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要不然的话,难不成他们要等到梁国将吏迎立韩谦为新主的消息分布于世之时,眼睁睁看着韩谦将淮西这一重镇从大楚疆域挖出去,并入西梁国
见诸人坚持,清阳见黄蛾这贱婢没有吭声,她也不会逆违这么多人的意志,说道:“便诸卿速速拟定条陈,交由哀家与明成太后裁定……”
…………
…………
摆驾回长信宫,照顾彬儿在内殿睡好之后,清阳亲自确认门窗都从内侧关实,才身疲力竭的走回寝殿。
蓦然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寝殿门口,清阳秀眉怒蹙,冷眼盯着那年老宫侍,示意左右先退下。
“遵太后吩咐,宫里有七名碍眼的奴才,都到张大人、姜大人那里为先帝守陵了,老奴特来跟太后言语一声,明天也会出城去皇陵。”年老宫侍跨侍跨入寝殿,躬着身子回道。
“宫里真就只有七个是你们的人吗”清阳冷声问道。
“太后都已下诏着内侍府将一切与棠邑有牵扯的人从宫里朝中清除出去,太后还有什么难以心安的吗”年老宫侍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对你没有印象这次要不是你主动走出来,内侍府真要清查内外廷与棠邑有牵扯的侍吏,也未必就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吧”清阳盯着年老宫侍,问道。
说实话她这半年来也是暗中留意宫里可能与棠邑有牵扯的人,她身为两宫太后之一,也能调阅各种机密文档,但眼前这个年老宫宦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似乎从现有的资料看不出他与棠邑有半点牵扯。
“老奴以前确实不能算韩侯爷的人,但河洛、棠邑从今往后皆奉韩侯爷为新主,老奴也就成韩侯爷的人了——内侍府倘若仅仅是从与棠邑有牵扯这条线盘查下去,确实未必就能察觉到老奴的存在。”年老宫侍笑着说道。
“你是承天司的蛰虎”清阳倒吸一口凉气,盯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颤巍巍六十多岁的老宦,没想到他竟然是梁国潜伏在金陵城的密间。
而韩谦这次没有叫更容易暴露的人与她接触,而是着这名老宦站出来,这也无疑证明河洛与棠邑的合并早就在推进之中了。
“老奴不打扰太后歇息了,明天会自去皇陵,不会再来叨扰太后。”老宦行过礼,便要告辞离开。
“你说河洛及棠邑从今往后皆奉韩谦为新主,是说韩谦已经在洛阳登基继位了吗”清阳忍不住问道。
“今日凌晨就有飞鸽从洛阳传书回金陵,韩侯爷九天前就到洛阳了,我家陛下四天前在洛阳行禅让之礼,韩侯爷也已正式成为大梁国主——昨日我家陛下在龙门山潜溪寺不幸病殁了……”年老宫宦抹着情不自禁流下的两行浊泪,站在灯烛下,说道,“说起来老奴与太后也算是故人。老奴与家兄雷九渊早年乃是东都神陵司的小宦,东都数百年繁华皆毁于战事,百余万口民众十不存一,老奴与家兄心灰意冷,寄身桃林山里耕读为生,陛下出镇洛阳时,老奴与家兄才效力陛下帐前。家兄替陛下打理承天司的事务,老奴则一心向往江南繁盛,这些年便一直居于大楚宫禁之中修生养性……”
“韩谦到底想做什么”清阳问道。
“与其问韩侯爷想做什么,不如问我家陛下想做什么”老宦说道,“韩尚书刚才在崇文殿所言九真一假,沈相、寿王他们大体猜测到实情,但还有一点绝没有料想到——或许还要过五六天才能验证消息。”
“哪一点没有料想到”清阳迟疑的问道。
“洛王殿下此时正在商洛,非但未受毒创,相反身子还好好的,是我家陛下料定河淮大局非韩侯爷不能力挽狂澜,才有此惊人之决定……”老宦说道。
“……”清阳愣怔在那里,心里暗想,大概叫满朝诸公敲破脑袋都不会以为梁洛王朱贞此时还安然无恙吧然而她一时也无法确认老宦所言便就是真的。
“我家陛下不立洛王殿下,而使诸将吏迎韩侯爷入主河洛,太后还担心韩侯爷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野心吗”老宦继续问道,“难道太后还不明白,韩侯爷与太后一直以来都不是敌人。”
清阳怅然想了片晌,但下一刻声音又转为清冷,说道:“只怕形势到那一步,韩谦也会身不由己吧”
“这不是形势还没有到那一步吗”老宦笑着说道,“老奴抖胆问一问太后,是韩侯爷居守河洛、淮西,太后能更安心呢,还是叫信王杨元演得淮西,使两淮及荆襄连成一体,太后更能安心于大楚皇宫之中”
“哀家可以容你留在宫禁之中,但大楚皇宫之内到底还有多少你们的人,哀家要看到名单——倘若内侍府查到你有什么隐瞒,到时候你莫要怪哀家心狠手辣。”清阳冷冽的说道。
“身为蛰虎是一件很寂寞的事,世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坚持这些多年,何况大楚皇宫这些年来多次经历大变,故人更是凋零不堪,目前宫里就仅有老奴雷成是承天司的故人,”
老宦看着案台前的烛火,幽幽的说道,
“不过在宫外,天佑帝时的长公主附马蔡宸大人,早年其父蔡之焕被天佑帝赐以灭族之罪,唯蔡宸乃是长公主附马得免一死——即便被逆后掳往寿春,他不屑附逆后及徐氏,却愿意为我家陛下所用……”
蔡宸乃是天佑帝的妹婿,前年梁楚议和时,他与诸宗室子弟是直接从寿春南归金陵。
金陵怀疑这批宗室子弟难免有人会被徐明珍收买,清阳却没有想到蔡宸竟然早就被梁国收买,一直暗藏在寿春盯着徐明珍的一举一动;之后又因为随宗室南归,潜伏到金陵来了,甚至还作为宗室耆老,在内侍府任事。
蔡氏当年牵涉一桩逆案,满门抄斩或流放,当时朝中很多王公大臣,包括徐氏、信王杨元演、寿王杨致堂等人在内都选择落井下石,清阳甚至还想着先用蔡宸主要负责对棠邑故吏的清查,之后再叫他负责监察朝野官吏。
谁能想到他会有问题
“除了蔡宸之外,承天司还有多少暗桩藏在皇城之中”清阳抑住内心的震惊,问道。
雷成说道:“这次随天佑帝孙杨汾南归的诸人里有两名小宦,也愿为我家陛下所用。除此之外,由于棠邑与河洛才刚刚着手合并,老奴这时也不知道棠邑秘司会不会留有些人在太后身边。不过,经过内侍府这番清理,即便还有棠邑秘司的人,也必然不会有几个了,过段时间,等局势稳定下来,太后或可写一封秘信,亲自向我大梁新主询问这事……”
“等局势稳定下来这局势要如何才能稳定下来哀家即便不愿擅兴兵戈,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身边没有一人可信,生死都岌岌可危,说什么话真能管用”清阳幽幽叹道。
“我家陛下使诸将吏迎立韩侯爷为新主,也绝非要在江淮制造兵祸,诸多布置,也都是极力避免这一局面的产生,太后只需要引势利导便可。”雷成说道。
“梁国能学蜀国,向大楚称臣吗”清阳盯住雷成问道。
“太后若一意促成此事,又有何不可”雷成说道。
清阳沉吟片晌,才毅然说道:“随帝孙杨汾南归的那两名小宦,你找机会将他们都安插到明成宫去,替哀家盯住那个贱婢的一举一动!你以后与蔡宸就留在哀家身边,但凡有与韩谦那边有任何联络,都需要叫哀家知晓,我也会安排人服伺你们……”
“谨遵太后懿旨——太后需要老奴与蔡宸,老奴与蔡宸便在;哪天太后嫌老奴、蔡宸碍眼了,老奴与蔡宸也知道分寸,绝不会成为太后的障碍。”雷成行过礼,便离开寝殿,隐藏在寒风呼啸的夜色之中……
第七百一十四章 新都洛阳
龙门山潜溪寺前,韩谦身穿素服袖手而立,眺望伊川河冰雪覆盖。
郭荣、冯缭、温暮桥、周惮、韩东虎、顾骞、朱珏忠、雷九渊、陈由桐、陈昆、沈鹏、郭却、王辙以及文瑞临等人站在他的身边。
数百侍卫骑兵身穿青黑色战甲,守卫潜溪寺内外。
虽然已经进入二月,江南已是早春时节,但河洛天气稍稍缓和了天,陡然间又寒风吹朔,滴水成冰,大雪犹纷纷扬扬,似为一代雄主朱裕的辞世而天地变色。
韩谦秘密进入洛阳城已经有十天,但其时朱裕已经陷入弥离,一直到五日之前才回光返照、清醒过来。
朱裕坚持身前就行禅让之礼,使雷九渊、顾骞、朱珏忠、荆浩等将吏在洛阳城中尊立韩谦为国主,而非他身故之后使韩谦在他柩前继位;朱裕也特地将自己降封武威公,降封朱贞诸子为侯。
而在快速完成禅让之礼后,朱裕又与韩谦乘车马游伊川河,停于潜溪寺,于昨日凌晨时分溘然辞世。
虽说照朱裕的遗愿,将他的灵柩停于潜溪寺,不举办大丧,但韩谦还以天子大丧之礼、谥朱裕为大梁武皇帝,他与诸将吏皆穿大丧素服。
初战淅川城下,初识江汉之畔,再见巢湖水岸,皆是匆匆,伊川河踏冰而行,得聚三日,但心间依旧怅然,韩谦这一刻心里也禁不住想,要是当初在龟山之中答应朱裕的邀请,此间的山河又将是何等的情景
“君上……”
顾骞追随朱裕逾二十年,从壮志之年到两鬓生满华发,看着正值壮年的朱裕溘然辞世,他的心情比谁都不好受,但强敌环伺,与楚廷又有决裂之忧,此际绝非沉湎悲戚之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新奉之国主立时做出决断。
给降封宁北侯朱贞报丧的信使,昨日已经出发,双龙沟栈道赶往华阳、商洛,但朱贞愿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愿不愿意遵照朱裕的遗诏前来洛阳觐见新的国主,还是未知之数。
人心是最难揣测的。
虽然顾骞自幼教授朱贞蒙学、经义,但朱贞心里对其父朱裕如此安排,到底有没有怨恨,或者说即便有怨恨但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是顾骞乃至他的外祖父陈由桐,此时都无法预料的。
甚至朱裕身前坚持将朱贞留在商洛、不召回洛阳,以及坚持要韩谦北上之前,就派嫡系兵马进驻商洛,也是防备自己的儿子朱贞会有可能成为禅让的障碍。
顾骞不怀疑韩谦的胸怀以及善待朱氏宗室的诚意,但倘若朱贞坚决不接受这样的结果,韩谦必然也要用武力解除朱贞的兵权,确保关中南翼商洛一线保持平稳的过渡,不发生大的变故。
蒙兀人、东梁军肯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再次举兵进攻河洛,而金陵诸人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现实,会不会趁蒙兀人、东梁军大举进攻河洛之机出兵收复河西,此时也是未知数。
此外,遣使前往梁州及蜀中见李知诰、王邕,能否成功说服李知诰、王邕,也是最终决定金陵动向的主要因素,但这时候也还是未知数。
顾骞以及冯缭等人最初一度想着建议暂缓禅让甚至秘不发丧,想着以便能拖延三四个月的时间,但事实上乌素大石、萧衣卿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
甚至在韩谦发出动员令,着孔熙荣在邓均两州大举扩编,以及周惮、冯宣等人率棠邑军精锐,走嵩南栈道进入河洛之际,占据雍州的蒙兀兵马以及占据荥汴的东梁军就随之动员起来。
大量的粮秣、精壮分作两路,一路从太原、上党、河中往雍州集结,一路从河朔、青淄、徐泗等地往汴荥、孟州集结。
此外,也有明确的消息证实萧衣卿此前已经进入雍州城,并频频派使者赶往岐州,秘密会见赵孟吉、王孝先二人,不排除赵孟吉、王孝先二人会先率部进攻商洛或华州、潼关。
除了南线各势力的紧急联络、谈判,除了河洛两翼的战事亟需安排,除了梁国故有将吏的人心慌乱亟需安抚外,还有一件事也需要马上做出决定。
十数万军民从汴京撤出之后,大梁已失国都,而短时间内也没有夺回汴京的希望,目前迫切需要确定新的国都所在。
之前数日,韩谦皆与朱裕在一起畅谈古往今来,顾骞、雷九渊他们与随韩谦北上洛阳的冯缭、郭荣、温暮桥、周惮等人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
洛阳除了三面环敌之外,朱裕身前也没有明确要将洛阳定为国都的意思。
而贾鲁河、沙颍河洪水滔滔,虎牢关以东的荥阳城还在东梁敌军的控制之下,河洛地区与许汝等地,仅仅依靠险陡、狭窄的嵩南栈道联络,大股人马与大宗物资的通过,都极其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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