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而那些杀得气血上头的羌将,在陇右军的盾阵弩阵以及步骑协同战术面前,则是被杀得头破血流,最后看左右没有援兵上来血战,也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撤走。
从陇右军这两年所筑的羊圈梁寨到秦州州治上邽天水也就一百余里,但逐一扫荡秦州南部的敌寨,逼迫敌军北撤,兼之古驿道被敌军破坏严重,大军一路或翻越沟壑、或修道架桥,敌骑还不时会守在溪沟大涧的对岸峙守、威慑,也是到三月上旬两万步骑才推进到上邽城下。
夏商之时,渭水上游两岸的土地就属雍州,秦朝赢氏先祖为周王室养马有功,受封于渭水以北、陇山西麓的秦池,也是秦州最早见于史籍的地名;之后秦地南扩,于渭河上游置邽、翼二县,也是有史以为最早设置的两个县级建置。
邽县即今日的秦州州治所在上邽县,汉武帝时置天水郡,到北魏年间易郡改州,始置秦州,并延用至今;作为州治所在,上邽与天水两个县名则混用至今。
李知诰执鞭渭河南岸,往北眺望。
秦州以渭水为界,地形分异鲜明,以南多山地,以北则是厚重起伏的黄土丘陵,而渭水中上游的河谷地区则有渭河及支流携带沉积下来的肥沃土壤。
秦州河谷地区久经战乱,但即便到这时,犹繁衍孕育逾十万擅长农耕的汉民,可见其富庶。
然而河谷地区再富庶肥沃,李元寿最终还是没敢为了这块恩赐肉,将平夏部三世积累下来的家底拿出来拼一把,赶在陇右军抵达之前,率上万羌骑放弃上邽,渡渭河往北面的黄土高原纵深处撤去。
之前,梁军并没有从东翼集结大军攻入雍州腹地的情况下,王孝先及麾下将吏,对形势还抱有一丝乐观的看法,以为熬过两年,蒙军恢复元气之后,最终能从梁军手里夺回汾水河谷,将梁军从襄山、王屋山以北逐出;同时王孝先性情孤戾,内心骄傲,不愿做出不战而逃、屈事羌胡的事情来。
此时柴建、周通、郝子侠等人已率穿越秦岭,逼近凤翔南部地区,王孝先既然不愿放弃凤翔,西逃屈从李元寿,也无力分兵来守上邽,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元寿率平夏部羌骑北撤,陇山以西、渭水南北的上邽等城,兵不血刃的落入陇右军的手里。
王孝先此时将兵马收缩到夹于陇山与秦岭之间街泉,希望借这里的险要地形,挡住陇右军沿渭水东进凤翔的门户
西汉于太行山以南、王屋山以东、禹河以北置河内郡,魏隋改郡为州,河内郡分属孟、怀、卫三州,辖十九县;前朝覆灭以来,也是梁晋两雄争夺最为激烈的战场之一,不知道埋葬多少将卒的尸骨,每年春暮便草长莺飞,格外的肥美。
蒙兀南侵以来,尽得晋地,河内三州也蒙兀所属,其中以孟州南窥梁汴、东锁河洛,又当头镇守轵关、太行两陉,形势最为重要。
自太和元年以来,孟州城几经修缮,城坚池深,城寨连垣、沟濠相接,同时又从河朔、泽潞强征未婚或寡居妇女与蜀兵婚配、屯田耕作以实军户,因此在久经战乱的世道,孟州犹辖有军民逾三十万之众。
城厢驻军及民户拥有**万口人的孟州城,城内又逾二十年没有直接经历战火的摧残,在当世也算是罕有的繁华。
姚惜水坐于槐下,看树梢头抽出新芽,缀上点点青绿,轻抚身前的琴弦,叮叮咚咚不成调,这时候院子传来兵甲簇动的声响。
她压不住惊悸的抬起头,视野却为厚重的院墙所阻,也不知道仅仅是院外围困他们的兵马在换防,又或者说是赵孟吉重新想起他们来了。
这时候周元走进院子里来,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只是跺了跺脚,又缩着身子回到他所居的厢院里。
姚惜水也没有出声招呼他。
好不容易在孟州重建的晚红楼再次被连根拔起,这几年新募绝大部分的弟子,或直接被遣散,或编入军中充当苦役,而以吕轻侠、周元、姚惜水为首、三十多核心人员以及周元的家小,都被赵孟吉派人囚禁在这座五进三跨的院子里。
此时已经过去整整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赵孟吉没有露过一次面,也没有直接将他们拘捕关入牢中,除了每日着人送来食物、清水之外,他们便与世隔绝。
宅院前后以及侧门也都被人从外围堵死,食物仅仅是从侧墙打开一道洞眼里送进来。
他们现在既不清楚赵孟吉是否已经铁了心彻底投靠梁国,也不清楚太原知道赵孟吉的异常后,有没有从太原、泽潞、河朔等地调遣兵马过来镇压。
一阵杂乱的响声传进来,像是有人在清理堵在院门前的障碍物。
大概是听到院子外的动静,年逾六旬便满头银丝的吕轻侠这时候经人搀扶,从室内走出来,站在檐下,盯着檀木院门。
片晌后,院门悠然打开,两队兵卒鱼贯而入,将周元等人也都一起押入这院子里来十数身穿黑色短窄服衫的汉子走将进来,在一名削瘦汉子指挥,拿出锁铐将吕轻侠、周元、姚惜水等人的手脚一一铐锁起来。
吕轻侠盯着为首的那名削瘦汉子,问道“你来自洛阳”
姚惜水这十数黑衣人,不像是赵孟吉身边的嫡系,而束缚她们手脚的锁铐,精巧之极,显然也不像是洛阳之外的造物。
“大梁参谋府北面司同知事张士民见过吕宫使、周侍郎。君上特请诸位到洛阳一叙前情,为防止旅途生变,还要先委屈请位了。”削瘦汉子拱手笑道。
“赵孟吉既然都认定天下要尽归于大梁了,为何都将我们交给韩谦了,也不敢见我们一面难不成这几年唇齿相依,一点交情都没有了”吕轻侠没有挣扎,只是努力转动手腕,叫锁铐不至于硌着她枯瘦的腕骨,平静的问道。
“不知道吕宫使要跟我谈什么交情”赵孟吉身穿素袍,在安吉祥、顾明府等人的陪同下,走入院中,冷声问道,“要不是赵某心存几分警惕,性命早就被吕宫使夺走,这时候还要谈什么交情”
安吉祥与张士民等人见过面后,上元节过后找到机会就与赵孟吉说起招抚之事,但赵孟吉当时还是置之不理,甚至还下令将安吉祥囚禁起来。
赵孟吉虽然也曾是蜀军镇戍梁州、杀伐果断的蜀军大将,但这些年来带着数万蜀兵坎坷周转、吃尽苦头,已没有早年的果决。
轵关陉一役之后,他当然不希望跟蒙军绑在一棵树吊死,但轵关陉一役的胜负多多少少还带有一些偶然性,梁国四周皆敌,并不见得能夺得最后的胜利,赵孟吉更多还是想着在这世道多保存一些实力,不用急着那么快做选择。
最终促使他决定软禁吕轻侠、周元等人的,先是得到消息确认韩谦不惜舍近求远,令上万精锐骑兵远赴陇右作战。
从这里他看得出韩谦的目光远大以及绝对的自信,换作别人或许宁可放王孝先西逃去陇右跟李元寿合流,也会先确保夺下关中。
第二件事就是赵孟吉下令将安吉祥囚禁起来,但没有直接将安吉祥斩首,或押往太后受审,吕轻侠认定赵孟吉还是有附梁之意,二月初曾派出刺客潜入刺史府衙,欲杀赵孟吉夺其兵权。
然而吕轻侠等人的行踪,甚至极在赵孟吉身边所收买的人,皆在秘司潜伏人员的监视之下,得到顾明府及时报信,赵孟吉设下圈套,抓住刺客,之后还从吕轻侠身边搜出乌素大石早在年前就交给她从权处置他性命的秘旨。
甚至他以为臂膀的两名部将,特别是其中一人还是贴身侍卫他的牙军都虞候,也早就被吕轻侠收买。
到这一刻,赵孟吉才没有选择,放出安吉祥,在参谋府秘司人员的协助下,清除军中异己,软禁吕轻侠、周元等人。
赵孟吉及孟州守军的异常,想要彻底瞒过近在咫尺的汴梁及泽潞守军,是不可能的,但之所以没有直接改旗易帜,说到底也是料定乌素大石也好、朱让也好,他们绝不愿看到王孝先不战而逃。
只要他们还希望王孝先留在凤翔,与王元逵共守渭河两岸,那他们就不会主动先王孝先泄漏赵孟吉及孟州守军已经归附洛阳的消息。
出于这样的理由,赵孟吉才没有直接改旗易帜。
而此时李知诰、冯宣已率部占领渭水中游的天水等城,从陇山西麓堵住王孝先西逃的通道,也就到了赵孟吉正式改旗易帜的时机了。
吕轻侠等人被押出软禁的院子,十数辆马车停在大街之前,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杆大蠹从刺史府衙前廷院子里挑出来,上有隶书“梁”字,然而再看簇拥在马车周围的军将虽然还没有换上梁军的兵服,但秩序井然,没有所想象中的惶乱,可见赵孟吉手下的将吏,已经接受了投附梁军这一事实。
被押进马车,车窗并没有刻意的封闭起来,吕轻侠他们沿路还能眺望车窗外的情形。
除了一部分潜伏人员外,洛阳另外还会遣派一批人员过来,负责孟州的接收及融合事宜,张士民、安吉祥则负责押送吕轻侠、周元、姚惜水等人前往洛阳两艘悬挂洛阳水军战旗的官船,早已经在南关河码头等候。
黄昏时从孟州溯流而上,当夜天晴,星空当空,适宜夜航,连夜驶入伊洛河,折往西南,一路直到洛阳北城伊阙门水关码头时,已经次日日头西斜才停船靠岸。
晚红楼其他人员及周元的家小都被押往监察府大狱途中,吕轻侠、姚惜水、周元三人,则被韩谦派到码头前等候的官员,直接押往上阳苑。
这几年洛水南岸的洛阳城已经完成修缮,差不多恢复河朔惊变之前的模样。
虽说作为新的国都所在,但新发展的工矿匠坊等业主要集中于洛阳南部,沿伊水、洛水两岸分布。
目前洛阳城中主要还是将臣官吏、驻军及家小居住,在关中、河淮、太原、泽潞等地都没有收复,河洛居天下中枢的地理优势自然还远没有体现出来,商旅不多,城中居民不多,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繁盛热闹,给人一种不过尔尔的假象。
作为韩谦日常处置军政事务以及寝居的上阳苑,也相当简陋。
车马直接抵达凌云阁前,吕轻侠、周元、姚惜水被带下马车,这时候十数将虑从凌云阁走出,似乎都清楚他们三人的身份,经过时打量了他们数番,也没有人上前来跟他们搭话,就相继离开。
奚荏走到殿阶前,招手让殷鹏将吕轻侠、周元、姚惜水带进殿,也示意招抚赵孟吉有功的张士民、安吉祥进殿。
凌云阁西壁换上透着浅绿色光泽的玻璃窗,这时候夕阳照入大殿,大殿之内显得极为明亮。
韩谦身穿朱红蟒袍坐在御案之后,此时已经三十八岁的他,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坚毅神色间透漏着身为一国之主的亭渊气度。
冯缭、韩道铭、陈景舟、云朴子等人坐在两列,都可以说是吕轻侠、周元、姚惜水他们的故人。
“二十载峥嵘岁月,弹指一挥间,韩谦都未曾想能在此时此地再见吕夫人、周大人、姚姑娘呢”韩谦放下手头正翻阅的奏疏,看吕轻侠、周元皆两鬓霜华,容色盛极一时的姚惜水,此时眼角间都难免生有数道细密的鱼尾纹,颇有感慨的说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吕轻侠努力的整理起皱的衣襟,叫自己看得体面些,说道,“你既然还对楚廷称臣纳贡,特别是在这当下,你还要继续迷惑楚廷,无非是要将我等送往金陵受审示之以弱;以你今日身为人主的地位,也没有必要特意奚落我们这几个手下败将吧”
“吕夫人却颇有自知之明啊,但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我此时都还在历历在目,又怎么舍得不一叙旧情,就将你们这样押往金陵去受审呢”
韩谦哂然而笑,俄而肃然盯着吕轻侠,问道,
“前朝覆灭三十二载,天下四分五裂,不知道多少生民妻离子散、遗尸荒野。吕夫人前二十多年潜伏宫禁之中,或许看不到天下有多分饥色,但被逐出金陵之后,这六七年辗转零落,有如丧家之犬,心里还有几分为报前仇、不惜搅乱天下的执念”
“今日你大权在柄,什么话自然皆由你说。”吕轻侠说道。
韩谦看向周元、姚惜水,见他们都低着头,对自己视而不见,哂然笑道“看来你还真是死不悔改啊,那就在我大梁吃几天牢饭,再动身吧”
韩谦挥了挥手,着张士民直接将他们押送去监察府大狱关押起来,又给安吉祥赐座。
安吉祥、陈如意皆是张平带出来的弟子,陈如意甘为吕轻侠驱使、最终却因为吕轻侠掩盖刺杀真相而被杀死,却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安吉祥受裹挟逃出金陵,之后又一起被驱出梁州,虽然跟随吕轻侠、周元他们投附蒙兀人,还在孟州任吏,但更多是身不由已、随波逐流。
这几年安吉祥在孟州,也并没有跟吕轻侠、周元他们勾结到一起,而是在孟州撞一天和尚念一天钟,也许是这样的世道叫他心生颓念、不再功名利欲熏心,又或者说他心里多多少少还念着张平以及延佑帝杨元溥待他的恩义。
韩谦询问过孟州地此时的情形,又问起他今后的打算,愿不愿意留在洛阳任吏。
“这几年寓居孟州,却是认得几个酒肉朋友,闲时饮酒赏文,也甚能打发时光,恳请君上恩许吉祥就留在孟州安渡余生。”安吉祥请求道。
“你比我还小一岁,此时就想着安渡余生之事,未免太早了,”韩谦笑道,“你想回孟州也行,那边总是要派官员安顿民生之事,让冯缭给你安排一个悠闲的差遣”
“谢君上。”安吉祥行过礼,便先告退。
安吉祥在洛阳没有居所,也无意在洛阳置办居所,韩谦让殷鹏先安排他住去都亭驿,待冯缭闲下来后着史司安排合适的差遣,再叫安吉祥回孟州。
第七百五十六章 关中 三
“”
赵庭儿回到上阳苑,看到韩谦独自一人站在寝殿庭中,院子里左右也没见人侍候,走过来问道,
“将吕轻侠、姚惜水她们押回洛阳了”
“押回来了,黄昏前还在凌云阁见过她们,临死嘴巴还跟煮熟了的鸭子似的,贼硬。我还想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饶,竟然没有,失望。”韩谦笑道。
“你当真要将他们送往金陵”赵庭儿问道,“将吕轻侠、周元送去金陵吧,姚惜水与李知诰同父异母的兄妹,总归还是要交给李知诰处置的。”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午前李知诰着人送来一封秘函,称赞冯宣有大将风度,而说自己两年前率部进入成州时左腿踝中敌一箭,留下暗疾,每遇雨雪就疼痛难忍,想辞去陇右宣慰使一职,由冯宣接任,统领陇右军负责从西翼进攻凤翔,”韩谦揽过赵庭儿的肩头,说道,“他信里也没有明说,却是要拿自己功名利禄,换吕轻侠、周元他们的性命”
“唉,没想到李知诰待吕轻侠却不忘情义也是,吕轻侠祸乱天下,但不管怎么说,却终究是保住前朝一脉未绝。”赵庭儿颇为讶然,感慨道。
当年发动宫变、谋杀延佑帝杨元溥,吕轻侠、周元二人是罪魁祸首,在楚廷看来他们所犯乃不赦之罪。
然而说到大梁上下对吕轻侠、周元等人的态度,就有些可有可无了。
韩谦与延佑帝杨元溥的关系,从借口不议婚嫁之事脱身繁昌城那一刻,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杨元溥的死,甚至是韩谦在背后推波助漾。
而倘若不是杨元溥已死,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梁楚也根本不可能谈成和议,刷时大梁必然面临比想象中凶危数倍的危险及困境。
从这一点来说,吕轻侠发动宫变、刺杀延佑帝杨元溥,对大梁实则有功而无过。
至于吕轻侠、周元投奔蒙兀人,帮着蒙兀人对付大梁,乃至以往处处针对叙州、棠邑,也并没能发挥出什么作用来。
不过,此时大梁犹对楚廷称臣,赵孟吉将吕轻侠、周元囚送到洛阳后,于情于理都应该将他们送到金陵受审,籍此还能缓和梁楚转为紧绷的关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