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秋末的午后阳光很淡,淡得根本不暖,也照不进人心底的黑暗中去。
殷青筠两世为人,从未有现在这一刻这样的心力憔悴。
她是回来改命的,回来保护母亲的,怎么就遇上了殷青黎这样难缠的疯子,蠢出生天了似的,半点也不像是从那个精明的林姨娘肚里爬出来的姑娘。
她倒宁愿殷青黎聪明一些,因为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太费脑筋。
儿现在她跟殷青黎这样傻子辩解,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变成傻子了。
“殷青黎。”她压抑着声音喊了她一声“记得从前我跟父亲争吵时,管家曾劝过我一句,我跟殷府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天我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
殷青黎听了这话眨了眨眼,没开腔。
兴许是没料到殷青筠会这般淡定,仿佛已成竹在胸,半点不怕萧祉晓得了她做下的丑事会如何。
又听她清澈泠泠如水的声音继续说道“还有,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准太子妃,就等于漂亮地翻了身、成了人上人了,你若是敢拿着我跟崔承誉事情大做文章,你跟太子能不能如期举行婚礼就两说了。”
“你威胁我”
殷青黎震惊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惯性子寡淡对谁都好似不关心的殷青筠会直接开口威胁她,还威胁得丝毫不留余力,令她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萧桓是她如今最大的筹码,也是唯一的筹码。
她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了萧桓身上,也如愿地压对了。
殷青筠却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彻底慌了她的神。
殷青黎猛然身子一颤,白着脸扶着映月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你竟敢威胁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是陛下亲口下的婚约,婚旨才刚送进祠堂里跟你的那一道一起供奉着呢,你不敢的”
话音缓缓落下,她自己心里都没底了。
殷青筠略一低头,柔软的指腹按在腕间光滑莹润的镯子上,目光带着些微凉意和嫌恶“我为何不能威胁你,这本就是我能轻而易举就阻止的事情,反而是你,拿着子虚乌有的事情来攀诬我,还用陆静娴来压我,越发能耐了啊。”
青岚在旁侧挺直了腰板,听着她这番话,顿时觉着心里出了口恶气。
同为婢女,映月就烧起了熊熊怒火,扶稳了殷青黎旋即咬牙道“大姑娘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承认,对二姑娘发什么火。”
青岚听见这颠倒黑白的诉苦反呛,险些没直接上前动起手来“菡芍苑一个个都是这样牙尖嘴利的吗到底是谁做了败坏殷府家风的事儿,是谁不敢承认,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着”
眼见青岚气得越说越离谱了,殷青筠到底是不能纵着她继续说下去了,便轻轻喊了青岚,抿着略苍白的唇摇了摇头。
殷青黎当上太子妃的手段确实不太光彩,可对于外人来说,这就是殷府天大的殊荣。
并且殷府还得替殷青黎把那件腌臜事往死里瞒着捂着。
诚如她之前说的,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殷青黎要是因为那件事闹得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到时殷府也没法子能独善其身。
青岚不甘殷青筠在这种时候偏帮殷青黎,瘪着嘴委屈地站到后头去了。
殷青黎看着殷青筠,觉得她陌生极了,一点儿都不像从前能拉着她的手喊她妹妹的人了。
大抵是如今真的到了她幼时所愿的势不两立的地步。
殷青筠迎着殷青黎迟疑的目光,微微一笑“你应当晓得的,我能有千百种法子叫你跟太子的婚约沦为一张废纸,所以你千万为了自己,别跟我对着干。”
“你今天是看见了我跟崔承誉私下见面,但你也最好把这件事情烂进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哪里有传我给三皇子戴绿帽子这种混账话,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殷青筠留了后手。
殷青黎往后嫁给萧桓,不可能会顺遂的。
顿了顿,殷青筠又挑了下眉“我说完了,你可记下了。”
殷青黎愣在原地,阖动唇瓣半晌才开口说了话“记记下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她先抓住了殷青筠的把柄,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羞辱殷青筠,怎么反倒被她唬住了,偏要不得不接受了殷青筠的威胁。
殷青筠微微点头,提裙下了回廊旁侧的台阶。
殷青黎心中刚松了口气,伸手捂住胸口喘气,就看见殷青筠海棠红的身影一转,一双冷如霜雪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
“姐姐,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殷青筠杏眸微顿,垂下了眼睑“陆静娴那儿你的嘴巴也给我闭紧实了,不该说的别说,不该打的交道也别打好歹将来也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别叫旁人觉得殷府的姑娘眼皮子浅显了。”
殷青黎连忙应是,殷青筠这才真的转身走了。
映月扬起不甘的小脸看向殷青黎,委屈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二姑娘,那咱们还要去拜见夫人吗”
她们从府外置办了新衣裳打了新首饰,来清风苑就是为了给夫人请安谢恩的。
殷青黎挥手打了下旁边的红漆廊柱,顿时嘶地抽了一口凉气收了回来,映月哑着嗓子喊了二姑娘,她气得说了句“去什么去,回菡芍苑去”
映月便陪着气急败坏的殷青黎离开了清风苑。
殷青筠回了屋,躺在窗下的摇椅上有些冷,闭着眼睛伸手想从架子上扯条薄毯子来,才发现换了个屋子,屋中摆设也变得她根本不适应了。
“青岚。”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于是就光着脚踩在地上,绕过隔间的苏绣大围屏,去里间的架子上拿了毯子,回摇椅上躺下。
青岚端着暖身子补汤走进来,见状说教道“地上这般凉,姑娘身子不好,要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殷青筠用细绒毯子把脚和腿盖得严严实实的,抬眸问青岚“殷青黎走了”
青岚回“走了。”
殷青筠抿了抿嘴唇“可算走了。”
254:预料结局
殷青黎那就是个缺心眼的,还缺得挺厉害的。
她做出那样不顾殷家颜面的事,若非皇帝被蒙在鼓里,正好顺着萧桓的求娶封了她为太子妃,她以为她能安安生生从祠堂里出来?
殷府上下如今都在替她和萧桓那那件丑事往死里捂着。
她倒好,在大街上看见了殷青筠和崔承誉站在一处,就信口说他们有私情。
有私情,有她个大头鬼!
什么影儿都没有的事都能被她说有有声有色跟真的一样,怎么不想想自己跟萧桓那档子破事。
不论过了多久,殷青筠心里始终释怀不了,萧桓那个憨货竟然会稀里糊涂着了殷青黎的当。
也不愧是这辈子两人能做夫妻了。
陆皇后也是个要强精明的人,生的儿子也这样过得浑浑噩噩,好好的太子妃之位就交给殷青黎一个相府庶女。
不但得罪了陆家,还连半点实在都没得到。
萧桓这步棋走得活像是自毁前途。
无事不出门,又是好几日。
天气越发凉了起来,殷青筠趁着还不算太冷,提早把凝罗要的披风做好,让青岚帮忙在衣摆处绣了一排白鹤。
她则用靛青色的丝线打了两根五蝠络子。
青岚拿了针线来,帮忙把络子缝在衣襟两侧,连声夸赞好看。
“不过奴婢觉着还是素了点,上回姑娘打的五彩的络子才叫好看。”
青岚故意提了一嘴,殷青筠旋即尴尬地咳了咳,把要送给凝罗的披风收好,自己去架子前拿了件素缎白兰披风系上,转眸嗔了青岚一眼“你一日不取笑我就皮痒是不是。”
青岚早就知道了殷青筠是把匣子里不见的两根五蝠络子拿去制了香囊,送给了萧祉。
不过嘛,姑娘送未来姑爷东西,她身为奴婢委实不好说什么,可姑娘唬了她,这就叫她心里不太舒坦了,总想取笑姑娘两句。
“还不是姑娘故意欺骗了奴婢,奴婢自幼服侍姑娘,还能跟未来姑爷争宠么?估计争也争不过。左不过一个香囊一盏灯罢了,奴婢还能跟姑爷吃醋不成。”
青岚捧着桌上刚做好的披风,瞧着殷青筠痴痴发笑“其实姑娘穿这样的素色衣裳更有味道,简直就跟夫人一个模样里刻出来的一般。”
她这话题转得委实有些快,殷青筠也乐意顺着她的话笑了笑“见过脸皮厚的,但没见过你这样脸皮厚的,想夸自己手巧做的披风好看就直说,没得这样拐弯抹角的。”
殷青筠身上披的正好是上回她让青岚做给凝罗,结果凝罗嫌太素净没收的那件。
青岚做了个鬼脸,催着殷青筠出了门。
自打入了秋,殷青筠就懒了许多,成日歪在榻上看起了话本子,看得最凶的一日,早上殷庆才派人去云楼替她买了两本回来,她下午就囔着看完了要换新的。
惹得殷庆一度揶揄她就是殷府的小祖宗。
青岚伺候着殷府的小祖宗,自是也跟着看了不少话本故事,一来二去,追得比殷青筠还要入迷。
“戏娘那一册话本子奴婢全看完了,就等着管家将尾册买回来了,姑娘要不您猜猜,那戏娘跟她的青梅竹马可会有个好结局?”
殷青筠伸手扯了扯披风,让脖子缩进去不至于被冷风吹到,听见青岚提起那个话本的结局,笑微微卖起了关子“我也在等着管家的尾册,他还没买回来,我岂会提前预料到结局。”
其实,她还真能预料到结局。
因为她说谎了。
她上辈子不爱看这些东西,却在永昌伯府就已经听关氏讲过了,那个结局并不好。
原以为十恶不赦的人才是顶顶的大善人,却死了。
伪善虚假的小人却仍挂着济世悬壶的名声,活着好好的。
如今催着殷庆去买回来看,也不过是想看个过程,看看书里那些披着面具的虎狼是怎么操纵人心,不善言语的好人又是怎么被一步步逼上绝路的。
青岚扶着殷青筠踏进了凝罗的院门口,扯了下她衣袖撒娇道“姑娘猜猜嘛。”
“不猜不猜,等跟母亲用完了午饭,管家应该就派人买回来了,你到时候就有得看了。”
殷青筠提裙迈上了台阶,站在门外的两个婢女对她福了福身行礼,顺道替她撩了帘子。
屋中,凝罗坐在榻边在听玉嬷嬷禀告什么,神色有些雀跃,见殷青筠进了屋,挥手让玉嬷嬷退到一边去,然后对殷青筠笑弯了一双妙目“软软来了。”
她视线一转,落在青岚手里捧着的披风上,让她赶紧捧过来。
“这是给我的?你个小没良心的,答应了几个月了,这才送来。”
玉嬷嬷上前替凝罗接下,展开瞧了瞧衣襟衣摆处绣的花纹,赞道“姑娘的手艺真是不错,瞧瞧这几只白鹤,真是绣得活灵活现。”
殷青筠笑不出来了“鹤是青岚绣的,上头衣襟处的银针海棠才是我绣的。”
这种假手于人的事情还要她自己亲口说出来,不是一般的尴尬。
玉嬷嬷面上笑意渐渐淡下,想必是觉着自己多嘴了。
好在凝罗很喜欢这件宝蓝色披风,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玉嬷嬷派人去厨房端了饭菜回来摆上,凝罗就拉着殷青筠说起了她最近最想知道的事。
殷青筠跟她到底不是亲母女,一层姨母侄女的关系并不牢靠,有事找姨母,没事姨母找,说的就是殷青筠了。
“你这孩子,性子未免太寡淡了些,我不找你来,你就想不到找我。”
殷青筠被她拽住了腕子,手劲儿还有些大,她压根就挣脱不开。
“你上回去找了崔承誉,想必他是开窍了,今天早朝时拿着收集到的陆家的罪证,听说陛下看了之后很是震怒,当即就派人把陆文和缉拿入狱了。”
殷青筠眨了眨眼“这么迅速?”
皇帝之前不是还有意偏帮陆家嘛,这一回看见崔承誉找到的证据,转头就治了陆文和的罪了?
凝罗说了声可不是嘛,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殷青筠的脸瞧,语气有些严肃“你那天去见了崔承誉,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殷青筠已经听到是好消息了,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但又不想跟凝罗说得太清楚,毕竟这是她跟崔承誉之间的私事,还跟萧祉或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255:接连忤逆
凝罗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柔软的指腹按在殷青筠掌侧的伤疤上,一声声的诱哄“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你可知他这几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明面上对陆家不再关心了,惹得陆家还以为能松口气了。”
“结果崔承誉那小子倒是极灵,反手就将自己收集的罪证当着朝臣的面交给陛下,陛下不震怒都不行。”
凝罗眼里是带着笑的。
她也只是想问问殷青筠,事情经过是如何,总之陆家倒了大霉,她是第一个笑出声的。
殷青筠将手掌从凝罗的手心里抽了出来“软软没跟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