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可此时的安书记,脸色却更不好看了,阴阴的。
打心眼里说,他实在是看不上这个兆庆。
他喜欢的小伙子,那得是长着扛扁担的宽肩,顶大梁的粗腰。有力气,会干活,壮得跟个大牯牛似的“劳动模范”。
而绝非兆庆这样白白嫩嫩,身弱气短,开个“学大寨平整土地”的动员会,站着都能睡一觉的“落后典型”。就更别提兆庆家还是个戴帽的封建地主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闺女是傻是痴,放着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不要。干嘛偏偏看上了这个瘦弱的跟柳条儿似的“秧子”
难倒就图个面目好看,会写会画吗
那顶个屁用!既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以后就擎等着后悔吧。
同时更让他恼怒的是,这件事其实早有苗头。
他背地里为这个都打过闺女好几次了,可闺女的气性随了自己,死犟死犟不肯回头不说,还闹气不吃饭。
而老婆儿又心疼女儿,一个劲数落他。说当了工程兵的大儿子已经死在矿洞里,眼前可就这么一个独生闺女了,真打坏了丫头饿坏了孩子,他就没人给养老送终了。
这么一来他也含糊了,只想着孩子还小,等自己给女儿寻门好亲事再说。
可没想到一姑息,这事儿就变成这样了。他现在也不知道是悔还是恨。
所以他心里憋着气,鼻子只哼了两哼,根本没接兆庆的话。
农村人想法简单,不讲究绕弯子。这种情形下,当然首先就是质问兆庆和小芹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
这一条,让小芹当场满脸绯红。
兆庆也知道份量,就马上很认真地发誓保证。他和小芹绝对清清白白,没做任何损害名誉的事。
安书记听了总算脸色好了些,可他跟着就问兆庆拿什么娶小芹。
“就你一年那几个工分还没知青多,你养得活小芹吗我知道你最近卖鸡蛋挣了几个钱,可那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范畴。(即“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和“自由租地、自由贷款、自由雇工、自由贸易”。它是刘主席1959年4月份提出来的)队里只是看你家太穷,欠了一屁股债,才懒得管你。今后要是管你,这就是事儿。靠这个可不行!”
这话可一下让兆庆卡壳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安书记这就得着理了。
“想和我家闺女订亲?你先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吧。要是想不出来,你们就得给我断了。也不怕你不爱听,你娘嫁给你爹,这辈子吃了多少苦?我可不能让闺女再犯糊涂!”
话音一落,他就把小芹脖子上的纱巾和这次兆庆带回来的东西,全都塞还给了兆庆。也不顾小芹的哀求,就让俩侄子硬拉着小芹回了屋,把兆庆给干晾在当院了。
这一晚过后,小芹好几天没出家门,明显是被安书记给软禁了。
兆庆自己也是抓心脑肺,冥思苦想解决的办法。
可这个年代的体制之下,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啊这时候反倒真期盼着大学能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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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送鸡蛋
算日子,1978年8月20日,可就又到了兆庆又该给洪衍武送鸡蛋的时候。
可现实情况是,兆庆背上的伤仍旧未好,同时也仍旧跟父亲打着擂台,似乎并不具备履行约定的可能。
不过兆庆很厚道,他自己虽然麻烦缠身,心里还一直惦念着这件事。
于是提前两天,他就跟父亲说起京城还有洪衍武这个好主顾,问能不能暂时放他出去,等他想办法把给人家送鸡蛋的事情处理好,再回家继续受罚。
对儿子的这个念想,兆庆爹倒是支持的。因为他对孩子的教育就是为人处事,诚信为首。答应别人的事儿,应尽最大能力做到。否则就是道德有亏,立身不正。
只不过一来是天上正下着雨,他怕把兆庆的背伤湿了。二就是他也怕儿子借机和小芹见面。再达成某种同盟和共识。于是他就没同意兆庆出门,反倒是要自己包揽下送鸡蛋的差事。
兆庆对此可不放心,他就劝父亲。
“您二十年没去过京城了,城里变化可大了。再说这还下雨了,后天就是日子口儿。哪怕雨停了,也是一地泥泞。鸡蛋要摔了倒是小事,您六十的人了,可别再摔坏了。”
可兆庆爹却晒然一笑,满不在乎。
“你说的那个地址,不就是南城那个尼姑庵嘛,有过街楼那个只要它没长腿,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
“另外,你也甭怕下雨路不好走。你没跟我练过武,自然不明白。其实不分门派,只要习武之人,有几分真本事的都必然能走。”
“不说别的,武当山的山路比这儿险得多,我师父徐本善七十的人了,雨后不出一个半时辰就能从紫霄宫下山上山一个来回。除了一双鞋,顶多袜子上溅上几个泥点。就是咱们这个九龙山,我迎着大风登顶也就半个时辰。”
“反倒是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不想明白了绝没你的好儿。到时候我还得给你挂上锁,你就屋里面待着吧……”
就这么着,到了8月20日当天,兆庆爹拿起了兆庆的大藤筐,满满腾腾码好了半筐鸡蛋,凌晨五点钟就动身奔京城来了。
还真别说,这一天虽然仍未出“三伏”,但在两天的大雨过后,却是难得的一个舒服天气。
小雨仍未全绝,但不用打伞也不湿衣裳。一路上的空气里充斥温润的水汽和绿草的清香,让人十分爽利。
兆庆爹也确实没吹牛,他当年在白云观得了徐老道的真传,脚底下的“草上飞”虽然不能真的让他飞起来,也达不到脚不沾泥的地步。但能恒久、持匀速、行走如风,不打滑、不陷足、四平八稳还是做得到的。
实际上别看他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可因为住在山村每天都没断过练脚,这七八十里的路程才歇了一气儿,没出五个小时也就到了京城范围。
当然了,二十年没进过京城了,他又是一心挂念着京城的人,必然会左顾右盼,寻找着当年的记忆。所以一过了菜户营可就慢下来了,眼睛都有点不够使的了。
如今的京城确实是和他印象里的大不一样了。
像过去他放马架鹰,路上歇过脚的野茶馆都已经没了,就连看惯了的陶然亭那一片芦苇荡、乱坟地也成了规划齐整,绿草茵茵的人民公园了。
过去本应荒僻冷落的地段,现今都成了热闹的街道。
那些二荤馆儿、饽饽铺、油盐店、切面铺、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锅铺、京纸铺、掸子铺、香蜡铺、冥衣铺、寿衣庄、棺材铺、杠房、车马行统统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欣欣”、“红光”、“利民”这样招牌的综合性国营商店。
那风一吹就能攘起黄土的地面也都变成了柏油马路。
上面跑得不再是驮轿、西洋马车、铛铛车和人力车。而是大面包状的公共汽车,拉满货物的大解放,以及闪亮的小轿车和行云流水一样穿行的自行车、三轮车。
样样有条有理,处处井然有序。
要说唯一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的,也就是那巍峨的城墙城门都消失了。居然被拆得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使京城变得彻底不像京城了。
这就难免让他生出些物是人非,饱以沧桑之感。同时也不觉由衷地感叹现代城市发展之迅速,这里的气象远非田野乡村可比。
可这么一来,他也就更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地方,那兆庆怎么就不想来呢
由此可见毛头小子都窝在乡间待傻了!眼里就只有一个小芹,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精彩!
这也就愈加证明了,人必须得出来见世面的必要性!
想到这里,兆庆爹不由焦躁起来,他不再那么有兴致了。似乎京城的景致越好就让他的心情越坏。于是再次抓紧时间,辨识着观音院的方位开始赶路。
在这儿还真的得说,老京城人就是老京城人。
尽管相隔二十余年,京城环境大变,平添出许多新的街道胡同来,可辨识的往日路标又基本消失了。可凭着方向感,兆庆爹还是顺利地找到了福儒里。
而一进这条像凝固了时间的胡同,他便彻底摸着旧日的脉络了。再无半点犹豫和阻碍,就顺畅地找到了西院。这时候的时间也就十一点过一刻。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陈家的门儿上竟然挂着锁,兆庆爹吃了个闭门羹。
敢情这一点真是兆庆疏忽了,他自己知道洪衍武的生活规律,每次进城都是先卖一些鸡蛋,午后再去登门。可他忘了跟父亲说,这就造成了现在这种寻人不遇的局面。
其实等一等到无所谓,关键有点不妙的是,天儿可又阴上来了,凭兆庆爹的经验,眼瞅着雨就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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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舅舅
水清走了。她在兆庆爹和王蕴琳没口的谢声中离去了。
虽然今天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谜团,但有一点她能看的明白,人家这是多年未曾见面的亲兄妹又重逢了。
其他的,她也不用知道更多了。这就足够她发自心底地,为无意间成全了别人,充分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了。
而这一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半了,首先意外的是饭菜格外丰盛地摆了一桌子,但全家谁都没动筷子。
父母、大哥、大嫂、二哥、妹妹还有小侄子全都围坐在八仙桌旁,也不知是饭菜刚好,还是特意等着他们回来。
跟着他们就发现席间还有一个陌生的老汉,看打扮,衣裳补丁套补丁,说穷困潦倒并不过分。
但也得说,胡须修理得很是齐整,端坐的样子也是很有派头。
尤其这人还有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见到他们的时候,那双眼便流露出亲近与热切,既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洪衍武当然早不是狗眼看人低的素质了,他揣测这位大概是父母的朋友故人。就拉着泉子先一起冲那老人点了点头,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大叔,您好”。
孰料父亲张口就说“这是你们的舅舅。老三,泉子,你们都跪下磕个头吧”。一下就把他们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而随后等他们反应过来,肩并肩磕过了一个头,母亲的话却更是惊人。
一番更详细的介绍后,他们这才知道,王蕴琳原本是姓完颜,本名是完颜蕴琳。姓王是她嫁入洪家门儿后自己改的汉姓。
至于这个舅舅,全名完颜允泰。其实就是洪衍武儿时曾听母亲几次念叨过的那个尿性人。
他们兄妹俩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就因“逃反”各自失散了,今天完全是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意外相逢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此时均觉得人生的离奇莫过于此。
特别是这个舅舅不但是自己撞上门儿来的,居然还是一直给他们送鸡蛋的“赵庆”亲爹。
现在回想起来,陈力泉是有一定先见之明的,这大概就是他当初一见兆庆,就说他和洪衍武有些相像的缘故了。
其实允泰的感觉也差不多。到现在为止,他还觉着今天就跟做梦似的。
本来这只是他代儿子跑趟腿儿的事儿。怎么二十来年没进京,一来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亲妹子的家里来呢
特别是一想到儿子这半年来,在京城里唯一的固定主顾,就是妹妹的三儿子和干儿子。他就更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们的沉浮起落、喜乐悲欢了。
于是等洪衍武和陈力泉洗手坐定,允泰倒先自斟一杯酒敬上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嘴里直说,“舅舅得先谢你们俩!要不是你们和兆庆的这层关系,我哪儿能再见着你们的妈呀”
慌得洪衍武和陈力泉连忙站起躬身相迎。嘴里直说当不起,纯属误打误撞,舅舅客气。
允泰却说,“你们不用惶恐。咱们之间是有真缘分的。我听你们母亲说过了,你们是跟玉爷练的官跤,这是你们的福气。可有一条你们大概还不清楚,玉爷的侄子玉闳是我的好朋友,也私传过我跤术。要从这点儿上论,咱们还算师兄弟呢……”
允泰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一下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洪衍武跟着脑子一转,索性直言。
“舅舅,咱俩虽然未曾谋面,但您的事儿我妈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听说您用骷髅头耍弄过雍和宫的喇嘛,用鞭炮栓狗尾巴上炸过戏台,还会飞檐走壁呢。我可是打小崇拜得很……”
可这话才一出口,就招得洪禄承呵斥一声。“放肆!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好在允泰性子却似跟洪衍武很投缘,没半点介意,也不避讳,反倒是说。
“咳!那不算什么,我还给**上的袁世凯像描过胡子,在炮儿局领着叫花子们闹过监,在西直门城楼上做法召过白鹤呢!那可都是过去年少无知干的糊涂事儿了,如今很为自己当年的狂放无忌后悔。听说你小子也是个上树扒猫皮的混主儿,现如今才开始长进了。那咱俩真是彼此彼此。今后一起共勉吧,可别再给家里招灾惹祸了。大概你就是随了我了,这才苦了你的爹妈……”
这一番话那可把大伙儿都逗笑了。别说洪衍武心里对舅舅的“光荣事迹”更加钦佩,其他的洪家子女也都觉着这个舅舅实在有趣。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无论主客吃的是相当畅快。
尽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禄承又满口“怠慢”、“惭愧”,说论理应该在“聚德全”和“萃华楼”设宴接风。可照允泰的话说,他早不是那个把玛瑙当耍子儿,不知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了。棒子面儿窝头吃起来照样香。
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妹妹的饭菜做得很合口味,“独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黄菜”、“豆豉烧豆腐”,尽得他们的母亲真传。有这些已经很满足了。要说遗憾,那也就是不在季节,吃不到完颜家祖传的“糖水白菜”。
王蕴琳就笑称,这还不容易冬天儿的时候,我先腌两坛子,一准儿给你送家去。今后再断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总之是合家欢乐。兄妹相聚,彼此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亲情。
想也知道,他们分别时都是风华年少,这一转眼再见面,不但各自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肚子里的话,那还能有个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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