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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陛下驾到——”

    一声唱喏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敛神色,与众臣一起向皇帝行礼。

    “平身。”慕容泓坐上龙椅,声音平和。

    尹衡起身,抬头看向御座之上。

    年近而立的陛下依然丰神俊逸风华绝代,也还是瘦,却再不会给人弱的感觉。

    事实上这么些年过去,不管他的容貌有多阴柔秀美,也没有哪个臣子敢认为他弱了。

    当年灭了赢烨之后,他转过身来便以附逆罪诛了张家。然

    然后朝廷派使者去了趟扬州,信道的吴王就以天下太平为由主动交出了手中的兵权。襄王和韩王见状,一番权衡利弊后,也先后交出了手中兵权,唯独青州燕王佯作不知,于三年前因不臣之罪被弹劾。皇帝召他来京,拒诏不来,皇帝发兵讨之,大战前夕燕王郑澍被身边一谋士刺杀,皇帝兵不血刃就平定了燕王之乱。

    当初皇帝还未亲政时,被逼无奈亲口分封了七位藩王,不足十年,七去其四,惟余三位被剥夺了兵权的藩王还在苟延残喘,根本不足为惧。

    至此,朝中众臣才明白,他们侍奉了数年的少年天子,其柔弱隐忍的外表之下,包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虎狼之心。

    所幸收回了几位藩王的兵权之后,皇帝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社稷民生上,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几年的休养生息,使得海内富庶歌舞升平,国力也日渐强盛,在民间已有明君之名。

    长此以往,待到他的外甥胜儿继位之时,大龑定然已是太平盛世。

    尹衡神游一回思绪回拢,恰好今日朝政已议完,原本这时皇帝就该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了,尹衡也早就和他的拥趸者们准备好了请立尹蕙为皇后的谏言。

    不料今日皇帝却没有如寻常一般给大臣启奏余事的机会,而是道:“今日之朝政便议到此处。接下来,朕有两件事要宣布。其一,七年前慕容怀瑾父子逼宫作乱,朕一时不察,让他们戕害了朕之侄儿端王。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朕心中便觉十分愧对先帝。昨夜朕梦见先帝,对朕哀叹香火断绝,朕心实有不忍,遂决定将长子慕容孤过继给先帝为子,为先帝延续血脉,以保先帝香火不绝。”

    一言出,举朝皆惊。

    尹衡更是觉得仿若一个晴天霹雳正劈在自己头上,震得他眼前发黑魂不附体,不及细思便跪了下去,高呼道:“不可啊,陛下!”

    慕容泓目光移向他,清凌凌的宛若实质,面上却并无多余表情,只平静问道:“有何不可”

    尹衡此刻也顾不得害怕了,心中一片混乱,跪在地上仰着头强辩道:“陛下,大皇子乃是您的皇长子,年已七岁,已经懂得孝悌之情,您如今将他过继给先帝,只怕会伤及殿下感情。您若一定要过继一子给先帝,不若过继尚且年幼的二皇子,幼子懵懂,或可不恸。”

    “尹知州言之有理,请陛下三思!

    !”他的拥趸者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呼啦啦地跪了一大片。

    慕容泓瞧着朝堂上瞬间矮下去的小半朝臣,可笑尹衡绞尽脑汁经营数年才有的人脉,不过被他一句话就暴露了七七八八。

    他移开目光看向钟慕白,问:“太尉以为如何”

    钟慕白道:“陛下与先帝兄弟情深,先帝传陛下江山,陛下想保先帝一脉香火不绝也无可厚非。至于选哪位皇子过继,此乃陛下家事,臣不便过问。”

    “陛下,皇嗣关乎社稷,绝非一家之事。请陛下千万三思!”钟慕白话音方落,尹衡便着急叩首道。

    与他一同跪下请命的大臣也与他一同叩首。

    “朕心意已决,卿等无需多言。”慕容泓道。

    “陛下!”

    尹衡还欲说话,慕容泓抬起一手制止了他,语气变冷:“尹爱卿,朕之子能过继给先帝,是何等荣耀之事。你若再反对,朕便要怀疑你其心可诛了。”

    尹衡喉头一噎,在皇帝无形施加的威压下垂下头来,双手暗暗攥紧官袍两侧,慌乱地思考还有何办法能够力挽狂澜。

    慕容泓见他不敢再开口了,才道:“现在,朕要宣布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便如此惊世骇俗,第二件事又会是什么众臣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少不得都暂时压下关于把皇长子过继给先帝一事的疑问,竖起耳朵来仔细聆听圣喻。

    慕容泓却只看了侍立一旁的长福一眼,长福心领神会,臂上搭着拂尘弓着腰沿着大殿边上疾步来到殿外。

    不多时,众臣只见禁军吭哧吭哧地抬来十几口木箱子,整整齐齐地垒在宣政殿前的广场上。

    众臣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都不知那是何物。

    慕容泓见状,为众臣答疑:“这些,都是这十几年来,内卫司收集的情报。”

    众臣悚然。竟有这么多,其中有多少是与自己相关的陛下将之抬于殿前,又是何意秋后算账吗

    这时长福带着一位手捧木盒的年轻人从殿外进来。

    “微臣纪行龙,拜见陛下。”

    纪行龙进了宣政殿,向皇帝行礼。

    尹衡猛然回过头看向他,心中惊疑不定:纪行龙怎么会在这里

    自从姐姐死后,纪行龙便一心一意依附他,当初长

    长安回京可能要对他发难的消息也是纪行龙告诉他的。虽然即便他不说他也会知道,但他说了就是一个表态,向他效忠的意思。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将纪行龙视作爪牙带在身边。他去青州任知州,把他带去做通判,有些他不便亲自出面去做的事情,都让纪行龙去做。纪行龙有些小聪明,每次都能很好地替他将事情办妥。

    此番他回京述职并未带纪行龙同行,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朝堂之上

    尹衡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平身。”慕容泓道。

    纪行龙却不起身,只道:“陛下,微臣要状告青州知州尹衡勾结逆王结交反贼。这些年他在知州任上结党营私贪污纳贿构陷忠良,就连当年高烁高大人泄露科举考题一事,也是他指使微臣利用能够出入高大人书房之便,栽赃陷害的。”

    满朝再次哗然。

    “你血口喷人!陛下,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鉴!”尹衡心中慌乱不堪,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辩驳。

    “你有何证据”慕容泓看着纪行龙。

    纪行龙仰头道:“微臣就是人证,这盒中,是微臣这几年利用在他身边为官之便收集的物证,请陛下过目!”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盒子。

    长福在慕容泓的示意下将盒子接了过去,拿到阶上供慕容泓过目。

    尹衡满头大汗。

    朝中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在尹衡与纪行龙身上扫来扫去。

    慕容泓翻看了一下盒中卷宗,再抬头,目光已带上刀锋之意,道:“来人,将尹氏父子扒去官袍,并纪行龙一道押去廷尉府,严加审讯!”

    侍立大殿两侧的侍卫得令,如狼似虎地过来拿人。

    “陛下,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尹衡口中喊着冤枉,内心其实已然绝望,因为他看到了皇帝的眼神。

    那不是刚得知他有罪的震惊抑或愤怒的眼神,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觉着他似乎只是在看一出戏,一出自导自演毫无新意更无惊喜的戏。

    二十几年他汲汲营营卖弄聪明,混到如今终于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可是在绝对皇权那翻云覆雨的手掌下面,他始终是皇帝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碾死的蝼蚁而已。

    为什么不服命向上爬有错吗到底错在哪里

    里

    相较于尹氏父子的面无人色大呼冤枉,纪行龙却是一脸的痛快。

    以身事贼熬了这些年,终于能为姐姐报仇了!就算搭上自己这条命,又如何反正他至今没有成亲,也无子嗣,能搭上的,也只有这条命而已。

    方才尹衡反对皇帝将皇长子过继给先帝时拥趸者众,可如今,有殿外那一箱箱来自内卫司的情报镇着,平日对他马首是瞻的附庸者们竟然无一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尹氏父子被禁军剥去官服拖出宣政殿,都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

    昨日他们还商量着今天要在朝上建议陛下立尹蕙为后,助尹家更上一层楼。可看今日朝上这情形,什么更上一层楼旁的不说,光是一个附逆反王罪一旦坐实,就够尹家抄家灭族的。

    再联想到今日陛下说要将皇长子过继给先帝之言,尹家事发,分明是陛下早有安排。而告发尹衡的,恰是他的左膀右臂纪行龙。备不住,这纪行龙就是内卫司一早安排在尹衡身边的眼线,陛下要他何时反咬尹衡,他便何时反咬。

    如此一想,众人不由汗湿重衣。

    昨日煊赫今日灭族,诸般种种全在陛下一念之间。尹家倒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悔不当初。如不是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他们又怎会上了尹衡这厮的贼船谁知道陛下如此决绝,因为母族有罪,便连儿子都不要了。

    揣测圣意乱站阵营有风险。今日这一幕,值得堂上所有人引以为戒铭记终生。

    直到尹氏父子的喊冤声彻底听不见了,慕容泓才继续方才被纪行龙打断的话题。

    “朕今日要宣布的第二件事,便是,自今日起,撤内卫司。数年君臣,诸位爱卿在朕心中自有形象,也就无需这些外物监察了。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望众卿能与朕共勉之。”

    慕容泓说完,便抬起眼来看向殿外,那里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将那十数口木箱子吞噬殆尽。

    &




726、枯木逢春
    ;翌年, 慕容泓再次更改年号, 新年号定为:懿安。

    二月初的一天下午,慕容泓从宫外微醺而回。今日是钟羡的第四个孩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的满月之喜。他也去赴了宴。

    自长安死后就不曾沾过酒, 今日却是破了例。至于为何破例,他也不明白。

    不过只是微醺,意识还很清醒,所以没关系。

    回到甘露殿前时,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右侧那被伐了的树桩子,却突然发现树桩边缘似乎冒出了一指长的嫩芽。

    他以为自己眼花, 走过去细看。

    这时长福也看到了, 惊喜道:“陛下,枯木发芽, 此乃祥兆。”

    慕容泓看着那从树桩断口边缘长出来的嫩绿枝芽, 沉默良久,转身回了甘露殿。

    “不必伺候了, 下去吧。”来到内殿,他道。

    长福见他似乎心情低落, 也不想留在身边触霉头,答应着躬身退出内殿, 并带上殿门。

    爱鱼还在猫爬架上, 它很老了, 皮毛失去了光泽,也不太爱动弹,听到慕容泓回来的动静, 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慕容泓来到书架之侧,看着竖板上细细的刻痕,想起当年长安在这儿用脚尖抵着布尺,唰的一下将布尺扯到划痕处的模样。想起当年在这里被她抓包虚量身高她那得意的模样。想起当年他也曾将她堵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她……

    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佛还站在那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他无比渴望地颤抖着伸手过去,指尖却只触到了凉滑的竖板。

    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自榻下箱中翻出了那座她想带走却没能带走的桃花台屏。

    除了他赠与的,她什么都没留下,只除了这座桃花台屏。这座,沾着她血的桃花台屏。

    那么多年过去,血也早就不是血的颜色了,只是一块在丝绢上发硬的污渍。

    慕容泓坐在墙角,触摸着那块暗褐色的血渍,泪如雨落。

    “枯木尚能逢春,人死为何不能复生”

    “你若活着多好,哪怕不与朕在一起。”

    “长安,朕想你,朕

    朕真的想你。”

    将桃花台屏捂在胸口,慕容泓脸埋在臂弯里,经年的思念与悲恸溃然决堤,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

    是夜,钟羡刚送走最后一批宾客,竹喧来报:“少爷,褚大人来了。”

    钟羡迎出门外,果见褚翔带着人行色匆匆而来。

    “褚翔,你这是……”

    褚翔向钟羡拱手,道:“钟公子,奉陛下之命,请你告知我等,长安的埋身之处。”

    半个月后,城北一处别院。

    院中的桃花才开了三两枝,粉嫩的花苞倒是缀满了枝头。

    北屋正堂中停着一口崭新的棺身与棺盖上都雕刻有精美桃花图案的梓木棺材。

    刺绣精美的月白色袍角从铜包角的门槛上拂过,在二月的暖阳下卷起淡淡飞尘。

    慕容泓手执一枝半开的桃花,来到了堂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口棺材,过了好一会儿才举步靠近。

    玉白瘦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棺身上的桃花浮雕,最后落在了厚重的棺盖上。

    因为他说想再看她一眼,所以棺盖尚未封死。

    他已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准备,此刻才能平静地推开棺盖。

    快八年了,昔日镜中红颜,早已化作了棺中白骨。

    慕容泓看着眼前那并看不出长安模样的头骨,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全靠扶着棺木才稳住身子。

    虽然知道自己百年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看到她先一步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缓过神来后,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轻轻放在棺中,她的头骨旁边。

    “长安,朕说过要带你回玄都山看桃花的,朕又食言了。”

    长指轻轻触碰着那冰凉的颧骨,他泪眼模糊:“你先去,朕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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