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看着站着墙边满脸通红, 到现在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她的男人, 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民女安一隅, 拜见陛下。”她跪地行礼。
慕容泓终于转过脸来看她,这一看,他就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她离他这么近, 活生生的,像做梦一样。
“你快起来。”他原本想去扶她,但腿迈不开,只得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道。
长安起身,抬起脸来,与慕容泓四目相对。
八年的时间,彼此改变都不算小。
他在她眼中变得成熟了,不像当年那个容易情绪激动的男孩子了。若换做以前,这般尴尬的场面,他怕是早就夺门而逃了。容貌倒是改变不大,但气质沉稳了许多。人,看上去也不似以前瘦弱。当然,钻供桌底这种行为还是十分幼稚的。
而穿了女装的长安在慕容泓眼中更是变化巨大,眉目间没了以前的那种凌厉和张扬,她就像是一江惊涛骇浪尽数化作了涓涓细流,不见当年的尖锐激烈,惟余静水流深的从容温柔。
短暂的对视过后,长安先移开了目光,道:“陛下白龙鱼服,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么”她并未解释自己没死的原因,他既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必是拿钟羡当了突破口。
慕容泓当然知
知道她是为眼下这尴尬的情况给他找台阶下,于是就点了点头,怕她没看见,还厚着脸皮“嗯”了一声。
“那不知民女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做东道主为陛下接风洗尘”他既然都已经来了这里,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还不如坦然一些。
慕容泓受宠若惊,有些无措地问道:“会不会太叨扰了”
“不会,若是陛下不介意与民同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长安道。
“自是不介意的。”慕容泓忙道。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太过急切,双颊刚刚消退的红晕又浮了上来。
长安却恍若不觉,只道:“既如此,还请陛下先回客栈休息,晚些时候我再让人过去相邀。”
慕容泓魂不守舍地出了惠民堂。
圆圆目送四人走远了,才进来问长安:“皇帝”
长安:“看得出来”
圆圆:“看得出来什么呀供桌底下爬出来的。只是与你相熟我又不认识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长安在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圆圆也有些心事重重,问:“他来做什么不会又要抓你回去吧”
长安摇头:“看样子不像。或许,只是听说我还活着,想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
“那蕃蕃……”圆圆忧虑。
“他来之前必然打听过了,咱们家有三个孩子,不能平白无故少一个。”长安道。
“现在怎么办”
长安看着趴在门槛外吐着舌头哈哈喘气的黄狗,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夜我在府中设宴为他接风。下午你让酒楼送些菜蔬和鱼肉回家,晚上我回去做。”
圆圆叹气,道:“好吧。”
慕容泓回到客栈随便用了些饭,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
刚才长安是说要在家中为他接风吗她看上去,好像不恨他了
不再爱,自然也不会再恨了。
但无论如何,不恨总比恨好。
慕容泓因为刚才那猝不及防的见面独自坐在房中发了半个时辰的呆,忽然想到,去她府上总不能两手空空吧送些什么好他此行出来,因为没想着与她见面,所以也没带什么礼物,只能去街市上看看了。
慕容泓在街市上转了整整一下午,他原本眼光就挑剔,这小小的县城里能有什么他看得上眼的东西眼看天色不早,快要来不及了,只得乱七八糟买了一堆日常用的和吃食。
看着身后侍卫手里那些林林总总的东西,慕容泓也很绝望。他一向自诩聪明,可不知为何,只要事关长安,就老觉着自己脑子不够用,不是顾此失彼,就是一团浆糊。
以前是这样,现在貌似还更严重了。
他回到客栈,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沐了浴,换了衣服。
就算已经没办法再在一起,但既然他希望她能好好的,那他也应该让她看见他好好的吧。
毕竟……毕竟她也曾那样爱过他。
“陛下,楼下有三个孩子找您。”一名侍卫进来禀道。
“三个孩子”慕容泓来到楼下,果见大堂里站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最左边那个眉清目秀容貌俊朗的男孩子最高,中间是比他矮半个头的小胖墩,最右边是个头只到小胖墩儿胸口的一个女娃娃。
这瘦瘦的女娃娃看到从楼梯上款款下来的慕容泓,跟看见神仙似的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小嘴,原本含在嘴里的一颗冰糖都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小胖墩也有些眼睛发直。没办法,这儿毕竟就是个偏远小县城,哪儿出过慕容泓这般凤毛麟角的人物
还是左边那相貌甚好的男孩子最为沉稳,他见慕容泓下来,就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然后才仰头问道:“请问这位可是木叔叔”
慕容泓偷看了长安两日,自然知道这三个孩子是她家的,便点了点头,温和道:“正是。”
“木叔叔,我叫蕃蕃,旁边这个是阳阳,这个是月月。娘派我们三个来请您去我家吃晚饭。”
蕃蕃话音一落,小胖墩儿便猛点头:“是的。”
袁夕月鸡啄米:“对对。”
慕容泓见他们稚子可爱,忍不住笑了一笑,转念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又有愧疚。身为皇子,他们注定不会如眼前稚童一般无忧无虑。
就如同他和长安,长安可以放下一切隐居在此,但他,不可以。
“多谢,烦请三位带路。”慕容泓道。
小胖墩儿和袁夕月见他应了,转身就开开心心地跑去家里报信了。
唯有蕃蕃一直跟在慕容泓身边为他引路,告诉他走这边走那边,这里拐弯什么的。
清算张家时,通过调查慕容泓知道长安送给张君柏做妾的那名女子曾有过身孕,从长相和年纪上来看,大约就是此子了。
长安将他教养得很好。
薛家人多,袁俊成婚了也没和袁
冲分开过日子,所以现在他们这东拼西凑起来的一家子老老小小的算起来共有十一口人,还不算袁俊媳妇肚子里那个。住的是间三进的大宅子,好在这偏远县城房价不贵,当初圆圆又把长安留给她的家底都带出来了,所以买宅子开酒楼什么的还绰绰有余。
慕容泓被蕃蕃领着来到宅门前时,薛白笙和袁冲早就候在门口了。
他们不认识慕容泓,但自和长安隐居在此后,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除了卫氏兄弟外也无人上门。如今长安说有朋友要来吃饭,还亲自下厨做菜,显见这个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们自然也不能怠慢。
饭厅里,方俊正在支起圆桌。家里人多,一起吃饭八仙桌根本坐不下,后来长安想出一种可以收放的圆桌,请木匠打了出来。平时不用时可以收成八仙桌的模样,不占地方。要用时把四面撑开就成了一张大圆桌,可以坐下十几个人。
圆圆和挺着肚子的袁俊媳妇王氏将做好的菜一道道端上圆桌。
厨房里,桑大娘在灶膛前烧火,长安正在做最后一道汤羹。
薛白笙忽懵头懵脑地进来问道:“一隅,你的这位朋友是不是要住下来啊如果住的话,我现在就去收拾一间空房出来。”
长安疑惑:“不住,为何这般问”
薛白笙问:“若是不住下来,他怎么连屏风藤椅之类的家具都带来了”
长安在厨房门口探头往院中一瞧,还真是,慕容泓带来的那些侍卫每个人都扛着好些东西。除了屏风藤椅外,还有盆栽花卉布匹绸缎等物,看着不像送礼,倒像搬家,一看就是茫无头绪之下一股脑儿买的东西。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缩回厨房对薛白笙道:“没事,他家世代经商财帛无数,不在乎这点银子,收下
729、他要补偿她
;夜深人静, 长安却还没睡着。
她躺在床上, 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承尘。
说实话,她有点担心。
蕃蕃的身份瞒不过慕容泓。当初赵枢倒台时, 周家的那些孩子他都不肯放过,蕃蕃,这个正宗的已经被他以附逆罪灭族的张家血脉,他能容他活着吗
“前车之鉴就在那里,你怎能够指望朕会步他们后辙”
当年她就那些孩子之死与他争吵时,他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这些年她人虽不在盛京, 但他做过的那些事还是有所耳闻的, 包括去年他杀尹衡废尹蕙将皇长子过继给先帝。
他的杀伐决断,比起以前来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的长子都能狠下心来推出去的男人, 会容得下逆臣之后吗
长安翻个身, 面朝床里。
看他今天的表现,倒似对她余情未了的模样, 只是……她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再去爱他一次了。
他若真的对她余情未了,她只希望用这份情来换蕃蕃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好像能吃荤了, 也不知是在强撑,还是真的不再挑食了。
客栈里, 慕容泓更睡不着。
见到她了, 她也尽过地主之谊了, 好像除了告别之外,没有借口再去见她了。
可是,真的就这样离开吗
若不这样离开, 还想怎样
要不,受个伤或者生场病什么的,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
但是留下来又能怎样
这样幼稚拙劣的手段,难道还能骗过她么
况且离京前他是跟王咎他们定好归期的,若是逾期不归,只怕会引起朝中恐慌。
可是他心里真的好难过。
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差一点连命都搭上,如今他大权在握,她却背负着寡妇之名避居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
他所能做的,难道就是过来匆匆地看她一眼,确定她还活着,然后就回去继续当他的皇帝吗
薛红药当日骂他的话一直回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说他不配长安为他付出这么多,长安为了他这样,根本就是不值
值得。
他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亏欠中,他想……想补偿她。就算不能让她觉得以前为他做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也要在他能做到的程度上,尽最大可能补偿她,让她过得更好些。
至于要如何补偿,他觉得,应该征求她的意见。
次日,长安没去惠民堂,圆圆他们也没去酒楼。除了薛白笙桑大娘和袁俊留下来照顾袁俊两岁大的女儿和大着肚子的王氏外,其他人都高高兴兴地跑到郊外玩儿去了。
上巳节,城外的山下河边,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慕容泓也尾随长安一行来到了郊外,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藏身于一棵树后面,看着长安在河对面山脚下的草地上和几个小的玩蹴鞠,跑来跑去很开心的样子,还会用俏皮动作逗孩子们笑。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阳光下她远而模糊的笑靥,只想把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间。因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看到她这般开心了,久到,他全然不记得上一次她这样笑是在什么时候。
可是好景不长,长安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手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蕃蕃将球一扔跑过去扶她,就在近旁和女儿摘花的圆圆也被惊动。
慕容泓紧张地抠着树皮,看着长安朝孩子们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在圆圆的搀扶下走到河边一棵垂柳下坐下了。
如此情状,大约是当年胸口那一剑留下的病症她身子不好。
料想也是,她躲在这里不想被人发现,肯定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各地名医来给自己医治伤势。几乎致命的一剑,不好好调理,哪得好呢
这都怨他,若不是当年对她逼迫太甚,她何至于此
他一定要治好她的身子,哪怕倾举国之力。
长安在树下缓了一会儿,感觉那种心悸感稍稍退下去了,就拿起鱼竿来钓鱼。
当年卫峻那一剑差一点点就要了她的命,休养了差不多一年才能自主行动。这样重的伤后遗症是难免的,湿冷天气伤疤会酸痛难忍,剧烈一点的运动就会胸痹心悸。
她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了。好在有蕃蕃和圆圆他们在身边,虽然废,却也体验到了上辈子不曾体验过的温情。如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蕃蕃娶妻生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平淡是福的幸福。
只是不知道,慕容泓的到来,会不会打破她现有的平静。
出了回神,她忽然发现四周似乎有些安静,方才还萦绕耳边的踏春众人的笑闹声说话声都听不见了。
发生何事
她转头去看周围出来踏青的人,结果发现他们都直勾勾地看着一个方向。
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好吧,是慕容泓来了。
他大约也是想入乡随俗,所以今天穿得很是简朴。一身毫无纹饰的白衣,头上也只簪了一根普普通通的玉簪。无奈他那张脸长得实在是太不简朴了,这么一身白的从那青草绿地中行来,耀眼得不行,根本让人难以忽视。也难怪乎这些百姓都看呆眼了。
长安看着他。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精神上也许受了折磨,但物质上并无亏欠,所以也没在容颜上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再加上被百姓围观他似乎还有些不自在,就这么神情赧然缟袂绡裳向她款款而来,真的给人一种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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