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日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熏香如风
“诸公,意欲何为”甯姐姐不动声色,微微抬起长袖。
郭亮连忙摆手:“贤(侄女)袖中飞虹,又岂是我二人能受得。”
甯姐姐一声暗叹,遂散去杀意:“既知我飞虹剑,二位前辈,果是先父故交。”
“我等垂垂老矣,时日无多。自投门前,贤当信。”郭亮言道:“先前,王文祖趁先帝北巡,骤然发难。虽往来书信,皆落款‘合肥侯’。然我等心中所属,实乃蓟王也。”
“何以证明。”甯姐姐反问。兹事体大,又牵扯蓟王,甯姐姐如何肯轻信。
“合肥侯相,胡毋班,与王芬同列八厨。故经他之手,伪造往来书信,方令朝廷鹰犬,信以为真。”郭亮答曰。
“时,平原术士襄楷,与王芬密语。陈逸便陪同在座。”董班又道一隐秘。
“原来如此。”甯姐姐略作思量,便通晓其中关窍:“今日方知,先父这盘天下棋局,竟还留有后手。”
“蓟王先灭黄巾,欲再灭宗贼。荡涤宇内,布武四海。”董班言道:“我等党人,或可一用。”
甯姐姐与刘备自幼相识。对蓟王知之甚深:“家贼不除,国祚难继。张甯窃以为,党人亦不例外。”言下之意,党人亦需悉数铲除。
二人四目相对,由郭亮实言相告:“若无内宦,何来党人蓟王宫中无宦。黄门覆灭在即。那时,我等自无用武之地。便与黄门宦官同灭,亦甘之如饴。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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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2 举棋不定
张俭,字元节。山阳高平人。名士,“八及”之首。桓帝时,任山阳东部督邮,大宦官侯览及家人,仗势作恶,为祸地方。张俭上书劾奏,却被侯览中途截留,未能上达天听。于是张俭破其家宅,藉没资财。因而触怒侯览。党锢祸起,侯览诬张俭与同郡二十四人共为部党。朝廷下令通缉,张俭被迫流亡。官府缉拿甚急,张俭“困迫遁走,望门投止”,“(世人)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宁愿家破人亡,亦仗义收留。乃至:“(张俭)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
“望门投止”,“破家相容”。倍思前后,不由扼腕长叹。法有所限,道义当先。便是我,煌煌天汉。“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请接下句)。”
“党锢解禁,元节自塞外返乡。大将军何进、三公一同徵辟,又举为‘光禄四行(注1)’公车特征,以其为少府,皆为元节所辞。今闭门谢客,不问世事。”郭亮答曰。
“是心灰意冷,还是无地自厝(cuo)。自觉累及无辜,害家破人亡无数。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张甯又问。
“许,兼而有之。”郭亮又答:“自党锢祸起,我辈人才凋敝。余众如鸟兽散,或避入深山,或远遁海外。散落于天南地北。唯张俭可重聚人心。今三宫鼎立,明争暗斗。为壮大己身,引为助力。三宫四府,皆大肆招兵买马,纳天下名士丰满羽翼。此,正是我辈之良机。趁黄门老贼势弱,小贼羽翼未丰。我辈拥居朝堂,暗中挑唆如大将军何进等,手握重兵之外戚,诛尽宦官。一举除后患。”
董班亦言道:“能令天下党人,群起响应者,唯张俭一人耳。”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张甯追问:“若张俭执意不出,如之奈何。”
二人对视,董班笑道:“旁人自无从动其心志。然,我等窃以为。唯贤,可令其回心转意。”
“何出此言”张甯微微一愣:“我与张公素未谋面,因何会听我之劝。”
“只因贤乃‘夏公’之女也。”董班一语中的。
见张甯仍不解其意,郭亮又谆谆善诱:“元节平生之憾,便是夏馥先亡。时党锢祸起,闻元节等亡命,经历之处,皆被收考,辞所连引,布遍天下。子治(夏馥)顿足叹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乃自剪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匿姓名,为治家佣。亲突烟炭,形貌毁瘁,积二三年,人无知者。对比子治之所为,元节心生愧疚,常静夜泪流。”
张甯聪慧,一点就透:“只是先父辞世,尚未守满三年,寸步不能离。如之奈何。”
“无妨。”郭亮早有定计:“我等已去信,告知子治葬于此地。料想元节不日当亲来祭拜。那时,贤当面晓以利害,元节必大彻大悟,挺身而出,为国除奸。”
既如此,张甯亦不推诿:“张甯自当恭候。”
“如此,甚好,甚好。”二老终于释怀。
送走二人,张甯一时心绪难平。环视院中一草一木,又见庐中一物一什。不由得神游天外。
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先前。众皆以为,时任冀州刺史,八厨之王芬,乃是受平原术士襄楷,妖言蛊惑。行大逆不道,骤然发难,将先帝困死于晾尸台上。如今看来,党人早就与神上宗师合谋。
甚至,许攸暗通曹操时,党人便已定计:假合肥侯名号,暗中行事。不过是借曹操之口说出罢了。
再思,往来密信。之所以能骗过朝廷鹰犬,乃至连先帝亦深信不疑。正因无论书上落款,还是临摹笔迹,皆出合肥侯相
1.163 百夷来朝
船翼翻转,舷梯落地。
西南夷使节,次第下船。由海市吏,引与左相崔钧,列队相见。
队伍迤迤逦逦,使节披装各异。然却皆通晓蜀地汉话,亦知汉礼。经随船市吏低语相告,崔钧方知。此来面君,非是一家。
忽听围观人群惊叹。
只见队列之中。有西南夷王女十人,各个“危髻金冠,缨络被体;明霞锦裙,光浑映耀;五色相间,芬馥著人”。别有西南异域风情。时下西南月氏散落,身毒尚未北进。种多“白夷”。
“十夷王女”,居首为汉嘉旄牛夷王女,越巂摩沙夷王女,益州昆弥夷王女。另有槃木夷王女、白狼夷王女、楼薄夷王女、哀牢夷王女、邛都夷王女、笮都夷王女、卷夷大牛王女。计十人。
除十夷王和亲使。另有冉駹夷、汶山夷、莋都夷、徙、昆明夷、邛都夷、哀牢夷、蜀郡三襄夷、青衣夷、徼外三种夷、旄牛夷、旄牛徼外夷(白狼,槃木,唐菆,楼薄)、叟夷、苏祁叟、摩沙夷、姑复夷、朱提夷、附塞夷、徼外僬侥种夷、郡徼外夷大羊等八种、卷夷大牛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各夷皆有使者,随船抵达。西南诸夷,齐来觐见,足见盛况空前。上至左相,下至港吏,皆大欢喜。
以上诸夷,大多生活在“六水并流”,后世称“藏彝走廊”之华夏西南。如,分布于渎水(岷江)上游之冉駹夷、蜀郡三襄夷;散布于川西高原之白狼、盘木、楼薄等百余“旄牛徼外夷”;分散渽水(大渡河)流域之徙、莋都夷、青衣道夷;占据川西南之邛都夷、苏祁叟、摩沙夷、姑复夷等;及远据滇西之昆弥夷(昆明夷)、哀牢夷及附塞夷等。
西南,不止西南夷。
时下,西南大地,崇山峻岭,大河溪谷间,氐、羌、夷,相互杂居,支别甚多。单渎水上游,便有“六夷、七羌、九氐”之说。换言之,氐、羌亦广布于西南夷地。先秦自两汉,不断有西北河徨羌人,向南迁徙至渎水上游,又西南至泸水(雅砻江)流域,又西迁至绳水(金沙江)上游地带。种落散布深山峡谷,渐与蛮夷杂居。自今汉,统称为“西南夷”。
计有“白马羌广汉羌”、“蜀郡徼外羌”、“参狼羌武都羌”、“参狼种羌”、麓牛种“越寓羌”、大蛘夷种羌、青羌、紫利羌,蚌峒羌,汶山羌。及冉骁羌、党项羌、昔卫、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春桑、利豆、迷桑、婢药、大硖、白兰、叱利摸徒、那鄂、当迷、渠步、桑悟、千碉、紫祖、四邻、望方、涉题、小铁围山、白男王、弱水、党项以及大、小左封与黑水、龙涸诸羌等羌。加之白马氐、故氐、白氐、蚺氐、青氐等。亦各出使者,伙同北上。
粗略算来,不下百夷。
“百夷来朝”,遂成典故。
“摩挲婚嫁,以牛羊金银布帛为聘定论财。”西南夷婚嫁,大抵如此。
另有三千各族猛士,列队下船。各个生得面如噀血,气势凶猛。披头散发,坦胸露背。当中许多人,竟身佩锁链刑具,仍行动如常。围观百姓,赞叹不已。蓟国尚武之风,深入街巷闾里。剑击武馆,屡见不鲜。蓟王本就是豪杰,何必多言。故此次西南诸夷,尽取族中桀骜难驯,豪勇之辈,赠与蓟王。一言蔽之,西南虎狼,生人勿近。
便有人言道三千西南夷卒,皆可入白毦精卒之列。
围观众人无比点头嗟叹。
话说,楼桑演武,售票入场。国人作壁上观,见多识广。更叹如此猛士,西南夷君,竟不能用。反刑具加身,避恐不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目送百夷使者,列队登车,驶去王都国宾馆。崔钧忽醒悟“此,必是东掾之谋也。”
南港都船令李永,遂被点醒“左相言之有理。先前,东掾六百里传书,言‘越巂夷王’遣使朝拜。今日方知,夷人种辈繁炽,远非一王也!”
“东掾所谋,乃‘三南之地’也。”倍思前后诸情,左相崔钧涣然冰释。
1.164 十夷王女
临乡中城。一辆驷马安车,入里道,停在门下祭酒司马徽府门前。
见被水绿琉璃风灯,照亮的“上庠令”(车)牌。门楼卫士,急忙命人开中门相迎。
车入府中,踏板折叠落下。上庠令郑玄,穿鞋下车。
“拜见郑公。”便有府中管事,赶来相迎。
“德操何在”郑玄问道。
“主父在后花园,郑公请随我来。”管事挑灯在前,引郑玄穿曲廊,过中庭,步入后花园。
园中亭内,灯火阑珊。四月初夏,夜风微凉。依迭石之山,映一池碧波,再趁香樟木香醒脑。秉烛夜读,何其雅致。传闻,为纾水镜先生思乡之情,园中山水,皆临摹阳翟故乡风貌,微缩而成。此中内情,外人又如何得知。知微见著,蓟王尊师重道,身体力行。故上行而下效。便是将作寺良匠,亦深受熏染。极具匠心。
示意管事自行离去。郑玄拾级而上,登跨水拱桥,临依山亭台。悬扁彰名,起于楼桑,已成蓟国风尚。扁上蓟王亲笔所书“阳景”。此二字,乃“水镜”也。
“水,准也。中有‘微阳之气’也”。“镜,‘景’也,‘鉴’也”,“明镜者可以察形也”。“镜于水,见面之容”,乃“水镜先生”之意也。
亭台自有高阁。推门视之,亭内婢女,昏昏欲睡。闻声,各自惊醒。见是主父密友,正欲上前参拜。却被郑玄摇手所止。自行登临顶阁不提。
二楼高阁,夜风习习。高悬梁下之琉璃莲花吊灯,堆光如昼。
窗下屏风所绣,正是三南山川地形图。
案上书卷堆叠,如屏似障。《史记西南夷列》、《风俗通义四夷》,诸如此类。
却未见主人何在。
待绕过屏风,见司马徽正凭栏而立。郑玄遂问道“德操可觅得万全之策”
“康成何出此言”司马徽这便入阁相见。
“郭奉孝,天纵之才,然毕竟年少。所谓‘卑不谋尊’,今犯人臣大忌,竟‘迫主和亲’。生死一线,如何保全”郑玄直问。
司马徽心悦诚服“康成为人师表,徽深敬之。”
“奉孝当如何”郑玄三问。
“郭奉孝无碍。”司马徽答曰。
郑玄终得安心。遂与老友并榻而坐“德操且细细说来。”
“郭奉孝,将南中、荆南、岭南,并称‘三南’。能有此见识,着实令老夫钦佩。其计之所出,与众谋国之策,一脉相承。攘外安内,并进齐驱。主公言‘东孝西直’,此言大善。”司马徽娓娓道来。
“先前。郭奉孝曾密信右丞贾文和,言及主公和亲‘祝融后裔,大巫之女’。被贾文和婉拒。正因‘卑不谋尊’。时,都护府左丞戏志才,便有先例。曾为主公‘不告而娶’,一力促成与钟存女豪和亲。所谓‘不知者不罪’。事后,太妃亲下口谕,此事不可再有。今已有言在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大逆之罪。郭奉孝天纵奇才,又焉不自知。”
郑玄轻轻颔首“既如此,‘十夷王女’,又欲何为”
“此乃蛮夷旧俗。”司马徽笑叹“前护羌校尉邓训曾言‘诸羌激忿,遂相与解仇结婚,交质盟诅(注1)。’‘解仇结婚,交质盟诅’,便是蛮夷约定俗成。‘十夷王女’此来‘和亲’,正为‘解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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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5 义而不罪
“凤凰于飞,刿刿其羽。”
正因凤、凰二鸟,太过醒目,方能引群鸟追随。百鸟朝凤,飞蛾扑火。
亦如前所说,“三南之地”,补全“蓟王威天下”,最后一块拼图。东西南北,水陆并进,四面合围。只需“谋势”达成,中原大地,又能乱到哪去。终归跳不出,蓟王掌心。
正因天生郭奉孝。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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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6 落子无悔
“敢问贤,院中因何有二冢。”刚进院,张俭便问道。
“只因世间曾有二夏公。”张甯答曰。
“如此,待老朽祭拜,再与贤详谈。”张俭果有名士风范。
“张公请。”张甯已捧来祭品。
“老朽来时,已写好祭文。”说罢,便从袖中取出半幅白绢。绢上字黑如蚪,泪痕斑驳。足见情真意切,有感而发。亦无需诵读。便就一盏油灯,焚与九泉。
礼毕,张俭再拜而起。与张甯入草庐一叙。
“贤先前所言,究竟何意。”宾主落座,张俭问道。
“张公当知。我亦姓张,先父乃天师道二嗣师,张机,张安子是也……”张甯遂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不等说完。饶是饱受磨难,处变不惊如张俭,亦目瞪口呆。许久,这才悠悠回神:“天下竟有此等奇人,老朽远不及也。”
“夏公与先父,先后辞世,葬于庐前松下。人不在,棋未了。此盘关乎天下兴亡,百姓生死之棋局,当交由张公执(棋)子。”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张俭连连摆手:“老朽行将入土,如何能担此大任。”
张甯不置可否:“夏公临终时,先父言道:子治故后,世上再无张机。”
闻此言。张俭泪流满面,竟不能自已。
张甯肃容下拜,振聋发聩:“我父今亦入土。敢问(张)公,世上还有张俭否”
此语直戳心窝。宛如一把利剑,穿胸洞背,将张俭连人带魂,定在原地。
张俭之所以首鼠两端,顾后瞻前。端不起又放不下。正因受一世名声所累。张甯快人快语,锋利如刀。将张俭自缚之茧囊,切成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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