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日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熏香如风
“此乃我儿进身之阶也。”程璜沉声一笑,洋洋自得:“董重、何苗,无能之辈。天下,安能为其所得。”
吐气压惊。程中大夫,重又缠紧锦囊。待稍稍平复,才知后怕:“此物大不祥。若为人知,女儿满门,必死于非命也。”
“此一时,彼一时也。”程璜摇头言道:“先前蓟王临朝,无人敢忤逆争锋。今二戚撕斗,人心思乱。社稷分崩,诸侯并起。待天时地利齐聚,我儿只需将此物遍示天下,必有人群起响应。那时,宰分天下,有其一也。”
“蓟王若醒,又当如何?”程中大夫再问。
程璜轻轻颔首:“蓟王忠义两全,恪守臣节。从未有僭越之举。只需我儿手握此物,据理力争。料想,饶是蓟王,亦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父所言‘一呼百应’,可是汝南袁氏。”程中大夫已想通一切。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便是族中后辈,如袁绍、袁术,袁遗,时下亦身居高位。
“然也。”程璜笑道:“待事成,我儿母凭子贵,(贵)不可言也。”
程中大夫流泪下拜:“阿父大恩,无以为报。”
“我儿速起。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榻上程璜,渐无声息。
“阿父?阿父!阿父——”
169 以日易月
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故后十日。长信太仆程璜,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中常侍,再去其二。
黄门式微,无可逆转。余下中常侍,唯剩赵忠、封谞、毕岚,宋典,四人,互不牵连,难成气候。以黄门令左丰为首,渐由中黄门执掌禁中内外。不出十载,黄门少令必为中常侍。不出二十载,黄门当复起。
如前所说。黄门附内而生。只需汉室仍在,必有黄门复起之时。
终归“天无绝人之路”。
蛰伏二十载,恢复元气。大权独揽,指日可待。
董重、何苗,又何尝不是在与“时间赛跑”。
少帝如此。
蓟王亦如此。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生死存亡,旦夕之间。何苗,董重,一对混吃等死武陵少年。时至今日,皆不敢有丝毫纵情放滥。
话说,先帝初,窦太后垂帘称制,窦大将军监国时,灵帝不也造中兴剑四柄,以明心志。终归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程璜丧礼,极其隆重。虽未得朝廷追赠,然鉴于窦太皇德高望重。朝中权贵,自何董二戚以降,皆遣使吊唁。程璜无嗣,唯三养女。悯其身后无人,窦太皇遂将二养女,长留宫中。程中大夫,先为先帝食母,今又怀废帝骨血。自不可小觑。本欲封(女)君,赐配合肥侯。却被程中大夫婉拒。
言,父死守丧,不行婚嫁,不预吉庆。
虽未明媒正娶,却有夫妻之实,且身怀六甲。当可“夺情”处之。命其返回封国,遥祭亡父即可。无需滞留京中。
“汉氏承秦,率天下为天子修服三年。”
后,文帝遗诏:“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跣;绖带毋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临;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者,纤七日,释服。他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归夫人以下至少使(注1)。”
至此,大汉朝廷及内宫,仅行丧三十六日。以三日易三月,以三十六日易三十六月(三年),后世称“以日易月”。三日过后,除朝廷外,天下民生,百无禁忌。此制一出,历代相沿,少有变更。
自文帝始,以《汉律》之开明,并不提倡“守孝三年”。然大汉以忠孝治天下。民间重孝,蔚然成风。凡父母丧,便是朝中权臣,亦多弃官归乡,结庐别居,守满三年。更有守满六年之久。
正因如此。何后别居西园,为先帝守丧。故被天下所敬。日前,许攸献策:三宫并垂帘。便是何苗亦断然摇头。言,若太后出尔反尔,先前所积人望,皆付之东流。便是此因。
依律,只需行丧三十六日。足矣。
程璜临终前,上呈陈情表。请愿“不归乡,葬北邙”。窦太皇亦允之。
如此一来。三位义女,自不必扶棺离京。谨防仇家有机可乘。身后之事,一清二楚。“舔犊情深”,“虎不食子”,果然如此。
长信宫署,后舍。
三养女,枯坐无言。
少顷,长女忽问:“阿父临终之言,小妹可否相告。”
程中大夫答曰:“事关吾门生死,恕妹不便相告。”
“先前,我等百思不得其解,阿父因何要入朝相助禁锢云台之窦太后,又助其垂帘监国。时至今日,其中关窍,仍旧全然不知。阿父已逝,你我姐妹,当如何自保。”长女言道。
程中大夫轻声言道:“此中隐秘,小妹亦不得而知。阿父临终前,亦未曾言及此事。”
“此地,可久留乎?”二女叹道。
程中大夫忽问:“家中密室,可有阿父手书。”
“我等已查过,并无片字。”长女答道:“只在匣中寻到‘半片附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中大夫言道:“姐姐可曾记得,前永巷令徐奉之死。”徐奉曾与其对食。故程中大夫,记忆犹新。
长女这便醒悟:“高台落水,失足溺毙。浑身无伤,唯胸前残留一片附蝉。”
“许,正是此物。”程中大夫言道:“窃以为,乃信物也。持另一半附蝉者,必是阿父同党。”
“阿父行事,向来谨慎。若非兹事体大,岂会独留半片附蝉,暗藏密室。”长女言道:“如此,权且留在宫中,以观后效。”
“好。”三姐妹,这便定计。
“小妹速回合肥。”长女又道:“若京中有变,可为接应。”
“喏。”程中大夫,亦是雷厉风行。
“阿父已逝,大乱将至。你我姐妹,同舟共济。同生共死。”长女掷地有声。
“同舟共济,同生共死。”姐妹同心,余音绕梁。
巫山神女峰,闭关石窟。
神女轻睁双眸:“仙人既不请自来,何不现身一见。”
“一别二十载。神女无恙乎?”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来去无踪之太平青领道,于吉。
“仙人亦可安好。”神女伸手相邀:“请坐。”
“谢座。”二人隔长石对坐。
于吉言道:“襄师,浴火飞升,位列仙班。终除‘见麟之患’。待麒麟天将,乱世终了。我等此生无憾矣。”
“麒麟灵台受创,大梦不醒。先前,门下弟子田圣传书,欲施巫山**术,以救之。不知仙人此来,可为同一事。”神女未卜先知。
于吉笑道:“正为此事而来。”
“世人皆传,巫山**,为床笫之欢。乃大谬矣。”神女轻声吟诵:“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注2)……”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于吉一语中的:“神魂所交也。”
“不瞒仙人,我已传语田圣,只需蓟王泛舟云梦,妾,必朝云暮雨,千里相会。”
于吉肃容下拜:“得神女出手相助,天下苍生之幸也。”
“了此残躯,略尽微薄之力。也算不枉此生。”神女言尽于此。
于吉再拜而出。
170 自断股肱
函园,仙台里。
卢司空府前里道。
一辆车骑府公车,徐徐驶入。主簿陈琳,下车整冠,上前投帖。
“车骑府主簿,陈琳,求见卢司空。”
“稍待。”门前护卫,和颜悦色,入府通禀。
须臾,便有司空府主簿,出门相迎。
司空为三公。亦有开府之权。府中属吏,一应俱全。时下,唯有太傅、大将军、三公并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宅邸,可称“府”。乃“幕府”之简称。余下高官,称“宅”。封君列候,称“第”。国舍称“邸”,公舍称“馆”。诸如此类。亦多混用。如,凡二千石,皆可称府。
穿曲廊,入中堂。
陈琳除鞋入内。先行礼:“陈琳,拜见司空。”
“主簿所为何来。”卢司空示其落座。
陈琳上呈请柬:“奉车骑将军命,特来请司空赴宴。”
卢司空接过,扫眼一看,这便了然:“老夫已知。主簿且回何车骑。”
“喏。”陈琳这便告退。卢司空并未言明,去与不去。“已知”,便是答复。言下之意,请柬已收到。
片刻之前,骠骑府从事中郎张逊,亦登门投帖。亦为宴请,且日期与车骑府,不谋而同。
二戚名为宴请,实则投石问路也。
同日设宴,共请百官。来与不来,足见人心所向。所谓宴无好宴,此便是其一。
卢司空,本就是纯臣,非其二人党羽。且又是蓟王恩师,朝野上下,皆敬重有加。只需遣府中长史并主簿,代为出席即可。太傅、三公亦如是。然自九卿起,百官便陷两难境地。
分身乏术,莫过如此。
所谓分庭抗礼,便如何董二戚这般。同日设宴,迫使百官站队。一来二回,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待后退无路,唯有砥砺前行。至此,被绑上二戚战车,为其摇旗呐喊,身先士卒。越陷越深,断难自拔。乃至车毁人亡。
凡二派相争,一干人等,绝难善终。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外戚与内宦,轮番相杀。不过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
若换成一般人等,明哲保身,称病不去。然卢司空却窃以为,此风绝不可长。
翌日散朝,卢司空登云台,求见窦太皇。
“卢司空所为何来?”窦太皇身侧黄门,合称清忠五宦,今皆为中黄门。
卢植遂将二戚同日宴请百官之事,如实禀报:“臣,窃以为。董骠骑并何车骑,乃有意为之。百官无暇兼顾,唯择其一赴之,或称病不出。此乃‘鸿门宴’也。”
“司空言之有理。”窦太皇言道:“然,二人设宴,皆有来由。虽在同日,却也不好指摘。”窦太皇言下之意,清官难断家务事。请客吃饭,天经地义。难不成,还强令禁止不成。
卢司空已有计较:“敢问太皇,长信宫中,可否设宴。”
窦太皇心领神会:“卢司空,乃是让朕,亦同日设宴。如此,百官皆赴长信宫宴,不必去吃二人鸿门宴。”
“太皇明见。”卢司空言道:“三宫鼎足,乃蓟王所设‘君臣一心,共扶汉室’之策。奈何自蓟王离朝,二戚争斗不休,乃至屡屡刀兵相向。看似一场平常宴会,然却行分庭抗礼,揣度世态人心。有其一,必有其二。长此以往,朝臣分属,朝堂分立。互相攻伐,自断股肱。社稷无存矣。”
“卢司空所虑,甚慰朕心。”窦太皇一声叹息:“奈何二戚陈兵城下,各有倚仗。上巳节后,势如水火。断难苟同,如之奈何。”
卢司空言道:“二戚之害,久之必显。奈何函园幕府雄兵,悉数归国。只剩三千兵马。兵微将寡,只堪自保,无力兼顾。蓟王一日迟归,洛阳便多一日累卵之危。”
言及此处。窦太皇遂以机密事相告:“卢司空可知‘衣带诏’。”
“臣,略有耳闻。”卢植如实作答。
窦太皇轻轻颔首,又道:“禁中传闻,此诏乃出朕之手。然,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先帝北巡,崩于困龙台。时,弥留之际,曾亲下口谕。为左右录于起居注。后托孤蓟王,遂有今日之时局。”
“古之人君,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尙矣。”此乃起居注之意义。
《起居遗诏》,先前禁中亦有风传,卢植自有耳闻:“臣,亦曾听闻此事。”
“来人。”窦太皇一声令下。
便有一小黄门,入殿相见。
“奴婢吴伉,叩见太皇。”
小黄门甘陵吴伉,善为风角,博达有奉公称。知不得用,常托病还寺舍,从容养志。后随先帝北巡,侍奉左右。
“先帝弥留之际,便是他侍奉帐下。”窦太皇言道。
“哦?”卢司空心中一动:“莫非,便是此人,录下先帝《起居遗诏》。”
“正是。”窦太皇遂命清忠五宦之北海赵佑,捧书相见。
“此乃吴伉,私割《起居注》上书录竹片,重新编纂而成。卢司空且细观。”窦太皇叮嘱道。
《禁中起居注》,源自武帝。历代帝王沿袭,皆称此名,不加帝号。
“臣,遵命。”卢植捧书细观,果是灵帝弥留之际口述。看到紧要处,不禁轻声诵读:“今长子(刘)辩,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不能继嗣奉宗庙祭祀,不可属天下。次子(刘)协,天资聪叡,允恭温良,有周成(注1)之质。其代之。”
若只是一卷草草拼凑而成的“痴人说梦”,倒也罢了。
奈何在卷尾,还有灵帝亲笔署名,加盖传国玺印。
铁证如山,莫过如此。
饶是卢植,亦不禁冷汗淋漓。
稍得喘息。卢植俯身奏问:“敢问太皇,此诏,还有何人知晓。”
“唯朕与司空知之。”窦太皇言道:“便是董太皇,亦未见此诏。”此是必然。若董太皇得此诏,焉肯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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