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快请,快请”
守支盐商中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对着李杰哀求道“大人,求求你帮帮小老儿吧,在拿不到盐小人就要家破人亡了。”
说完不待李杰答话便跪下磕头磕个不停,李杰这次来上里盐场就是为了了解具体实务而来,窥一斑而知全豹,因此对于这位老人的遭遇也很有兴趣。
旁边的差役见状十分惊慌,生怕冲撞了眼前的这位大人,虽然这位大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公文中言明对方乃是京中的翰林官,新科探花,如果这位大人不满他可吃罪不起。
一边怒骂一边伸手驱赶道“怎么又是你这个刁民,赶紧走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李杰摆了摆手道“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盐运事宜,就让他跟进来吧。”
差役话锋一转连道李杰宽宏大量,对着老人说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吗还不快快感谢这位大人”
周丰还处在蒙圈中,他之前也如此做过数次,但是每次换来的都是冷漠,然后又会遭到衙役们的一番毒打,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听到差役的话回过神来对李杰道谢不停。
进入衙门内盐课司大使闻风而至,盐课司大使秩正八品本来就比李杰品级低,何况李杰还有翰林身份加成,钱大使一脸谄媚的说道“难怪今天早上府衙有喜鹊登门,原来是探花郎来了,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探花郎不要见怪”
周丰听到钱大使道明李杰身份,惊讶的嘴巴长得老大,没想到自己拦下的居然是新科探花,李杰在福建那是声名远播,像李丰这样的底层商人那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想到今天能够见到真人,李丰暗道自己真是好运。
李杰微微一笑“你我二人同朝为官,皆是为朝廷效力,勿需多礼”
钱大使连声道是,目光看到周丰时有点疑惑,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是守支的盐商,不知道怎么会同李杰一道进来,李杰见到他脸上疑惑的神情开口解释道。
“这位老人家是在衙门门口遇到的,正好本官也有意了解一下盐商遇到的问题,便让他随我一同进来。”
钱大使迷惑顿解,只是心中暗道这位探花郎确实如同传闻中一样与人亲善。
进入正厅坐定后李杰对着站在堂上的周丰开口道“老人家,将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周丰躬身施礼,然后一脸愁容地说道“谢大人小人是被猪油蒙了心,之前听闻上里盐场常股盐充足,勿需守支,头脑一热远赴边关购买盐引,谁料到回来后发现盐场已经无盐可支,只剩下存积盐,如今家中已经揭不开锅了,实在没有办法方才冲撞了大人。”
各盐运司按照盐货产量,按照一定的比例划分为“挨次守支”和“越次放支”,前者必须按照先后顺序守支,称之为常股盐,后者有兑支优先权,可以随到随支,称之为存积盐,相当于战略储备物资,不得随意支取。
李杰对此也有点疑惑,上里盐场用的是晒盐法,按道理来说产量充足,应该不会存在守支问题,钱大使见李杰一脸不解开口道。
“大人,上里盐场虽然用的是晒盐法,产量比传统的煎盐法多出很多,前段时间都转运盐使司同知高大人发来朝廷公文,将常股盐全部兑支给其他盐场守支的商人,如今上里盐场已经无盐可支了。”
李杰对此却不相信,用晒盐法余盐的产量绝对为数不少,这其中就难免有纠葛了,转而问道“哦那余盐呢”
钱大使本来还想欺对方不懂其中门道,如今朝廷下令允许商人购买余盐,这可是块大肥肉啊,钱大使伙同各团总催欺上瞒下,把持余盐之利,守支盐商如果不像他们孝敬,那么不好意思余盐没了,外人可没法得知余盐的具体产量,光靠这一项赚的盆满钵满。
听到李杰问余盐的事情,钱大使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道“大人有所不知,余盐如今也是按例依次支取,像这位遇到的情况下官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杰见周丰一脸难言之色,恐怕其中尚有隐情,随口问道;“据本官所知,上里盐场所用的乃是晒盐之法,煎盐法大盘日夜煎熬可得二百斤,耗费薪柴人力颇多,而晒盐法一夫之力,一日亦可得二百斤,这样的产量也不够兑支吗”
钱大使没想到李杰居然如此懂行,心中顿时觉得不妙,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李杰的声音传来。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李杰心知其中必有猫腻,他虽然贵为翰林,可是在地方上却没有多大的威慑力,即使他能够今日在这里查个明白,到时候也奈何不了他,说不得还会被御史参一本僭越职权,暂且先记下,回到福州城再做打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打破这层坚冰道路且漫且长,非得从根源上加以改变,然后在配上合理的制度才行,今日也就只能管管眼前事了。
钱大使听明李杰话中之意,急忙回道“大人发话了,再难也不难,明日便给这位老人家的兑支,大人您看”
李杰点了点头,周丰听到明日就能拿到盐,顿时喜出望外,急不可耐的便要对李杰行礼,尚未跪下便被李杰一托。
“老人家勿需再行大礼,且待日后再无守支之苦时再行,届时本官也可坦然而受。”
周丰没想到这位探花郎居然能够将自己的苦恼已久的问题解决,喜极而泣,连声道谢,高呼青天大老爷,然后兴高采烈的的回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终日熬波煎淋卤
钱大使见这件事情终于解决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生怕李杰年少气盛抓着某些问题不放,没想到对方只是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了。
李杰看到钱大使一副放下心事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也不打算现在发难。
“这样的事情在上里盐场多吗”
钱大使闻言赶忙回道“多,怎地不多,盐商守支问题愈演愈烈,目前天下盐商三分,边商专门负责纳粮中引,内商去边境向边商购得盐引,然后交由水商前去贩卖,聚集在这里的全都是些内商。”
李杰对钱大使的话不置可否,聚集在衙门口的内商怕都是没有门路的盐商,边商一来不愿远离故土,二来苦于守支问题,往往将盐引贱卖给内商,虽然利润变少,但是总好比守支几年好,而内商中的大盐商大多都有手段可以优先兑支,很多人见贩盐暴利,纷纷跟风,衙门口聚集的盐商大多是此类商人。
李杰对于此事也不多问,话锋一转说道“劳烦大使带我前去盐场一观,本官此次前来,一来为了了解盐场现状,二来是印证一些改进晒盐法的方法,还需大使配合一二。”
钱大使见李杰没有继续追问,心中暗喜,连忙说道“没问题,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何况公文中早已言明让下官配合大人行事。”
上里盐场下辖三十一个团,李杰二人前往的目的地是其中的天地团,来到亭场只见灶户们在总催的带领下正在晒灰取卤,李杰见到这个情景十分诧异,问道。
“为何灶户仍在使用煎盐法难道晒盐法的产量不够额盐之数吗”
钱大使恭声回道“原先是够的,自从都转运盐使司公文下达后,其他盐场的商人闻风而至,常股盐已经消耗一空,近日天气不适宜,只能用传统的煎盐法来生产。”
盐场上男女老幼挥汗如雨,男的做着重体力活,老幼妇孺则准备着晚间煎盐用的柴薪。
在钱大使的介绍中,李杰得知使用传统的煎盐法时,灶户全家在日出之前便要赶到亭场煮盐的场所担灰滩晒,将煎盐后燃尽的草灰在天亮之前,分层的摊散在亭场上,从日出到日落忙的一刻不得停歇。
听完钱大使的讲述李杰不由得叹道“盐丁苦,盐丁苦,终日熬波煎淋卤。一叶知秋,上里盐场尚且如此,两淮、两浙这样的重要盐区一直沿用煎盐法,课业沉重,那些灶户怕是四时昼夜不得休息。”
钱大使闻言不露声色的拍了个马屁“人生不愿万户侯,但愿盐利淮西头,两淮盐课三百万,可当漕运米值全数,然而大部分人都只看到了盐利之重,却不曾看到灶户之苦,像大人这样关心灶户生活的可不多。”
两人言谈之间来到了平日里晒盐的地方,一座座石头砌起来的卤盘散落在空地上,钱大使向着李杰解说道“大人且看,这些便是晒盐之物,先选取合适的卤地,潮水褪去后取海泥暴晒至极干,然后放入池中以海水浇之,反复如此则卤可用,而后将卤水至于卤盘之上,暴晒数日成盐,无薪柴费故也。”
李杰问道“晒盐之法如此便利,为何朝中大臣大多不知难道都转运盐使司没有上奏吗”
钱大使沉吟片刻答道“不是不上奏,而是上奏了也没用,福建盐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历来不受朝廷重视,朝廷无暇他顾,只要保证能够完成定额的税收就行了。”
听完钱大使的话,更让人觉得古代交通不便带来的弊端,行政效率低下,明明有好的办法却视而不见,当然这其中也有使用晒盐法私盐更难管控的原因在内,不过也不能因噎废食。
李杰一路见到的灶户大多衣衫褴褛、赤脚蓬头,除了成年男子,妇孺儿童大多一脸菜色,孩童的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对未来的一丝憧憬,而大人们大多一脸麻木,仿佛认命一般机械地工作着。
眼前的这些情形不由得让李杰心生震动,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言这些人就像是机械中的一颗螺丝钉,在芸芸众生中丝毫不起眼,想来大多数当代官员都不会去在意,从现代而来的李杰却是心思沉重,既然来了这个时代,也许自己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原先李杰对于推动盐法改革还是功利心占了上风,不过今日所见所闻让他改变了初衷,对于推行晒盐法的念头更加坚定,想起之前在策论中提及的让更多的灶户子弟参加科举,而科举最重要的便是教育。
明朝除了地方的府、州、县学外,还设有社学,社学是洪武年间开始兴办的,主要的宗旨是基于敦风俗,行教化,是最基层的办学单位,除了教化之外,也是初步文化知识教育的启蒙性质的学校。
想到这里李杰问道“盐场的社学如今办得怎么样”
钱大使闻言神色尴尬“不敢欺瞒大人,社学如今日益弛废,形同虚设,灶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实在没有心思送子弟入学,就算灶户子弟入得县学,其他生员担心名额被占用,也多有排挤。”
李杰听完长叹一声,想要改变盐法任重而道远,不说两淮、两浙这样的重要盐区,即使是长芦、山东这样次一级的盐区,想要推行晒盐法,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怕是力有未逮。
不过这次副本的时间还很漫长,李杰坚信能在剩下的时间里爬的足够高,等到自己大权在握之时,也不会向现在这样束手束脚,治大国若烹小鲜,急不得。
李杰两人行至一片滩涂时,向着钱大使说道“如今用的晒盐之法还需要准备卤水,何不将这一道工序省去,本官这里有一个法子需要钱大使帮忙验证一番。”
钱大使听到李杰想改进盐法心里颇为不以为然,不过表面上还是恭敬的问道“大人请说,下官一定放在心上”
第一百零五章 再抵白沙(求推荐收藏)
李杰猜出对方并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进晒盐法,毕竟在旁人看来自己委实太过年轻了,不过他也不以为意,事实会证明一切。
李杰微微一笑,指着海边的滩涂说道“选择一个潮水交界的地方,用腻泥修筑一个圆形的中空漏斗,仍像之前一样挑土实漏,只是这次不用人为浇水,借用潮汐的力量,海潮来临之际由海水自动浇之,在漏斗上在凿一孔,令水由此出为卤,在高于潮水的地方修建丘盘,可用瓦片平铺,将卤水引入其中,暴晒数日盐成矣。”
钱大使对于晒盐之法轻车熟路,在听完李杰的话后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个方法确实可行,发自内心的说道“妙此法甚妙没想到我等常年制盐之人没想到,却被大人想到,大人真乃天纵奇才”
李杰对于钱大使的夸赞不以为意,吩咐道“本官尚有他事,不便再此久留,你先沿用此法,具体成效届时上报给都转运盐使司以及布政使陈大人。”
钱大使点头躬身示意“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托,此法犹如甘霖天降,如若成功必然能够解燃眉之急,下官在此拜谢大人”
李杰微微颔首,相信这位钱大使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糊弄他,至于盐场之中的猫腻李杰也不打算深究,非不愿实不能也,等回到福州城再汇报给陈宾,届时是转交都转运盐使司自查也好,还是交由都察院也罢,这位钱大使终归逃不过的。
钱大使看着李杰远去的身影,仍旧心有余悸,自己实在是小觑了天下人,没想到这位新科探花年方十四,居然对于盐政如此了解,对于制盐之法的了解不输于经年老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远甚闻名。好在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有继续追问,不然他还真不知道今日该如何收场。
李杰对于钱大使的内心如何作想没有兴趣,两人日后恐怕再也没有交集,离开上里盐场后,李杰便心无旁骛的赶路,假期只有两个月,李杰如今无比怀念后世的高铁,哪怕没有高铁,原始的蒸汽火车也是好的。
历时半个月,一路上风餐露宿,李杰终于赶到了新会县,见天色已晚便在县城修整一晚明日再去白沙村。
翌日,白沙村春阳台,陈献章的声音响彻全场。
“少读宋亡崖山诸臣死节事,辄掩卷流涕,一日读孟子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嗟夫,大丈夫行己当如是也。”
众人正听的如痴如醉,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见陈献章嘴唇微动,却不闻其声,知道其中缘由的士子无不骇然,正是传音入密之法。
湛若水耳边传来陈献章的声音“元明,你师弟来了,你且去迎一迎,我在书房等你们。”
李杰还未到春阳台只见一位身着襕衫、气质儒雅的青年士子迎面而来,人未到声已至。
“想必你就是慎之吧,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当真是潇洒美少年对了,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湛若水,字元明,师父让我带你去见他。”
湛若水的名号对于李杰来说可谓如雷贯耳,阳明学说和湛若水的甘泉学说在当时算得上双峰并立,各有千秋,此时见到了湛若水,李杰脑海中蹦出了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李杰回道“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师兄,甚喜”
湛若水听出李杰的话中之意并不是敷衍,而是发自肺腑,也不由的好奇,想来自己的名声可远远不如这位师弟,让他有点不明所以。
“哦定是伯畴伦文叙那小子说的吧,不过近日伯畴家中有事不在这里,不然你我师兄弟三人非得好好畅谈一番。“
李杰点头称是,总不能说我知道你日后的成就非凡吧,两人肩并肩的向着书房走去。
陈献章见到李杰时,眼中精光一闪,朗声笑道“好好好没想到仅仅一年不见,慎之你已然周天圆满。”
湛若水闻言目露惊骇,他初见时见李杰气息如同常人,只以为他不通武艺,没想到这位师弟武艺如此卓绝,文武两道都走在了他的前面,不由得有些羞愧,不过却无嫉妒之情,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希望能够早日追上师弟。
李杰对于陈献章能够一眼看破自己的虚实并不吃惊,自从上次在皇城内见到司礼太监怀恩,他便猜测陈献章恐怕早已经迈入先天之境,而不是自己先前臆测的周天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