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于是便开始施以种种手段,对包括陇西彭氏李氏,天水姜氏杨氏秦氏狄氏段氏尹氏,南安庞氏林氏,略阳李氏,金城边氏单氏等等大地主,开始了大肆的反攻清算。但凡当日司马保与裴苞相争之时,没有旗帜鲜明站在裴苞一边的,全都难逃裴粹的毒手。
当然啦,陇上各家必不肯束手待毙,但他们势力小弱而且分散,裴粹利用裴嶷留给他的数千大司马军,再加上临时招募的数千州兵,便足以攻堡破垒,杀得人头滚滚了。即便户口数最繁的天水各家,姜杨等从汉末起便为一方土豪,先拒韩遂,复逐马超,但经过多年动乱,其力亦衰,即便能够重新联合起来,也不会是装备精良组织力也强的大司马军的对手。
只是汉末以来,随着中央势力的衰退和更替,秦陇之地戎势复炽,晋人各家为了自保,与附近氐羌杂胡也都日益加深羁绊,逐渐形成了半联盟的状态。因而裴粹迫害这些家族,他们无力正面拮抗,乃被迫暗中煽动戎部,掀起叛乱。
此前游遐以护西戎校尉的身份,巡游陇上,曾经一度笼络住了绝大多数的戎部——主要也在于司马保与各郡旧守横征暴敛,早就已经丧尽了氐羌之心——但这种纯出于感情的羁縻,再加小大之势对比所造成的俯首称臣,终究势难长久。一旦裴粹妨害到了晋人土豪的利益,晋人土豪再将损害转嫁于周边戎部,则戎部多数有如干柴,迸上一点火星,便会燃起燎原之火来。
叛乱首先在略阳郡西部和天水郡北部发生,叛氐万众攻陷了平襄县城,叛羌数千团团围困住显新县城。显新县在冀县之北,相距不到百里,裴粹闻报大惊,急忙遣将往讨,倒是顺利击退了叛羌,但随即氐羌合流,又再度包围了更北面的成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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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懃正待赴任平襄,突然听说任所氐乱,已经攻陷了城池,不禁大吃一惊。
他倒也非颟顸之辈,赶紧遣人探查得实,然后才拨转马头,一口气逃回了长安城,向裴该禀报。裴该急召裴诜前来,询问秦州之事,裴诜说我正要上报哪,秦州戎乱,恳请发兵征剿。
裴该冷着脸问道:略阳天水的氐羌,究竟因何而乱哪?汝父在秦州抄家灭门,杀戮旧姓,遂使彼等煽动氐羌作乱,汝负有监察关西之责,此前因何不报?难道说,是出于亲亲相隐之义不成么?
裴诜闻言大惊,赶紧避席而拜,辩解说:臣实无欺瞒明公之意,国家之事,何论父子啊?家父在秦州所为,实乃刺史之正任,即有疏失,臣亦不能预料此恶果也,故而未报
裴粹终究是老牌官僚,不是蛮勇之夫,他想要收拾境内各家,那肯定是要明宣其罪,把程序设计得无懈可击的,而不可能二话不说,直接便挥师杀去。况且姜秦等家族,趁着乱世侵占土地奴役平民勾结西戎鱼肉地方,哪家都不可能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啊,绝大多数情况下,裴粹根本就不需要捏造什么罪名。
举例来说,司马保久镇陇上,其幕府之中,各家子弟自不在少,其后随着司马保的颟顸,张春杨次等人跋扈,裴该进占关中威胁陇上,如辛麴等家多作鸟兽散,则姜秦各姓,也自然而然地步其后尘。裴粹可以就此行文责问,说你家的谁谁曾经附逆,不要以为逃回乡去,朝廷法度便难以企及了,还不赶紧绑将出来,更待何时啊?
起初确实有几个家族怂了,被迫献出曾为司马保从吏的子弟,本以为连党羽都算不上,裴使君不过稍加责罚而已,谁想裴粹直接就祭起了屠刀。如此一来,其余各家皆不敢再从命,裴粹就此得着了借口,可以窝藏逆贼的罪名,直接发兵,攻堡破垒。
当然啦,裴粹曾听裴嶷说起过,裴文约实怀仁心,不喜大加杀戮;且就裴公演本人而言,真要把那么多家族全都杀尽,很可能不下数万之众,他自己也下不去手——况且秦州本来就地广人稀,真要杀掉几万晋人,我拿什么贡献给长安啊?是以破门之后,只诛首恶,余皆打散而居。
可是所谓首恶,多数是指的家中掌权之人;而且虽然裴粹杀人不多,因此而夺占的土地却不在少。则一旦被裴使君盯上的家族,基本上就算是完了,从此与黎庶无异,恐怕数十年间,再也无缘于仕途
略阳天水各家,就此联合起来,煽动氐羌作乱——至于陇西金城等郡,裴粹是先近后远,先难后易,还没能收拾到他们头上
裴粹裴公演身为秦州刺史,自然有权在境内搜杀叛逆,乃至于发兵攻打窝藏罪犯的家族,只要他把罪名坐实了,程序走正规了,即便裴该也无从责问。当然啦,裴该对于秦州,是想镇之以静,以便慢慢消化的,则裴粹运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必然会引发地方动荡,裴诜对此既然有所察觉——他若是连秦州之事都弄不明白,也就不用再搞情报工作了——自当早早禀报裴该知道才是。
裴该若知此事,可能会行文裴粹,请他将手段略略放软一些,罗网略略放松一些,一切以安靖为要。
只是裴粹的主要目的是报仇,裴诜对此又岂能不知啊?给亲人报仇,在这年月也属于政治正确,裴诜自然乐见其成,加上儒家亲亲相隐之义,故此下意识地当相关秦州的情报都是小事,并未及时禀报裴该。
然而裴该此番见召,所问直接诛心,裴诜难免慌张。本来若非群会,私下见面之时,裴该对于这些亲眷都是很客气的,也要他们互以辈分相称,而不必自称臣,称呼自己的官衔或者明公。裴诜这一慌张,臣与明公等语乃脱口而出,紧着分辩,说我不是故意要为父亲隐瞒,实在是没想到会发生戎乱哪!
这倒是真话,无论裴粹还是裴诜,都见不及此,否则裴粹必不敢如此妄为,裴诜也肯定会事先汇报。
裴诜心说可以让你小瞧我的能力,因为能力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累积,但绝不能让文约认为我不够忠诚,故意隐瞒要事——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而言,这是大忌啊!
裴该盯着裴诜,良久不言,裴子羽就觉得后背涔涔汗下,心说文约之威日重,我这回不会是真触了他的逆鳞了吧?终于,裴该一摆手:阿兄请坐。
裴诜才刚舒一口气,就听裴该又道:何事重大,何事无谓,自当由我自行择断,阿兄不可稍隐。
裴诜再度俯首,连称遵命。
裴该便道:日后阿兄侦查所知,事无巨细,皆当书成节略,密呈于我。裴诜忙道:臣知之矣,敢不从命?
裴该又顿了一顿,问裴诜道:西戎之乱,其势如何,兄以为当遣多少兵马前往镇定啊?
裴诜说我回去就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书出来,方便明公与百僚计议——若以臣个人之陋见,氐羌之乱,其势不炽,长安但发三五千军往,以助家父裴使君,必能于旬月间敉平之。
裴该缓缓摇头:西戎各部,互有联络,倘若不以大军临之,只恐彼等相互攀援,终至野火燎原之势,难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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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平戎策
翌日,裴诜把相关秦州戎乱的详细情报上呈裴该,同时裴粹也派来了请援的使者,裴该便召集文武属吏商议对策。
裴嶷的想法与裴诜很接近,认为戎乱既然是晋人地主煽动起来的,必然不难敉平,只需要熟悉陇上情势的将领,率领三五千军前往,便可奏功。当然啦,同时还得再把游子远撒出去,以达成恩威并济抚剿并用的效果。
陶侃赞成其意,并且说:臣方遣人如前所议,在冯翊北部段段筑堡,向北方推进,以期于年内抵达高奴;而甄将军于河东,亦与刘粲对峙。关中粮秣物资,本便不足,当此时也,实不宜大动兵于秦州,调用三五千军,恐怕已是极限。
裴该便问:则任谁将兵为好啊?
陈安当即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久处陇上,地理稔熟,于西戎各部酋大也皆相识,恳请率军往征。
裴该并没有把陈安编入大司马三军,使其领兵,而是给了一个五品上大夫的头衔,使为枢部属,辅佐部掾郭默。枢部主掌军令,主要工作是搜集各方面军事情报,就战略方针提出建议,对具体军事行动拟定预案。郭默对这个全新的部门崭新的工作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跟工部打擂台,求调工匠,为他做一套雍秦凉三郡的立体舆图出来。但陈安本是冲锋陷阵之将,全无统筹全局之能,却郁闷得要死,整天空坐发呆,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因此既闻战讯,又在老家略阳,不禁热血沸腾,忙不迭地便即起身请战。
裴该伸出手来,手掌朝下,略略一按,示意陈安坐下,笑谓道:正因为卿熟悉陇上地理情势,才更应当坐镇中枢,统筹方略,不宜轻列戎行啊。
裴该知道,迟早是要把陈安撒出去的,以那家伙的秉赋,坐镇后方做参谋,实在卯不对榫。他之所以暂命陈安为枢部属,一是想瞧瞧这家伙有没有能够从将而至帅的隐藏才能,值得培养——几个月下来,根据各方汇报,基本可以确定了没有二是为了磋磨其性,以避免将来一撒出去就拢不住了。
正是因为陈安久在陇上,威名素著,且熟戎情,才不能放他回略阳天水间去——原本历史上,他可是振臂一呼,就号称在彼处拉起来十万晋戎大军的啊!即便将来要用陈安领兵,在裴该想来,一则兵不可过万,过了万估计陈安把控不住;二则,必将用以他处,而非陇上。
只有把陈安彻底从秦陇间剥离开,才能放心施用其才。
故此婉拒了陈安的请求。随即兵部掾辛攀举荐第一旅旅佐姚弋仲,他说:弋仲本籍虽在南安,距离天水略阳亦不甚远,且若命其为将,可镇定南安陇西诸羌,使不党同乱戎而起。此前朝命至,命我河东之军暂缓北上,以使刘粲刘曜二酋相争,待时而再取渔翁之利,则弋仲暂离河东,亦无害于东事也。
众人皆以为姚弋仲虽然依附未久,却是先投裴该部曲营,积功而外放的,裴该对其人颇为器重——那可是唯一一个挂上尉衔的旅级将领啊——必愿命其为将,西定秦州。然而裴该沉吟良久后,却开口问道:还有其他合适人选么?
一边询问,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把目光移向了游遐游子远。游遐见状,便于座上一拱手:臣意不必三五千军往征陇上,徒耗粮秣,即秦州所留正辅军,并召集军须等归附戎部往讨,便足可平乱。
裴该注目游遐,徐徐说道:裴公演恐怕难当如此重任。
游遐当即请令: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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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天的正式会议之前,裴该便提前召见了游遐,就此番秦州戎乱,征求对方的意见。游子远为行部掾,兼抚西戎校尉,则相关陇上戎情,他也是有自己专门的情报渠道的,甚至于对某些内情的洞察,比裴诜所探会更为详尽。
好比说,裴诜的汇报书中,并没有提到乱戎首领的名字,游遐也有报告书呈上,却开列了其中二人,都是氐酋,一个叫徐库彭,一个叫句渠知。
裴该览书不禁皱眉——这俩名字有点儿耳熟啊
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曜占据关西之后,长水校尉尹车便勾结巴氐酋大徐库彭,妄图谋反,其事为刘曜所侦知,乃杀尹车,囚禁徐库彭等西戎酋长五十余人于阿房。游遐时为前赵光禄大夫,苦谏刘曜勿杀诸戎,刘曜不允,谁想到屠刀一落,巴氐俱反,推举句渠知为主,号归善王,四山羌氐巴羯应之者竟达三十余万,关中大乱
这场动乱,最后就是被游子远平定下来的,他主动向刘曜请命,将兵五千,宣言大赦乱众,结果军次雍城,就有十多万氐羌俯首而降;随即进军安定,讨平句氏宗党五千余家于阴密,并迫使陈安出城郊迎。
最后游子远又兵向上郡,击垮了虚除权渠。
裴该既然想起这些后事来,就此动念——这趟平乱,我不如还是让游子远去办吧。
于是召见游遐,征询他的意见。游子远说:略阳天水诸氐巴(巴氐是氐族的分支之一),大小百余部,原本其半数结盟,拥戴苻氏为主。其后苻氏内乱,郭将军进取略阳,摧破其盟,苻氏近乎于灭。徐库彭句渠知,因此而逐渐雄强,有重合诸部之意。
然而两郡内氐羌不下五万户,今闻止得万五千众叛反,可见徐句之势,尚不足以动摇陇上。臣意当以戎制戎,召军须等发兵往攻,并赦其协从,只剿徐句,则乱事瞬息可平也。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拱手道:臣尚有一言,恳请明公垂听。
裴该说有什么想法你尽管直言,不必隐晦。
游遐便道:我晋之税,颇为苛重。使户按五十亩计,收租四斛,户出绢三匹绵三斤,则足田之家,亩税八升——而曹魏时亩税止二升而已,且唯出绢二匹绵二斤。魏时尚有敌国并立,租赋本较汉时为重,而我晋兴之际,西蜀已亡,旋灭东吴,国无大患,何以税重魏时近乎两倍?实不可解啊。
裴该笑一笑,说:此事不难解。对于晋朝的赋税制度,他身为执政大臣,当然要做详细调研。他也确实觉得赋税过重,曾经打算轻减,是裴嶷等人说国家方用兵于胡,粮秣物资不足,尚不便更改税度——重要的是你从重改轻容易,一旦国用不足,打算增税,那阻力可就太大啦,所以还是暂且维持原状为好。
因此裴该就向游遐解释,说:其一,前代有田赋,有户税,而大乱初敉,我晋方建,田亩户册多不完全,乃使诸郡国总核户数,暂时不及于田。所收租四斛,其实是合田赋户税为一的,且止按每户一丁计,其实百姓家中丁壮二三人者,比比皆是。其二,国初所封诸侯过滥,计领内所收租谷及绢,三分之一入为诸侯之奉,是以不得不重赋税,以便国用。
尚有其三,有官有品者,皆分禄田,可庇佃客,不课租赋,甚至于可荫亲族
总而言之,晋代赋税制度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社会制度上,食禄阶层过多,导致真正向国库交税的户口和田亩数反倒比曹魏时更加减少,那么为了弥补国用不足,自然就必须重赋苛敛了——西晋之亡,非止诸侯内斗夷狄作乱,赋税太重导致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依附大族,导致地方坐大,中央衰弱,也是动乱频发的很重要一个原因。
游遐毕恭毕敬地听裴该解释,完了点一点头,补充说:明公所言是也。倘若只是按一丁户为计,户足五十亩,则租赋虽重,百姓亦未必不能承受。然而就臣所知,永嘉之前,渭谷膏腴之地,多为官宦所占,百姓户可二十亩,已算中产,还如何筹措田赋啊?二十亩,不过丁女课田之数,男子即一丁亦无可尽力,况有余丁,因何求活?
至于远郡贫瘠之处,即便丰年,往往亩产不足二斛,即便力耕百亩,课税之后,所余亦不足一家之用。是以京兆冯翊,官宦大户多侵民田,民无以为生,只得附为佃客,甚至于卖身为奴婢;至于陇上诸郡,每逢荒歉,民必逃亡,多数为戎部或收留,或挟裹,戎势乃渐强
裴该心里正迷糊呢,心说我跟你说戎乱的问题,你为什么跟我论起赋税来了?直到听闻戎势乃渐强一句,精神方才一振。
就听游子远逐渐说到了正题:至于戎部,按制,凡不课田者输义米,户三斛,远者五斗,极远者输算钱,人二十八文,虽较晋民为少,亦颇沉重。须知氐羌杂胡多游牧为生,少植五谷,无以应官家所需,只得贩牛卖羊以实其数,中受商贾盘剥,亦无望饱食,一旦遭逢畜疫,必难求活。
因此氐人,尤其是羌人,渐亦开垦荒地,转牧为农,然而收获甚少,仍难足数。戎部大者,其酋大往往私贿官吏,少计户数,则其情与官宦大户不课田者略同,晋戎百姓,乃多依附为奴,以逃赋役。而其小者不能为此,便难免有铤而走险之事发生了。
查今天水略阳二郡乱戎,多是零星小部。至于其大部,臣此前西行抚戎,除其苛役,并请明公授以名爵,暂时不会为乱。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道:无论晋戎,之所以为乱,都是为苛政所逼,走投无路下方始揭竿求活罢了。倘若实有野心,欲谋割据,则此际作乱,非其时也。
裴该连连点头,心说游遐分析得很有道理。实话说从汉末直到北魏前期,西北方向的各部戎乱就几乎从未停息过,三五年便会来这么一场,而且往往声势浩大,动不动便可啸聚二三十万乱民。自己才得秦州不久,就碰上这么一场戎乱,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没有裴粹的肆意妄为。
只是对于那些怀有野心的大部酋大来说,这时候造反时机很差。倘若是关中大乱,或者胡寇进逼,那么趁乱而掀起反旗来,就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扩充势力,攻城取邑;然而裴该已定关中,胡寇二十万一朝覆亡,基本而言,外无急患,你这时候造反,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怼吗,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所以游遐之意,此番戎乱,起事的都是些小部族,至于大部族,只要咱们及时拿出应对手段来,而不坐观乱事如同星火燎原般四处蔓延,那些酋大多半不傻,是不会轻易往这火坑里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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