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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明公欲平天下,先须保安生民,使民得食,才有望积聚。今雍州百姓,多归屯所,既许以三年后编户分田,则收缴虽众,亦不伤民心

    ——屯田制度下的盘剥是相当严重的,但一方面排除了所有的中间环节,另方面作为屯民,统一管理,统一分配,理论上反倒不大可能饿死人,所以在短时间内,这一制度确实可以压榨更多的收获出来。

    然而秦州新建屯所不过十数,聚民不过三五千户,其余仍散在四野,耕瘠田缴重赋。则诸郡大户为裴使君所逼,略一煽动,晋戎百姓,便易为乱。今欲平戎乱,先须轻赋税,臣请明公下令,晋民之赋减半,戎部课田者,其赋亦稍减,不课田者,准输牛羊毛皮等以实租税。即赍此诏而西,再云协从不问,只诛首恶,则啸聚之戎,必将一朝而散也。

    裴该捻须沉吟,良久之后,突然开口问道:卿以为,裴使君在秦州所为,是否正途想一想,如此提问实有偏差,便即改口道: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

    游遐双眉微微一皱,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试探着回复道: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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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荐主
    裴该倘若不问,游子远还意识不到这一点——本来裴粹的施政导致戎乱,那肯定是于国家有损害啊,裴该却偏偏要问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这是什么意思?大司马是认为,裴粹收拾秦州大姓之举,其实对国家也是有一定好处的吧?

    于是便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裴该微微一笑,提点游遐道:彼等前依司马保,司马保既为我所擒,却不急来附,见我与胡寇对战,乃望作壁上观,这般首鼠两端之辈,不能说无罪。且卿此前有言,彼等往往趁乱多占田地,逼农为佃,甚至为奴,则若不加以制约,必害地方之政。

    西戎若疮,迟早溃烂,小烂而割,可全性命,待其大烂,则无可割矣,割必伤命。前此卿谋苻氏,使略阳群氐无主,否则若今日苻氏倡乱,恐怕难平。今日作乱之戎,正可趁机分散之,能课田者等若晋民,徐徐导为中国之人,不能课田者由官家统筹安排,不使再生酋大

    裴该的意思,裴粹打击大地主的方针是没错的,只是他为的是报仇,不是真为地方安稳考虑,因而行事过于酷烈,导致很多戎部遭到煽动,起而作乱。不过正好趁这个机会,把略阳天水二郡的西戎问题彻底解决了,将各部酋大一并诛除,把氐羌等若编户,慢慢地彻底加以消化。

    更远一些的地方,戎部更多,而且更大,但一时还解决不了;略阳天水两郡本来就是秦州的核心所在,距离雍州也近,人口相对繁盛,土地相对肥沃,则这两个郡是一定要稳稳地抓在自己手里才行啊。

    游子远玲珑七窍,当即便明白了裴该的用意,不禁连连点头: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公所言是也,臣受教了。

    裴该把身子略略朝后一仰,注目游遐,笑道:卿既然我所云,不知可有胆量,为我西定秦陇啊?

    ——————————

    会议尚未召开,其实裴该就已经内定,要派游遐去平定秦州的戎乱了。

    不过游遐终究不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命其率兵出征,在程序上未见得合适。因此他在裴该注目自己之时,主动请令,说的是: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监军是临时差遣,理论上不重身份,更无关系统,前代多以君主的宠臣监军,或以牧守的佐贰监军,后世则多以文吏监军,甚至还有派宦官出而监军的。

    然而裴该是想把西事一以付之游遐,而不想让游子远仅仅辅佐裴粹,或者往监其军。因此他先不认可游遐所请,却转过头去对裴嶷说:

    我若粮秣充足,自可发大军往征——若得五万军上陇,何戎可敌啊?

    裴嶷心说这不是扯淡呢嘛,即便粮秣充足,为定不足两万的乱戎,你就要派发五万大军?咱们得有多富裕,钱花不完了,粮食吃不完了,才敢这么杀鸡用牛刀啊?但知道裴该必有后话,因此也不质疑,只是垂首静听。

    就听裴该话锋一转,又道:既欲以寡兵对乱戎,则须如君所言,抚剿两策并用。我意减轻秦州晋戎散民之赋役,并宣以朝廷安民之意,赦其协从,然后或可不战而使乱贼自降也。

    裴嶷陶侃等尽皆点头:自当如此。

    裴该见状,便终于点到了正题,说:裴公演于秦州已有苛暴之名,再若以之抚戎,恐怕氐羌不信,必须更以他人,主掌秦州,方可见效。

    裴嶷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急忙拱手道:公演方任秦州,不过数月,若即罢之,恐怕恐怕有伤明公知人之明啊!

    裴该摇头道:虽罢裴公演秦州刺史,然可召入长安,改以他任——既为我裴氏尊长,想来不会怪罪于我吧?说着话,似笑非笑,注目裴嶷。

    裴嶷不禁暗中叫苦——他原本是想让裴粹坐稳秦州,而自己在雍州,就此把雍秦这两个行台最核心的州牢牢抓在裴家人手里的,谁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裴该貌似并不领情。听裴该的意思,想让游遐接替裴粹为秦州刺史,倘若就事论事,未必不是合适人选,但那家伙终究姓游,而不姓裴啊!

    只是就连他都没有想到,才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而已,裴粹在秦州会搞得如此天怒人怨,还竟然引发了规模不小的戎乱倘若只是数千人啸聚山林,以州兵便可征剿,这事儿甚至都不必上报行台,州中自行消化即可;但问题是乱戎不下万五千之数,还攻破了平襄县城,裴粹进而行文长安,请求增援,这事儿肯定就压不下去了

    裴嶷曾任昌黎郡守,因为晋朝不设郡尉,郡守军政大权一把抓,所以他也是带过兵的,再加上南归以来,辅佐裴该北伐中原西定关中,自然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自忖倘若自己身在冀城,靠着留守的正兵,加以部分辅兵,必能将那些匆匆啸聚起来的乱戎一鼓而灭。之所以建议再多发三五千军去,不过是怕消息传递迟缓,不知等军至陇上,形势是否还有变化,故而谨慎行事,多加一层保险罢了。

    但裴粹虽然也当过武威郡守,凉州纯是张家的地盘,他不过备位而已,实际上只能算是张寔的客卿参谋,缺乏军事经验,正因如此,或许是被乱戎表面上的浩大之势给吓住了吧,才会向长安请求增援。

    碰到这种事儿,裴该没有当场拍桌子,下令将裴粹槛送长安问罪,就已经算很给长辈面子啦,自己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他被罢免呢?只是,当初是自己举荐的裴粹,如今赴任不过数月,便即罢免,固然是裴公演胡作妄为所致,我这脸上也难免燥得慌吧而且将来兄弟之间,还要怎么相见呢?

    不禁斜了一眼裴诜,裴诜眼观鼻,鼻观心,面沉似水,毫无为自家老爹求情之意;再瞧裴通,那小年轻迎面撞上自己的目光,竟然直接就把脸给别过去了。

    裴嶷心说你们老爹的事儿,你们都不着急,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跟这儿上火啊虽然裴该说了,既然是他长辈,他自当召还长安来,别有任用,只是行台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好位置也都占得差不多了,裴公演再来,哪还有容身之地啊?

    难道让裴粹接替游遐管行部?可是方才引发戎乱,很明显他是不适合这个职务的。

    正在烦闷,就听裴该正式下令,命游遐接替裴粹,担任秦州刺史,从长安的正兵中挑出一个部五百人来,护着他即日启程,前往冀城,去平戎乱。

    会议结束,百僚纷纷辞别而出,只有裴嶷特意留了下来,还没等人走干净,就先朝裴该深深一揖,说:公演守牧秦州,本为臣所举荐,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两汉对于人才的运用,主体是察举制,也就是地方官或朝中大老荐举,相关部门考察,然后可以任官。故此一旦受荐者违反了朝廷制度,甚至于触犯了国家法律,理论上荐主也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连坐制度以秦为甚,根据《史记所载: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所以秦相范雎荐郑安平为将,郑安平却为赵军所败,率两万兵马降赵,按律当诛三族,荐主范雎与之同罪。好在秦昭王宠信范雎,不但法外开恩,还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免得范相国面子上不好看。但两年以后,范雎所荐王稽又坐与诸侯勾通之罪,按律斩了首,范雎就此再也干不下去了,只得称病而让蔡泽

    汉法没有那么严,可是荐主连坐的制度仍然存在——富平侯张勃就因为荐举过陈汤,陈汤获罪后,他也被削去封邑二百户,并且死后还谥之为缪——魏晋因之。

    其实即便是到了科举肇兴的唐代,因为科举只是选拔人才,具体官员任用往往还得靠荐举,故此也仍然保留着荐主连坐,唐玄宗就曾经在诏命中说,一旦荐举得官,如后有亏犯典宪,名实不相副者,所举之人,与之同罚。

    那么按道理来说,既然裴粹因过被免,裴嶷作为荐主,自然也应当多少受到点儿责罚吧,他见裴该不提,就站出来主动表态——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裴该笑着摆摆手:叔父何必如此?会已经散了,所以他也不再用君或者卿来称呼裴嶷了,仍然尊称为叔——公演叔父不过不适任而已,何得云罪啊?彼既无罪,叔父又何必连坐?

    倘若裴粹是平襄县长,那么平襄县城失守,他自然有罪;但作为秦州刺史,既可以把很多责任推诿给下属,也不可能所有下属的过失也全都得他一个人扛起来,故此就目前形势而言,是过是罪,尚在两可之间。

    裴嶷要的就是裴该作这般定性,闻言暗喜,乃先致谢,随即话锋一转,说:臣内掌行台之事,外任雍州之政,案牍劳形,实在心力交瘁,还望趁此机会,暂卸一肩

    裴该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皱眉问道:叔父之意,公演叔父既交卸了秦州刺史,乃可改任雍州刺史么?

    还望明公垂允,倘若仍不能定州政安黎庶,甚至违律,臣当与之共受责罚。

    裴嶷的意思,这个荐主我当定了,我愿意为他担保,不再出什么妖蛾子,并且情愿事先声明,肯负连带责任。

    裴该不禁踌躇,就问:真可适任否?

    裴嶷眼神左右一扫,发现同僚们基本上全都已经退出去了——此前特意在人没全走光之前请罪,一是表明自己立身之正,二也是为了趁机哄抬裴该的威望,但此后所言话语,就不便宣之于众啦——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与公演兄,虽然少年相见,旋即天涯分隔,参商几三十载,然前在冀城与之恳谈三日,乃知其人秉性才能。

    公演实有州郡之才,惜乎此番为报乃兄之仇,行事操切——这也是人之常情,本属同族,不必过于苛责。则若命之雍州之政,必能如文约之意——且其即坐镇长安,百僚相邻,又岂敢妄为啊?

    文约,我裴氏本为大族,支系繁盛,如今文约为干,更须旁系为枝,裴柏才可长青。公演兄虽非逸才,也不驽钝,岂可置而不用啊?若用公演,别支亦将陆续归附;不用公演,恐怕摇动族内人心,不可不三思哪。

    裴该心说你果然还是家族利益为先,好在目前裴氏的家族利益还没有跟国家利益起太大冲突,否则的话不过也说不定将来会有起冲突的一天,那么先固家族,未必于我不利。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对裴嶷说:叔父,裴柏之盛,岂如司马?司马氏枝繁叶茂,反致天下丧乱,难道不是殷鉴么?

    裴嶷听闻此言,不禁悚然而惊,脑海中千回百转,难免影响到言辞,说话竟然有些结巴:这这岂可比类皇族?且司马氏分封太滥,是制度之过,并非不当重用同宗咽了一口唾沫,言语稍微流畅一些了,他警惕地左右瞧瞧,发现除几名侍卫外,堂上并无旁人,干脆大着胆子,深入阐述道:

    曹魏苛待宗室,遂使司马氏代魏,因此前鉴,大封同姓,不想矫枉过正了

    裴该摇一摇头,说:叔父,曹氏之败,不在苛待宗室。丕睿皆待同宗有若囚徒,河山亦固,待曹睿临终时幡然改制,用曹宇曹爽,司马氏才有机可趁。关键是主幼之时,却用曹爽那般妄人,如我晋武皇帝遗命使杨骏辅政,但用非其人,不论宗室姻戚,岂有不败之理啊?

    说完这些话,他一摆手:即为同宗,如景思(裴宪)一般附羯叛国之罪,亦不可轻赦。虽然,叔父既然一力荐举公演叔父,我也不宜坚拒,便如叔父所请好了。希望他到长安来,不要再使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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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僭号
    裴该使游遐接任秦州刺史,往定陇上。这边兵马才刚出动,王贡便有急信从东方传来,通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本年五月晦日,在襄国百僚拥戴之下,石勒自称赵王,并且遣使通报平阳。

    裴该得报,不禁一拍桌案,大笑道:这羯奴还真做出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在刘聪薨逝后,靳准作乱,杀刘粲而自据平阳,于是刘曜石勒一西一东,夹击而灭靳氏。随即刘曜僭位,本欲加石勒太宰大将军,拜赵王,复疑石勒将袭己,而斩其使,毁前约。石勒返归襄国后,听闻此事,大怒云:

    帝王之起,何复有常?赵王赵帝,孤自取之,名号大小,岂由他人所节制耶!

    于是自称大将军大单于领冀州牧,即于襄国建宫室,即赵王位。

    就表面上看起来,是刘曜对不起石勒,石勒完全是被对方激怒,这才起了反心——然而事实未必如此。

    当日东西两雄共击靳氏,虽然刘曜实力不如石勒,但论名位,本在石勒之上,理当担任联军统帅,可石勒却全无听命之意。旋即靳氏内乱,靳明靳康杀靳准而降于刘曜,时刘曜已僭即皇帝位,即允其请。石勒闻讯大怒,恼恨靳氏不肯归降于自己,乃与石虎合兵,继续进攻平阳,破城后大焚宫室,并徙浑仪乐器于襄国。

    ——浑仪乃司天之器,乐器是皇室所用,都是当初从洛阳掠来的,把这些代表政权的重宝全都运到自家地盘儿上去,则石勒之心,不问可知矣。

    倘若刘曜的实力充分,当场就应该跟石勒翻脸。但这家伙起初不肯明宣其罪,以稳固自己新晋皇帝的声望,复又在明白自己打不过对方的前提下,斩使背约,昏招迭出,这才白白送给了石勒以自立的借口。

    故而,石勒之叛汉,乃是野心和实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至于刘曜对他的态度,那只是一根导火索,或者不如说可资利用的借口罢了。

    在这条时间线上,野心暂且不论,石勒之势,也足够自立啦。他既已得冀并二州,以及司州西部,复逐刘琨败段氏,一口气攻陷了蓟城,得到幽州之半,实力之雄强,天下无对——晋朝方面,得祖逖和裴该联合起来,才是他的对手,单独提出一家,亦皆有所不及。那么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这汉臣又能再当多久呢?

    关键是胡汉之势,也比原本历史上要小弱得多,不但关中为裴该所得,而且河东为甄随侵入,河内半落祖逖之手,刘聪刘曜所有,不过一个半郡而已,况且还互相掣肘,内斗不休。这样的朝廷,谁肯心服啊?裴该心说易地而处,这种猪队友我也是不想要的。

    即便石勒审于晋势日强,还想跟平阳携手对敌,他麾下将吏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心——即便换成了曹操和司马父子,若再允他们多活几年,说不定也顺天应人,提前篡位了。

    而且王贡此前就有密报,说程遐等人互相串联,正在煽动石勒称王,还表功劳说,其中也有自己谋划用间之力。于是刘曜许诺封石勒赵王,刘聪按下不允,就跟原本历史上一样,成为了石勒僭号的主要借口。

    王贡在密信上,对东方之事阐述甚明。他说此前石勒与孔苌击败段氏,段匹磾被迫退到无终以东,再设防线,但石勒随即便归还段叔军,与之约合。段氏暂无反攻之力,只得受盟,如此一来,燕国以西的幽州最富庶之地,尽数落入石勒之手。

    刘琨于此之前,便已先走辽东,途经徐无,段秀将一度落入段末柸之手的刘群送至军中,并且重申盟好。徐无属北平郡,往东是辽西郡,再东是昌黎郡——晋武帝咸宁二年,分幽州东部的昌黎玄菟辽东乐浪带方五郡为平州,现任平州刺史乃是王浚妻舅崔毖。

    崔毖是汉季名士崔琰之孙,正牌清河崔氏苗裔,自视甚高,既为王浚所表而牧于平州,遂割地自雄。想当年王浚为石勒所袭杀,段氏多次恳请与崔毖联手夺回幽州,为王浚报仇,崔毖却都以高句丽的侵袭为借口,拒不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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