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李容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且相助刘粲者,薛涛,而今欲助我军攻伐安邑者,乃是其弟薛宁。
甄随眉头一皱,当即敏锐地提问道:薛宁?彼有何所求啊?
李容略微有些诧异地瞟了甄随一眼,随即答道:我军虽暂不向汾阴闻喜,但二县亦如在掌握之中,则薛氏欲保安家门,必然暗中依附。薛宁之欲,却也简单,此番贡献安邑,将来大军进入汾阴后,当助其为薛氏之长
甄随哈哈大笑道:我想来也是如此彼兄薛涛附胡,据说还受了刘粲什么将军的职衔,自然不能再为薛氏之长。这个薛宁,若是真能助我夺取安邑,区区一个族长,便交与他当了又如何?老爷发话,便是准了。
随即却又把脸一板:只是这般随风摇摆之辈,最不可信,就怕是计,诓我领兵前往安邑李先府尊可召其来见我,使我观其真实心意。
于是隔不几日,李容果然携了薛宁前来,拜见甄随。薛宁表示,他家从前就往安邑城内插入了不少的眼线,最近因为晋势日炽,胡势不振,导致城内人心惶惶,几乎一日三惊,守将难以制压——只须将军率大军临之,草民有把握偷开城门,恭迎将军入城。
甄李二人,以及旁听的姚弋仲,都追问了一些细节,感觉薛宁不似作伪。甄随便道:我军中等级,汝可知否?今日即署汝为我部中尉,等若七品,倘若他日果能顺利而下安邑,便送汝往长安去觐见大都督,说不定大都督高兴起来,连将军号都能得着一个!则汝欲为薛氏之长,容易之极!
薛宁大喜,俯身便拜,随即亲自潜往安邑城外去做安排。
十日后,甄随便即亲率大军往攻安邑,果然城内的薛氏族人于半夜偷开城门,纵放晋军杀入,比及天明,便即控制了全城,将守将十数人一并斩杀,守兵多半弃械而降。
然而甄随在安邑城内屁股还没有坐稳,李容便有急报从解县传来,通知他:平阳城内大乱,刘粲已然放弃临汾和绛邑,挥师北上了。
这一情报,李容是从两个渠道几乎同时得到的:一是裴诜安插在平阳城内的间谍,冒死缒城而出,欲往长安报信,途径解县,向太守李容禀报——具体情报密书,自然不能先给李容瞧,但关于平阳城内乱的大致情况,对自家地方官通报一声,也属寻常。
二是吕薛等河东大族,也有眼目安插在平阳郡内,尤其薛宁,就怕刘粲哪天脑袋一昏,把自家兄长给放回来了,故此特遣亲信密侦临汾绛邑。他还谋划着,一旦自家兄长逃归,那最好人不知,鬼不觉的,跟路上就把他给解决了
甄随接到李容来书,不禁大喜:这厮终于肯动了,则此时不进取河东全郡,更待何时啊?一方面不顾姚弋仲要他先向长安请示的恳求,匆匆点集兵将,一方面派人北上探查,去瞧瞧刘曜刘粲,最终是谁打赢了?
输的那个,估计脑袋落不到老爷手里,实在可惜
他几乎倾巢而出,连解县的留守兵马也全都拉上了,两军即于安邑以北会合,直向闻喜,然后走半道儿上,无巧不巧,就截住了靳氏兄弟。
靳准以刘粲首级奉献,甄随不禁大喜过望——没想到输了的这个的脑袋,也能落到老爷手中!但他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上下打量靳准,猛然间双眉一轩,怒喝道:汝分明假以献宝为名,欲来谋刺老爷,还不给我拿下!
旁边儿部曲听令,当即一拥而上,就把靳氏兄弟按倒在地,绳捆索绑起来。几个木匣落地翻滚,装人脑袋的那个没有上锁,刘粲首级骨碌碌地就滚出了三尺多远。靳准连叫冤枉,说我是真心献宝投诚啊,将军验看便知。
甄随喝令道:且先押去一旁,好生看管,待我验过首级宝物,再作处置。
眼瞧着靳氏兄弟都被推得远了,甄随这才注目地上翻滚的首级,便待命令部曲拾来验看,谁想侧向突然间伸出来一双手,先把那脑袋捧了起来,朝着日色,细细观瞧——并非他人,正乃副将姚弋仲是也。
甄随不禁略略一嘬牙花子,心说我没叫他来啊,究竟是谁通知了小姚的?
姚弋仲道:看着确乎是刘粲的首级,靳准不似作伪。说着话双手举起首级,递给马上的甄随。甄随单手接过,上下一打量,略略点头道:嗯,是有几分相似
然而甄姚二将却不敢确认,因为他们跟刘粲不熟啊。虽说战阵之上,也曾远远望见过这位胡汉太子,终究相隔颇远,再加上刘粲临阵之时,必然是穿甲戴盔的,盔檐一直压到眉棱上,那如今光剩个脑袋,谁能够认得准呢?
甄随不禁慨叹道:可惜刘光不在胡汉降将也就刘光的级别相对高一些,有可能直面过刘粲,只可惜他还在关中,此番并未从征。
姚弋仲建议说:薛宁正在军中,可命彼来辨认。
因为薛宁在甄姚二将面前曾经反复吹嘘,他悍守薛强壁,打退过刘粲的进攻,使彼不敢南下安邑——其实是刘粲得知刘曜直逼平阳的消息,主动退的兵——并且二人曾与阵前对话,既可对话,自然不可能隔得太远。故此姚弋仲琢磨着,或许薛宁能够认得比较准一些吧。
便即传唤薛宁到来,甄随二话不说,即将人头朝他面前一亮。薛宁定睛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好似刘粲的首级!甄随问道:汝可认得准么,果是刘粲?薛宁犹豫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刘粲在北,首级如何南来,落于将军手中?想是容貌仿佛之人
姚弋仲说你别想那么多,也别管哪儿来的,我就问你,这有多象刘粲。薛宁乃道:有**分相似,倘若在阵上所得,末将几乎要认作是刘粲本人了。
甄姚二将对视一眼,甄随便命薛宁退下。随即姚弋仲建议道:靳氏南来归降,以情理度之,不至于假造刘粲的首级。不知彼等究竟是如何割取的,胡军中情势如何?还当细加讯问才是。
甄随一摆手,说你去问,赶紧的,完了咱们还要赶路。
姚弋仲乃往见靳氏兄弟,详细探问他们斩杀刘粲的经过,以辨真伪。靳氏不敢隐瞒,即将胡中情势,备悉道出——当然啦,言辞中要把他们兄弟说得早有反正之意,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直到刘粲众叛亲离,进退维谷,导致精神恍惚,疏忽防范之时,忠臣义士才终于下手,并且一举功成
姚弋仲心中实已确信了,便即归来禀报甄随。却见甄随已然下了马,倚靠着道旁一株大树箕坐,并且拧开了锁,打开那几个镶金嵌玉的木匣,把七玺逐一掏出来,正在肆意把玩
姚弋仲见状大惊,急忙上前劝告道:将军,此乃国家至宝,非人臣所可擅睹也!
甄随一撇嘴,说:我若不取出来看,如何知道真伪啊?
姚弋仲乃问:则将军看了,是真是伪?
甄随把手里的玉玺抛回匣中,随手合上匣盖,含糊地道:确有几分相似或许是真的吧?
实话说他根本就瞧不出真假来,纯粹出于好奇,这才取出来欣赏。先瞧着玉质很纯,印纽刀工很佳,继而翻过来读印文,却甄随心说大都督白要我等识字啦,怎么老爷我就一个字儿都认他不得呢?
——传国玉玺据说源自秦代,而其它六玺是汉初所制,故而印文皆用篆字,不是时下流行的隶书或者楷书,就甄随这初小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认识呢?
第四十八章、杀人越货
姚弋仲眼睁睁瞧着甄随把玉玺逐一收回匣中,并且合上匣盖,他强忍着不敢伸手去索要观看,不禁狠狠咽了一口唾沫。随即便将审讯靳氏兄弟所得,向甄随详细禀报了,并且说:靳准等人所言,不似作伪,且人头好寻,仓促间又能从哪里找来七方玉印哪?在某看来,必是真物。
后世石印玉印很多,这年月却相对欠奉。因为秦始皇初定制度,唯天子始可攻玉为章,名之为玺,其余官民则只能持有金属印章。固自汉代以来,制度不如秦朝严格,然而根据汉制,官方图章也唯天子可用玉玺,诸侯王与三公金印,九卿银印,余皆铜铁印而已。皇族豪贵等或有私刻玉印的,但一来数量不多,二来也不能作为正式官印来证明身份。
所以姚弋仲才说,倘若靳氏只是南逃,因逢我军才临时起意,拿一颗假脑袋和几样假货出来虚言搪塞,那不大可能一口气就找齐了七方玉印吧?
——姚弋仲终究是化外羌酋,眼界比较浅,其实如靳氏这般高官显宦,倘若靳准有玩玉的爱好,则私制三五方乃至更多玉印,那还真不叫什么事儿
随即姚弋仲便建议,可将刘粲首级与七玺交还给靳氏,将军您委派一支兵马,护送他们前往洛阳去然而瞧甄随拧着眉头,似有不豫之色,便即改口道:或先送之长安,请大都督上呈朝廷。
甄随撇了撇嘴,突然间把身子朝前一倾,问姚弋仲:都说靳准是奸臣,不知如何奸法?
姚弋仲闻言不禁一愣,犹犹豫豫地回复道:我也不甚明了据说他兄弟党同刘粲,谋害了刘
甄随冷笑道:刘粲虽然无能,于关中丧师二十万,在某看来,终比刘为强因为他跟刘粲打过,而跟刘,几乎就没正面见过仗,且昔日刘之败,全靠陆和熊悌之悍拒之于阴沟水,遂成二将之名,实话说,甄老爷心里是不怎么服气的。
随即便道:我也不知靳准因何为奸,但既然人人都说他奸,想必不是什么好货。这般狗头,倘若真的献首献宝于洛阳,天子必然嘉奖,则这等奸货又将来祸害我晋。吕先生曾说,奸贼到哪里都是奸的,还说除恶当务尽啥的
姚弋仲心说你张嘴闭嘴都是吕先生如何说,前两天还跟我说吕先生早有预见,刘粲必将北去,时机绝不可错失,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仿佛吕先生真是神仙一般,呆在解县连门儿都不出,就能明了天下大事
他跟甄随相处既久,那蛮子可能会出什么妖蛾子,也大致心里有数了,便即试探地问道:将军之意,莫非要说着话,并指如刀,比了一个断头的手势。
甄随笑问:有何不可?如此一来,这功劳便落到我等头上,岂不比让奸贼得去要好么?
姚弋仲沉吟少顷,摇头道:我等即便能于阵前斩获刘粲首级,终究无可获得玉玺啊若说靳氏实窃玉玺而逃,为我等于途中所杀,但彼等却又携有刘粲的首级,则反正之意甚明。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借口斩杀呢?
甄随笑道:汝想得未免太多了。随即摆摆手:我自然不将此两般宝货送去洛阳,而要送往长安,由大都督处置。至于大都督如何对朝廷言讲,关我甚事啊?只要大都督将功劳记在我等头上,足矣!
在甄随想来,靳氏兄弟都是胡人,还是胡人中的大奸贼,这般货色,大都督必定也是厌恶的,故我于此杀之,大都督必不责罚。
关键是若由得靳氏将刘粲首级与七玺献至长安或者洛阳,功劳都是那几个奸贼的,他甄老爷不过途中遭遇,遣人护送而已,又能得着什么赏赐呢?而若杀其人,夺其功,即便谎话编不圆,大都督不信,为了方便向朝廷交代,多半也得把功劳算自己头上吧?
因此乃与姚弋仲商议。
姚弋仲沉吟少顷,建议说:当请司马来,与之同谋。
甄随摆摆手,说不必——司马如何禀报大都督,乃是司马之事,何必与之商议?
他平素最烦的就是军中司马,也没什么将兵作战的能为,却偏偏什么事都要知道,什么事都要上禀。甄随心说打我跟从老爹占山造反以来,所见晋军,虚报功劳,甚至讳败为胜杀良冒功,不都是常事么?唯独大都督瞧不过眼,非要安排个司马来监军,单独核算功劳。
其实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纪律略略严明一些,也是必要的;为了大都督可以彻底掌控军队,他将爪牙布置各军各营,我也能理解,但有必要把军律定得那么严,把为将者的一点点小心思全都给堵死么?
我这回就讳报功劳了,摸摸大都督的底,看他底线何在。倘若不认我这份功劳,那就必须把功劳记在靳氏头上啊,这又岂如大都督所愿呢?
于是下令,将靳氏兄弟及所携亲信部曲族内男丁,一律处死,剩下些妇孺,暂时押往安邑,等待以后处置。其实甄随的本意,小孩子也不必留,但据说大都督最忌讳杀害幼儿至于妇人,将来赏赐有功将士可也。
当然啦,在此之前,等老爷我得胜归来,得先过过眼,看有没有值得自家留下的。
靳准兄弟还在懵然无知,只当甄随验看了首级之后,便会释放彼等。谁想姚弋仲去后不久,返归传令,随即那些看押他们的晋兵二话不说,挺起刀来,一刀一个,取了兄弟三人的性命。
靳准也算走运,糊里糊涂就完蛋了,不象刘粲,临死之前还要受内心识人不明,导致亲信背叛的懊悔和煎熬
普通晋兵都非训练有素的刽子手,不会把犯人摆好姿势,然后再一刀断头,他们都是直接用长刀直刺三靳后心,然后再割下首级来,由姚弋仲携去,与刘粲的脑袋摆在一处。军中诸物齐备,甄随便命用石灰涂抹了,各自盛匣。
至于靳氏的亲信部曲家眷等辈,晋军杀了之后,连埋都懒得埋,直接把尸骨往乱草丛里一抛就算完事儿。
随即甄随再度唤来薛宁,对他说:我曾允诺,若汝助我攻取安邑,便送汝往长安去拜谒大都督,谋求好职。即今将这四颗首级,还有几匣重宝,全都交付于汝,途中切勿有失。至于都是谁的脑袋,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宝货,却并不肯泄露给薛宁知道。
甄随也不去找司马,即让姚弋仲按照自己的授意,写下一封文书,既向裴该推荐薛宁,也备悉言明今日之事,封好了,一并交薛宁带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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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平阳胡乱之时,裴该在长安又在做什么呢?
这一日非常罕见的,裴大司马盛排仪仗,亲自跑到去北门外去迎人。城内百姓及中下级的官吏都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是谁值得大司马如此地屈驾往顾——难道是洛阳有天使前来宣诏不成么?
有些看热闹的远远觇望,却见一乘驴车在几名兵丁的护卫下沿着道路,迤逦而来。裴该见了,亲自下马往迎,车帘一挑,下来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便待向裴该行礼,却被裴该双手搀住。
有认得的,当即遥遥指点:原来是文博先生,怪不得大司马如此恭迎
这老者正是中州大儒董景道,字文博,此前曾经为裴该编纂过《姓氏志,但裴该几次三番请他出山相助,老先生却总是以自己醉心于学问,无意仕途给婉拒了。因为董景道也知道,当时裴该方致力于破胡定陇,根本没有精力弘扬儒学,则若自己往仕长安,不过是给人家充门面抬声望而已,并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任用啊。
但等裴该终于稳定了关中之政,暂时外无强敌,乃开始发展文教事业,为此而再请董景道出山,老先生却不便拒绝了。
因为裴该这回请老先生到长安来,是来搞教育的。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教育,传说时代暂且不论,起码从周代起,就建立起了原始的官学体系。根据记载,西周官学分国学和乡学两种,国学设在王都和各诸侯国都邑内,分大学小学两级,乡学又名序庠校塾等,则分置于王都郊外六乡之内——不过也有一说,所谓乡学,不过是乡老之类听政议政的场所,跟学校毫无关系。殆至春秋战国,又生私学。
秦禁私学,而广官学,不但在中央设博士官,在各郡也普设官学,名为学室,作为基础官吏的养成所。汉代的中央官学更为发达,不但有传统的太学,还有文艺专科学院鸿都门学,有外戚集团创办的贵族学校四姓小侯学,等等。
至于地方官学,汉初本不设学室,直到文翁治蜀郡,因为蜀地文化落后,乃选派官吏至长安向博士学习,归蜀后于成都市上辟学舍,不过数年,竟使蜀郡文风可比齐鲁。武帝有感于此,下诏天下郡国皆立官学校;逮平帝时,正式规定各郡国设学,县道邑设校,乡设庠而聚设序。
当然啦,那年月必然没有国民教育,官学都是为贵族子弟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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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校长
西汉之初,太学生不过五十人而已,但至东汉后期,人数则激增到三万,竟在洛阳城内形成了专门的太学区,但即便如此,总体而言,官学的招生面还是很狭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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