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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可若不趁此机会出城,我要去哪儿散心呢?终究自己还年轻,动乱也尚未平息,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华林园芳林园野草孳蔓兽寄鸟窠,既没钱修,自然更不可能去游猎宴饮久居深宫,我迟早发霉啊!

    因此听祖约之言,说要等逆贼殄灭,天下大定了,才可出而谒陵,司马邺心里就很不高兴。他心说真若到了那一天,朕就要重修诸苑,甚至开辟新的皇家园林,那又何必借谒陵往城外跑呢?

    好在祖纳终究比他兄弟懂事,指出祸乱天下的乃是胡贼刘氏,则只要拿下刘氏的老巢平阳,天子便可出而谒陵——胡汉一灭,则石勒必然自立,可以算做一股新的叛乱势力,咱们下阶段再说。

    于是便满怀期待地问道:卿等以为,大司马此番北征,可能收复平阳否?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就理论上来说,大多数人并不认为此战必可成功,趁着胡贼内乱的机会,得以尽复河东一郡,那就颇可满足啦。只是瞧着皇帝那期盼的眼神,却谁都不好意思去泼凉水

    最终众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骠骑大将军祖逖身上——你是负责军事的,这个问题,还是你来回答天子吧。

    祖逖略一思忖,便即起身奏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因前关中河内二战,导致士卒疲惫府库空虚,当此之际,实非大用兵的良机。唯因胡乱,机不可失,大司马乃亲率两千精骑往援甄随,朝廷亦遣郭诵应合。然而计点王师,不过万余而已,刘粲虽死,刘曜拒平阳,尚有兵马四五万,则以一当五,并无必胜之策。

    固然,王师上下用命,气若虹霓,而胡贼方经变乱,气必靡沮,加之大司马之能,陛下素所知也,或能出奇奏功,亦未可知。然而石虎在晋阳,岂有不南救平阳之理啊?以臣度之,倘若石虎不来,大司马有六成胜算,若其南来,则胜算恐不足三成矣。

    陛下亦不必焦虑,胡贼日薄西山,势难复振。即便大司马此去不能收复平阳,尽缚诸刘,亦能光复河东,甚至兵陈临汾绛邑之间。则胡势止局促于平阳一郡,且各县晋人,亦当络绎反正,以迎王师;石氏久藏簒心,若王师急攻平阳,或者来救,若王师缓缓图之,反不肯来。

    只待今秋收获,府库充实,最迟明春,大司马必大发兵以向平阳,取之不难。即或大司马有难处,臣亦当为陛下亲统一旅之众,取诸刘首级来献!

    祖逖分析得很详细,最终结论就是:估摸着这回裴该拿不下平阳城,但最晚明年春季,或者他,或者我,一定能够奏凯,那皇帝你就有机会出城去谒陵啦。

    司马邺听了,多少有些失望,却也无法可想,于是有气无力地就宣布退朝了。

    群臣拜辞而出,祖约几步追上祖逖,压低声音说:天子急于闻捷,阿兄为何不肯宽慰之,说大司马此去必能建功啊?

    祖逖横了兄弟一眼,沉声道:士少,汝是想要坑陷文约么?

    这仗多半儿赢不了,我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你又不傻,难道还不明白吗?则我对天子实话实说,万一苍天庇佑,裴该竟得平阳,则是意外之喜,天子也不会因此就衔恨于我;但倘若我说此战必胜,结果裴该不得平阳即返,天子失望之余,又会对裴该抱持着怎样的看法?你这不是故意坑人呢吗?

    祖约的小心思被三哥一语道破,不禁有些尴尬,只得拱手说:愚弟实无此意,只是欲宽天子之心罢了。

    ——————————

    出乎群臣意料之外的,仅仅一个月之后,裴该便即遣快马露布报捷,声称已然收复了平阳,并擒刘氏僭王党羽数百名,唯刘恒刘曜北蹿,不知所踪

    这回不仅仅洛阳城了,捷报所经之处,城邑乡野,无不喧腾,百姓们纷纷跪拜着感谢上苍。司马邺自然更是乐得手舞足蹈——并不仅仅因为自己可以出城谒陵去啦,正如祖纳前日所言,既复平阳,则逆胡等若殄灭,朕之江山,就此稳固了一半儿!

    小年轻也不傻,不会心急火燎地召集群臣,商议告庙谒陵之事,只是闻奏裴该已将大群逆胡押来洛阳,便要朝臣们商议,该当如何处置才是。

    荀组代表群臣上奏,说罪分三六九等,可以详加甄别,但刘聪妻妾诸子,那是一定要斩首弃市的,而且刘粲的脑袋不还没从高竿上摘下来嘛,咱们再把他兄弟们的脑袋也一并挂上去好了。

    司马邺不无遗憾地说道:刘粲倒是好命,竟逃显戮。

    华恒更加建议说:臣请按韦忠前例,可将诸刘车裂,以儆效尤。

    司马邺正待首肯,祖约站出来说:韦忠不过附逆而已,即受车裂之刑,诸刘之罪,更甚韦氏,若止车裂其尸,难当其辜。臣建议,乃可生裂之!

    祖士少就是这么喜欢拉仇恨,当场就有数名朝臣站将出来,言辞犀利,强烈地表示反对,说这般酷刑,非圣君所为也,乃是桀纣之行!此前你要车裂韦忠,还引史事做例证,那时候不是说车裂只是裂尸,所以不干天和吗?怎么如今又要搞生裂了?!

    终究这年月主政的还都是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不跟后世武夫暴恣的时代似的,直接连千刀万剐都能发明出来。

    祖约遭到全方位的炮轰,就连兄长祖纳祖逖都无一言相助,势单力孤的他很快便即败下阵来。于是最终商定,将刘聪的直系子孙全都先斩首,再车裂,其妻妾及其他诸刘,以及胡逆重臣,则唯斩首弃市而已。

    随即祖纳站出来说:比之处置诸刘,尚有三事,更为紧要。

    其一,孝怀皇帝梓宫未得,大司马虽云正于平阳访查,但恐其地初定,大司马为政事所累,不能全力为之,朝廷乃当别遣重臣,专任此事

    司马邺颔首道:卿言是也。随即装模作样抬起衣袖来擦擦眼睛,说:先帝梓宫未还,即杀诸胡,又有何喜啊?

    祖纳等皇帝的情绪貌似略微稳定一些了,才继续说道:大司马奏称,虽命人往发刘渊坟墓,恐未必能见真骸,则是胡人狡诈,秘葬其尸之故也。而孝怀皇帝遇难,刘聪必不会故隐其葬处,相信终究可获。则若梓宫归来,葬于何处为好啊?陛下当急遣人踏勘北山,起建陵寝才是。

    司马邺说对对对,是应该赶紧为先帝建陵了。

    其实他在东归洛阳之后,就有臣子提出建议,说应当给司马炽造陵,但因为还不清楚哪年哪月才能迎回先帝遗骨,再加上人力物资不足,所以当时只是随便找了块地方,假堆个小坟头,以便祭祀罢了。如今既然迎回梓宫已非妄想,那就应该正式开始造陵工程啦,即便再穷得叮当响,哪怕当了裤子,这桩大事儿也得干哪。

    负责财政的尚书梁允和荀邃不禁对视一眼,各自苦笑,却也不敢有丝毫的推诿。

    随即祖纳又说第二件大事:七玺既归,平阳既复,则逆胡等若殄灭,朝廷当以此而尝试招安河北石勒




第三章、人生在世,譬若云烟
    祖纳提出来,说朝廷可以趁着收复平阳,擒获诸刘的机会,遣使前往河北去招降石勒。

    群臣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祖士言这所谓第二件大事,完全是异想天开嘛,难道他吃错什么药了不成么?祖逖脸上首先挂不大住——虽非同母,那终究是他哥啊——于是抢先问道:尚书此言差矣,石勒亦罪在不赦,岂可招安哪?

    祖纳微微而笑,一字一顿地解释说:石勒故害诸王公卿,然本附逆,且未弑天子司马炽终究是刘曜逮的,刘聪杀的,就理论上来说,石勒比他们的罪要轻一等——今天下丧乱已久,百姓哀号于野,兵士辗转于道,城邑丘墟,仓廪成空而鼠雀死,田土荒芜,野草滋蔓而狐兔喜斯是中国欤?一如蛮疆也!

    倘若朝廷颁赦,而石勒肯拱手而降,幡然改悔,复从王化,则战乱可息,国家可安,民得逃死,士得释兵,‘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岂非善之上善么?

    他这话说得倒也并非无理,而且列席多为文臣,那谁乐意打仗啊?倘若真能就此平息战乱,铸剑为犁,共享太平,自然是好,但问题是——

    祖约乃插嘴道:虽刘氏殄灭,朝廷颁诏,然石勒坐拥三州,雄兵十万,野心素炽,又岂肯来朝啊?即便其暂藏祸心,愿受招抚,亦不过虚与委蛇,以防王师征伐,而欲将战和两策操之己手而已。则彼仍为国家之大患,战乱岂可止息哪?

    祖纳不但没有反驳祖约,反倒点一点头,说:士少所言,我亦知之。然若石勒伪降,以谋积聚,难道朝廷便无须积聚么?彼虽三州,而我十分天下已复其六,假以时日,国家益强,而羯贼益弱,又何所惧哉?

    即便石勒不降,且将趁机僭位,朝廷也不防试招抚之。须知平阳既复,胡寇殄灭,则襄国群丑,闻讯岂不觳觫?一旦朝廷微露宽赦之意,则必有惊惧惭愧,肯归王化者矣。

    ——石勒不肯就抚又如何?要知道他手底下良莠不齐,多数不是原从班底,则未必人人都肯横下一条心来,跟朝廷作对到底啊。只要咱们露出招安的意思来,必定就会有人动摇,摇摆,甚至于倒戈来降,由此也可削弱石勒之势。

    梁芬首先明白了祖约的用意,不禁点头:尚书所言,确有其理。则朝廷往抚石勒,即彼不应,亦不为朝廷之耻,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清楚司马邺究竟有没有真明白祖纳之言,既见梁芬首肯,继而荀组祖逖等也纷纷表示可以考虑此议,他便顺水推舟地说:既如此,如何招抚,遣何人往抚,尚书商议吧。随即又问祖纳:卿言第三件大事,又是何事哪?

    祖纳捧着笏板奏道:既复平阳,复擒诸刘,裴大司马之功莫大,则当如何酬赏,陛下不可不细忖啊。

    群臣闻言,尽皆面面相觑,有些人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有些人却垂下脑袋,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既复平阳,诛逆讨叛,几立灭国之功,则对于裴该的赏赐自不能少,可是,又该赏他些什么呢?论职,裴该为八公之一的大司马,兼任大都督中外军事,行台关中,已至人臣之极,那真是一步都升不上去了呀。

    要知道晋武帝建国,设置八公,即周之三公:太宰太傅太保,汉魏以来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再加上大司马和大将军。但这八公并不是并肩齐平,一般儿高的,远在曹魏时代,大司马和大将军就位在三司之上。

    司马师曾为曹魏的大将军,同时其叔司马孚担任太尉,于是司马师就奏请使大将军位在太尉之下;等到晋朝建立,初沿此制,大将军低于三司,但很快便又调至三司之上;其后琅琊王司马伷任大将军,因为他辈分较低,又次三司,待司马伷薨逝后才恢复旧制。

    至于大司马,初任八公,大司马为石苞,位在三司之下;后由太尉义阳王司马望迁转此职,就又调整了回来,大司马仍旧高于三司。

    所以说在这个年代,虽然八公并不足额,但按制度,次序应该是:大司马大将军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按人头算,次序则是:大司马裴该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司空刘琨。

    所以在官职上,裴该已经升无可升了呀!

    至于爵位,裴该是继承了其祖裴秀其父裴頠的钜鹿郡公之爵,食邑三千户,也达到了异姓爵的顶点。再高一步,那除非是封王了

    群臣几乎全都想到了同一句话,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是为: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大殿之中,一时静谧,呼吸可闻。

    荀崧不禁在心中大骂祖纳——就你事儿多,还一说就是三件!关于裴该功高不赏的问题,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正打算先于朝上不言,糊弄过去,待退朝后跟梁芬等人仔细商议,且在得到了舆论的普遍认同之后,再上奏天子不迟。谁想到祖纳直接就在大殿之上,群臣面前,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抛出来了

    原本荀崧计划着,有三套方案,或许可行。第一套方案是加九锡,不过此举自王莽实行以来,次曹操次司马昭,间中还夹杂着一个孙权,乃成为权臣篡位,或者地方割据的前奏。荀崧打算多找点儿学者来研究,看看是不是能把九锡拆分开来,先赐裴该个一锡两锡的,如此,或者不至于招惹物议吧。

    第二套方案,反正大将军之位也还空缺着,不如就让裴该兼了得了,就此身任二公,等于又迈进一步。然而汉代以外戚秉政,多加号大司马大将军——并非二职,实为一名——则如今再将此二职归于一人,连缀而读,也恐惹来擅权之讥,还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第三套方案,是任命裴该为丞相。晋初本不置相国丞相,其后升任此职者,不但都是同姓宗室,比方说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成都王司马颖南阳王司马保琅琊王司马睿,而且司马伦司马颖司马保都是叛逆,司马伦有附逆之嫌,曾一度被谥为灵,这职位的口采可实在不怎么佳哪。

    至于封王,大干制度,荀崧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压根儿就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所以说荀景猷还在筹划之中,祖纳之言,直接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禁将目光移向梁芬,但梁司徒却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是在仔细思索呢,还是故意逃避问题。

    群臣良久不言,司马邺也终于明白过味儿来了,于是注目祖纳,问道:应当如何赏赐裴大司马,祖尚书可有建言否?既然问题是你提出来的,那你怎么着也该有所考量吧。

    祖纳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在臣拙见,可依前例。

    哦,不知有何前例可循哪?

    曩昔武皇帝宣命伐吴,以贾鲁公(贾充)为使持节假黄钺大都督,总统六师。建康既克,孙晧衔璧,乃赐鲁公帛八千匹,增邑八千户,其从孙贾畅贾盖皆封亭侯,其余同族封侯者,亦皆加增食邑

    司马邺闻言大喜:卿言是也,此例可循!

    陛下且慢,尚书梁允赶紧出列奏道:曩昔我晋方盛,国富民强,则帛八千匹之巨赐,足酬鲁公之功;而今大患初敉,府库尚虚,休说八千匹帛,即一千匹,恐亦难得,则如何以酬裴大司马哪?

    梁允没有直接怼祖纳,而是提出很现实的难处——咱们没钱哪,物质奖励搞不起啊!可是既然他开了这个口子,群臣乃纷纷上奏——基本上都是梁芬荀崧一党——说就这点点奖赏,即便真能兑现,那也不足以酬功,反倒会有损朝廷的威望哪。

    有人就说了:昔朝廷窘迫之时,为求勤王兵马,乃滥酬官:刘越石不能逾太行一步,而命为大司空;司马保断绝陇道,而命为相国;丹阳王局促江淮,而命为丞相。逮裴公百战而复洛阳长安,屡破胡寇,始得大司马之命,今又收复平阳,缚献诸刘,而止与些许赏赐,恐实不当也。

    还有人说:贾鲁公虽号总督六师,其实驻兵襄阳,未尝一步渡江,且其初不肯受命,复请腰斩张壮武(张华),临江而退。而今裴公亲历戎行,以万众摧破数倍之敌,鲁公何以比类?则赏赐鲁公之前例,未必可循,陛下三思。

    继而有人指出,即便按照贾充的前例赏赐裴该,那也多是空头支票——府库空虚,八千匹帛实不可得;而增邑云云,钜鹿仍为羯奴所据,岂有粒米能归裴公所有?且今裴氏流散,钜鹿郡公一系,唯余大司马,则又可封拜何人为侯哪?

    祖约这回站将出来,支持他二哥,说:大司马已育一子,自然可以封侯。

    群臣闻言,都是一愣,随即纷纷喧嚷反诘。虽说为酬某人之功,而荫封其至亲子弟,乃至于几岁大的孩子都封列侯,并非没有前例,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加封嫡长子的。因为裴该的嫡长子将来很大可能性——理论上是唯一的可能性——那是要继承钜鹿郡公头衔的呀,则提前封他一个别的爵号,究竟有啥意义?

    祖约也不管旁人揪他错处,仍然提高嗓门道:若钜鹿邑食,难入大司马私库,则可徙封它处啊——譬若关中。

    声浪被他一时间盖下去了,但随即却又沸腾起来。因为就理论而言,钜鹿郡公的封号既是裴该祖父所传,颇有感情,又得之于晋武帝司马炎,那可比当今天子的新封,含金量要高得多了。除非你把他徙封别处,同时晋爵,否则不是赏赐,反似侮辱了——然而又怎么可能再晋裴该的爵呢?外姓至郡公就已经到了顶点啦。

    这祖士少完全是跟这儿扯淡搅浑水呢嘛!

    于是集火攻讦组约,终于把那家伙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了。司马邺见局面有些混乱,便即痰咳一声,暂止群臣,转向荀组梁芬祖逖这三位朝中大老,征求意见。但三人却都说此事还当仔细斟酌,不便遽下决断——而且诸刘不还没有抵达洛阳呢嘛,对于裴该的赏赐,暂且不必着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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