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尤其《姓氏志务求精准,倘若就某家族源流长辈官箴记录有讹,难免贻笑大方;《勋将录则可肆意吹嘘,理论上不会有谁会特意跳出来揪错。
因而胡子云忙活了半个月,也就把这部书给编成了,上呈裴该观览,大致无错,便命开版印制。书中先花四千多字详述了裴该自从击楫渡江徐州成军以来,在军事上的丰功伟绩,其后便开列有功之将——不过是依从《姓氏志的体例,以家族来统计的。
第一家自然是鄱阳郡枭阳县的陶氏,一句话先介绍了陶侃之父吴将陶丹,然后简述陶士行渡江前的战绩,再详述其跟从大司马之后的建树;后列陶瞻,及其辅周访定汉中之功。
列第二名的,则是平阳郡平阳县的郭氏;第三是冯翊郡大荔县的刘氏,其先刘某刘某,务农而已,传至刘央(即刘夜堂,诸将为重身份,都请裴该为其起字,刘夜堂干脆即以本名为字,请裴该给他起了大号为央),初为骠骑大将军祖逖舍人(其实是部曲),旋从大司马,建号厉风营
第四为天门充县的甄氏;第五是京兆蓝田的陆氏(陆和);第六为河东闻喜裴氏——其实就是裴度裴寂二人,皆为军司马。
还有一位军司马胡焱,乃安定胡氏子弟,雅不愿名入《勋将录,终也不便强人所难。
接下去分别是:武威姑臧北宫(北宫纯)始平蒯城陆(陆衍)北地富平王(王泽王堂)谯郡谯县文(文朗终究还是不肯摘文俶之孙的帽子)扶风雍县谢(谢风)京兆灞上高(高乐)武威宣威罗(罗尧)天水成纪李(李义虽出大族,也请求列名《勋将录,但籍贯不变)扶风池阳董(董彪)始平鄠县熊(熊悌之)新平漆县莫(莫怀忠)
接下去则是东莱掖县苏(苏峻既在青州,也暂无改籍之意)冯翊夏阳周(周晋)平阳襄陵刘(刘光),以及南安赤亭姚(姚弋仲),等等,基本上中尉以上,曩而括之,总计一百二十三家。
凡入书之将吏,人手发一册书,多数拱若珍宝,直接把书包裹整齐了,跟祖宗牌位摆在一起。而且诸将私下商议,都说《姓氏志才开列一百家世族,咱们这《勋将录竟还多了二十三家,真是光彩啊只是,为什么瞧着这书虽比《百家姓为厚,却比《姓氏志要薄些呢?
估计只有陶士行,压根儿就没把这书当一回事儿,随手掷入书箧,都懒得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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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既取平阳,思得良吏守之,乃因陶侃卫展等人的推荐,自洛阳召来越骑校尉刘璠,任之为平阳太守。
刘璠是沛国相县人,其父刘弘,本乃武帝司马炎的少时好友,长成后又受张华器重,先守牧幽州,复转任荆州,曾经击斩张昌悍拒陈敏,于惠帝永兴三年拜为车骑将军,旋即去世。作为能在《晋书中与陶侃并传的名将,裴该自然也久闻其名。
不过其子刘璠的名气就要弱得多了,虽曾一度得到司马越的赏识,又继承乃父新城郡公之爵,却只做到两千石的顺阳内史和越骑校尉而已。永嘉之乱,刘璠逃出洛阳城,四处辗转,最终抵达关中,却不为索綝等人所用,一直投闲置散。等到司马邺还洛,刘璠也随之而徙,却仍不得朝廷重用,越骑校尉的空头衔一直挂了十好几年,都没能更进一步。
卫展曾任南阳太守,是刘弘的下属;陶侃则曾随刘弘讨陈敏,因为他跟陈敏既是同郡,又同岁举吏,乃遭到普遍的怀疑和攻讦,唯刘弘不疑,反任陶士行为前锋督护。故此二人皆德刘弘,便向裴该举荐其子刘璠。
刘璠既受命履任,裴该便使王泽暂署平阳河东二郡军事,而命甄随返归长安述职——姚弋仲仍统军于平阳城内,辅佐刘璠。
第十六章、吃醋
甄随率亲信部曲,以及半部兵卒,离开平阳,经河东而返回长安。那半部兵卒之长,正是副督杨清,一路上鞍前马后,小心伺候,乃深得甄随的喜爱。
甄随就说了,上次平阳之战,虽然你没立什么太大的功劳,但积累功勋,距离升职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啦。没关系,哪儿还找不出功劳来啊,只要我在大都督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相信等咱们再回平阳去的时候,你必能升任部督。
杨清先躬身施礼,感谢甄随的恩德,随即就问:大都督既召甄将军,还会再遣将军到平阳去么?
甄随一撇嘴,说当然啦,我是去长安述职,又非免职——否则的话,王泽又岂能只署两郡军事啊?
此时已然渡过黄河,进入关中,甄随即在马背上一扬鞭子,指指两侧田地里金黄色的麦穗,对杨清解释说:看此情状,今岁五谷丰登,是个好年,但积得粮秣物资,今冬明春,必然还有大仗要打。石虎在太原,对平阳虎视眈眈,我军倘有余力,又岂可不先发制人呢?
杨清鼓掌道:将军说得好,‘虎视眈眈’‘先发制人’,成语也用得好,末将拜服。
甄随哈哈大笑,然后继续说道:平阳既复,胡寇遁逃,则我当面之敌,唯有石虎。我料秋后,石勒必然会发兵,或攻青徐,或向兖豫,也说不定还从河内下手。倘若祖公遣人来关中求救,路途遥远,大都督也最多只能发一二万兵往助。
则以某看来,还不如汇集大军于平阳,北上攻伐石虎,以断石勒的臂膀。而且石勒为救石虎,其在东方的攻势也必然减弱——这个便叫做围什么救什么来着
杨清接口道:末将无学,也记不清了,貌似是围魏救赵什么的。
甄随点头:仿佛是这个词儿。此前平阳城下,只有郭默刘光随大都督参战,则诸将不得功劳,岂能乐意?大都督故此召我回长安,倘若久镇平阳,势必又有小人说嘴。不过只须老爷反复求恳,大都督若再发兵,最终还是会带上我的——汝自然也能以部督之身,再上战场。
杨清心里说,能够升为部督,自为我所愿也,但再上战场就免了吧最好找一块外无强敌,内部也只有些小股山贼的太平地方,派我去做守将
正说着话呢,忽见六七骑迎面而来,跟甄随所部正好堵上——他们抄的近道儿,不是大路,宽度也就两丈有余,实在不方便避道让人。
前出的骑兵折返回来禀报,说:乃是王从事才从长安来,经此欲往东方去。
甄随一皱眉头:王贡?随即把脑袋一昂,说:可请他避道,我这里人多,不便让他。
骑兵得令,疾驰而去。甄随杨清抬首眺望,果然时候不大,就见那六七骑各自下马,牵着坐骑便避入道旁田中去了。晋军得过,当经过王贡等人身边的时候,杨清下马行礼,甄随却只是在马背上略一拱手:王从事,少见啊。
王贡还礼道:甄将军是回长安述职的么?
二人随口寒暄几句,便即分手——甄随始终都不肯下马。等到所部过尽,王贡眺望着甄随的背影,不禁冷笑一声,低声对左右说:此獠如此倨傲无礼,又岂能长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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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随进入长安城后,乃命杨清率兵前往兵部,自寻安置之所,他自己领着部曲,以及一乘厢车,就先奔家中来。梁氏早已得了消息,欢喜无限,急至大门口相迎,但才跟甄随见过礼,却见甄随下了马,先一扭头——
那乘厢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撩,先跳出一名妙龄侍婢来,随即安置踏凳,搀扶下来一位锦衣少妇,而且这少妇腹部高高隆起,分明有孕在身
梁氏的脸当场就绿了,戟指怒问甄随:这是何人?!
这名孕妇姓吕,本是河东蒲坂吕氏别支的庶女——想当初吕鹄请甄随到家中宴饮,不但献上两匣宝货,还奉送两名美婢,这吕氏便在其中。甄随本来想把二女一直养在蒲坂的,但才下平阳,便得到传信,说吕氏已有身孕所以这回返归长安,途经蒲坂,就找辆车把她给载上了。
按照甄随的本意,吕氏倘若生女还则罢了,若是生男,这是我长子啊,不可能一直瞒着梁氏夫人。还不如把吕氏带到长安去,让她在大城市生养,若得男就交给正室抚育——此乃当时的惯例,即便武陵蛮,也有类似风俗。
当下听得梁氏问起,赶紧陪着笑脸,给二人作介绍。吕氏身怀六甲,难以弯腰,只得深深低头,口称:拜见夫人。梁氏瞪了她一小会儿,突然间大叫一声,也不理甄随,掉过头便即疾奔而入。
甄随吃了一惊,赶紧拔腿追去。才入院中,就见前面的梁氏随手抄起一把笤帚,一拧腰,便朝着甄随当面掷来。甄随横臂一格,笤帚落地,但随即就见一个自家脑袋大小的瓦罐又呼啸而至。
甄随心说这娘们儿疯了不成么?!横臂再挡,嘭的一声,瓦罐粉碎,内中盛物浇了他一胳膊——好在这是水罐,不是尿壶。
甄随大喝道:怎敢无状,还当不当我是汝夫?!老爷身为襄贲侯武卫将军,难道纳个妾也不许么?
梁氏柳眉倒竖,反诘道:便大司马位极人臣,也不见他纳妾,汝一个武卫将军,有何可说嘴的?!
甄随闻言一愣,随即叫道:大都督夫人是荀氏,那是什么出身,自能禁大都督纳妾。汝以为梁氏家门很显么?倘若无我,汝兄早便落得个杨难敌一般的下场了!
梁氏骂道:我梁氏家门虽低,总高过汝一个南蛮子!譬如贵家列鼎而食,汝这蛮子瞧了也要吃饭排一列瓦罐,岂不可笑?好的不学,竟然学人纳妾,还不肯先告知于我!
其实这年月别说贵族官宦了,就连家境宽裕些的平民也莫不三妻四妾,梁氏未必没有觉悟。但她气恨的是,我乃大妇,即便想纳妾,你也得先跟我知会一声啊,直到把人肚子搞大了才带回来,啥意思?生米煮成熟饭,造就既成事实,让我反对不了?
甄随闻言,乃一撇嘴:瓦罐又如何?老爷有兵,什么列鼎,我都能给砸喽!老爷有权,我说堂上瓦罐是尧舜传下,比夏禹九鼎还尊贵,哪个胆敢反对?!
这话倒把梁氏给说愣了:汝还知道尧舜夏禹
甄随这气啊,你真当我啥事儿都不懂,是个纯蛮子吗?老爷在徐州时就见天儿听大都督说古啦,我甚至还知道秦始皇汉武帝咧!当即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一把就将梁氏给环搂住了,随即左手往下一抄,右手在上一抬,将妻子直接抱将起来。
梁氏欲待挣扎,却当不起甄随力大,双膀跟铁箍一般,捉得她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继续叫骂。甄随抱起妻子,三两步便即蹿入侧室,随即右腿反踢,阖上了房门。
仆役部曲,莫不瞧得胆战心惊。侧耳倾听时,但闻梁氏的骂声越来越低,很快唔的一声,象是连嘴都给堵上了,然后
几名婢女面孔涨得通红,纷纷走避。仆役们则大眼瞪小眼,心说这大白天的你们就搞这少儿不宜门外还杵着一位如夫人呢,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还是部曲亲信,最懂甄随,赶紧让把吕氏搀扶进家,觅室安置,同时——还不关门,要等别家来看笑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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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随好不容易才睡服了梁氏,不禁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于是换了身干净衣服,便来大司马府上拜谒裴该。
裴该见了他先笑:卿身上好大酸味。
甄随闻言,一皱眉头,赶紧抬起右臂到鼻端来嗅了一下,疑惑地问道:确实淋了些水,却不是醋,如何有酸味啊?
裴该这才意识到,吃醋这典故是唐代才有的于是便含混地解释说:曾有一贵官,其妻不准纳妾,天子嘉其功绩,赐予二美,彼不敢受。天子便命人盛一壶醋,假称毒药,谓其妻云:‘若不准汝夫纳妾,汝可自裁。’其妻竟真将整壶醋涓滴不剩,一口饮下,天子无奈,只得收回二美。
甄随笑道:原来如此。我妻甚贤,是断不肯吃醋的。
裴该也笑:或将醋壶以掷其夫了
甄随反诘道:大都督身上并无醋味,却因何不肯纳妾啊?
裴该无言以对,心说这蛮子口舌竟日益犀利了遂摆摆手,命甄随坐下,趁机转换话题,问道:卿自平阳来,看刘守如何?
甄随答道:我是不懂民事的,但见刘太守年过五旬,白发苍苍,平阳多胡于氐羌,众心未服,且素剽悍,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统驭得住。好在小姚尚在城内,若有敢抗令的,便可都砍了,不致生乱。
随即拱手道:来时听闻,拓跋已然南下攻掠太原,未知真假。
裴该点点头:确实如此。
裴该在北上平阳之前,就先派人前往代地,去劝说拓跋郁律南下,攻打太原郡。目前晋势甚强,相信郁律或者敷衍,但绝不敢一口回绝。
只可惜使节往来,再加郁律召集部众也需要时间,就不可能跟裴该配合默契——倘若平阳城下大战的时候,拓跋便即大举南下,石虎就有很大可能性守不住晋阳城。
不过郁律行动虽然迟缓,终究还是动了,前数日才刚得报,拓跋鲜卑六七千骑,杀入九原定襄境内——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秋收在即,可以抢割野外之麦。就目前而言,尚且不知石虎如何应对,是否肯出兵与拓跋交锋。
裴该与甄随探讨平阳情势,相谈良久,直至黄昏时分,才命其还家休息。因为这天又说好要陪老婆吃晚饭啦,所以我就不留你了——裴该都听见屏风后面,隐有环佩之声响起
于是等甄随出去了,他便也起身返归内室,荀灌娘果然已命排列酒食,只待丈夫前来。这年月的普遍习惯都是分餐而食,人各有其食案,但裴该灵魂来自于后世,觉得夫妻之间,若也如此,未免生份,缺乏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于是特意命人打了一张方桌,好与妻子对面而食。
丈母娘当然没来,她是荀家贵妇,素来讲礼,怎么可能跟女婿一桌吃饭呢?保大却依照裴该的吩咐,也被保姆抱将过来,就端坐在裴该身边。
保大已经习惯自己吃饭了,也不必大人催促,便即右筷左匙,不住地把食物往自己嘴里猛塞,嘴角下巴,甚至于衣襟之上,全都是汤水饭粒,看得荀灌娘直皱眉头,忍不住就说:此儿前世难道生于赤贫之家,未曾吃过饱饭么?吃相竟如此难看,也不知道象谁
这话几乎每次全家人一起用餐的时候都会听到,裴该都习惯了,当即也不过脑子,便即随口撇清:是卿生的,不干我事。
荀灌娘瞪眼道:夫君是何言啊?怎说不关夫君之事?!
裴该赶紧解释:夫人听岔了,我是说保大一直都由夫人抚育,则教成这样,自然不干我事孩子尚小,何必苛求他的仪态?且并不甚胖,多吃些有何不好呢?就手向保姆索要来手巾,帮忙保大擦拭嘴巴。
荀灌娘不满丈夫推卸责任,忍不住就撇一撇嘴,问他:适才听闻甄随与其妻相打,几乎将我笑杀——连那蛮子,竟然也学人纳妾,则丈夫为何不肯纳妾啊?白让蛮子说嘴!
裴该心说你究竟啥时候躲在屏风后面的,竟连那么古早的话都听见了赶紧摆手:有小儿在此,勿言此等事。
保大连连点头,告诫其母道:阿爹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荀灌娘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喝斥道:汝既知此,为何开口?我等都是空口说话,汝满嘴的肉汁,又全流出来啦——汝父白白为汝擦拭!
第十七章、废物利用
用罢晚膳,保姆便将保大抱走了。荀灌娘不依不饶,又再重提让裴该纳妾之事,并且说:我今又有身孕,丈夫常宿书斋,难道不寂寞么?
裴该心说这寂寞么,多少总是有一些的,但终归不是纳妾的理由。我本近两千年后的人,既穿越来此世,被迫要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于官场战场上拼杀,受到环境制约,逐渐的觉得就连心态都古人化了倘若不能严守这最后一条婚姻道德底线,则我究竟是谁?是此世的裴该,还是后世的裴该,大概连自己都搞不明白啦
于是笑笑说:即圣人亦无妾,我又何必有?
孔子十九岁时娶亓官氏,生一子伯鱼(孔鲤),至于他是否曾经纳妾,则史无所载——也说不定有,但即便圣人,谁会将其媵妾之名记录在案啊?
夫妻既久,裴该的脾性,荀灌娘再清楚不过了,一听丈夫的语气,就知道是在敷衍自己,乃摇头道:圣人是否有妾,我不知也。然即今朝堂之上,凡显贵者,谁人无妾?也便夫君一人而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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