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学校对外的宣传口径,是讲授经学,推广圣人之教,提高士人的儒学修养,而且倘若学有所成,能得校长举荐,还可直接在行台出仕为官。不过就目前的状况,裴该不认为学校里真能教出什么经世济民的大才来——儒家其实重于修身,对于治国的手法相对粗劣——若是董老先生真有所荐,也一律塞进秘书班底去,负责文书工作可也。
根据裴该和董景道商议的结果,最终颁行了招生制度七条考勤制度及校律三十二条,以及考核制度十三条。虽然是行台下属的学宫,却面对全世界召生,不限制学生的籍贯和民族——当然啦,外国人是不可能千里迢迢到长安来就学的,如今终非大唐盛世,但即便胡羯氐羌,只要有一定的学术底子,也准其应试入学。
倘若刘渊刘聪仍在,相信以他们的学问,是足可以进入学校学习的。
自然,若外族而入长安学校,自然等同于归化;同时,就目前为止,尚无外族前来报名——终究外族中中国化程度较深,少年即苦学经典的,估计也就屠各刘姓显贵,眼下差不多已经被裴该和洛阳政权杀光了
学校才刚开始招生,入学的多为雍州士人子弟——有世家,也有寒门。根据报上来的统计数字,已有学生三十七名,普遍而言,凡寒门出身者多数已经成年,世家子弟则以十六七岁者居多。
因为即便关中的二三流家门,其族内师资力量学习资源都比较充分,若非慕董老先生之名,未必肯让子弟去读这种寄宿学校。而且虽然裴该开始颁行考试制度,世家的仕宦门路仍比寒门为广——大不了由亲朋援引,去洛阳任官好了——且在祖纳的关注下,洛阳也已重开太学,距离虽远,终究是国家一流学府啊,岂是才开张的行台学宫可比?
若为寒门,则往往书籍难寻,良师难觅,普遍三四十都不能通读一经的大有人在。且即便学富五车,也未必就能做官,一旦错过了上次考试,就只能先跑学校来寻求门路啦。
董老先生不打算把行台学宫办成初等学校,他认为初级教育,那是各县各乡自己的事儿,岂可全都推诿给长安行台呢?裴该倒是有普及教育的意图,但因为经费局促,目前也只能暂依老先生所言。
所以入学考试,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问经,不求有多么高深的见解,你起码得能通读一经,于其非繁难之处,可以大致讲解吧;二是试文,诗赋皆可,要求文通字顺,而且书法可观。两试通过,即可入学,然后按照水平的高低,分成上中下三舍。
下舍而通晓一经者,可升中舍;中舍而能兼习两经者,可升上舍;上舍品学兼优,乃可望出仕。为了避免学生只是来学校混吃混喝的,学律定得很严,且若下舍三年不能升中舍,或中舍三年不能升上舍,或上舍三年不能得到校长推荐的,一律开革。
讲课还是按照这年月官学或私学的习惯,只说五经——在裴该的一再要求下,多加了一门史学——分经授课。每日定下课程,午前或午后,由某师于某室说某经,学生不必报名,到时候揣着书籍,提着坐垫,抱着水杯去听讲就是了。坐席有规定,上舍生在前,中舍生在中,下舍生只能坐后排甚至于靠边儿站。
古时授课,往往先生端坐于前,摇头晃脑,只是干讲,裴该特意发明了黑板和粉笔——用石灰加水制成,彩笔不易搞,白笔则易制——以授董老先生。不过先生既然是坐着讲课的,转身写板书实在麻烦,所以后来逐渐形成了几种不同的风格:
一种先生干脆立而不坐,于黑板前往来踱步,方便板书,导致学生也必须站着听课——否则就是不敬先生啊;一种先生会预先把自己所要讲的重点写在黑板上,省得到时候再往起站;一种先生会指定某个自己赏识的上舍生,呆在边儿上,帮忙板书;当然也有几位先生仍旧按老规矩,教授竟日,不着一字
此外,先生当然也会给自己器重的学生上小课;学生若前去求教先生问题,先生多半会看人下菜碟——我不喜欢的学生就不教,你自己听大课,或者找同学问去。
长安学校目前师资力量并不强,但先生数量足够,校长董景道以下,竟达十六名之多,基本上一天排六到八堂课——肯定在时间上会有冲突,好在学生有限,教室不缺。先生五日一休,其它时间,即便没排课也都要到校,等着学生上门好解答疑难——大部分情况下,则只是读书假寐而已,倒也轻松愉悦。
学生的食宿费全免,由学校统一安排,不过少数贵家子弟,还是习惯每日让家中送饭来,而且隔三岔五便离校别居。此外,裴该还印刷了一批经书——虽说他并不感冒儒学,但基于现状,前两年印刷工坊新开,就先刻的是五经之版,所印行销关中河南等地,每套价至两千钱——分发给学生,但声明只是租借,离校要还,破损要赔。纸张笔墨等物,学校也免费提供,但有定额,超出部分自己解决。
所以很多穷学生,日常还是惯用简牍,虽说简牍本身比纸张价贵,终究拿刀削削,还能二遍甚至更多遍重复使用啊。
裴该来到学校大门前,守吏赶紧跪下行礼,然后就要入内通报。裴该摆摆手,说你别打扰学生们听课,也不必让董校长出门来迎,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乃将部曲皆留于校外,自己光带着一个裴熊,负手而入。
他在院中一站,侧耳倾听两侧厢房内的声音。左面传出来的声音颇为老成,应该是先生在授课——既言兄弟,复言友朋,又云丧乱既定之后,兄弟反不如友朋,何也?树之有阴阳,其果有甘涩,即便一母同胞,贤与不肖,未必相同。而君子相交,性情投契,反有过于兄弟者也
哦,这是《棠棣,在说诗。
右边传出来的,乃是多人齐声,大概是学生在先生督促下念书:士师之职,掌国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罚,一曰宫禁,二曰官禁,三曰国禁,四曰野禁,五曰军禁
《秋官司寇第五,这是礼啊。
裴该心说我自穿来此世,就基本上没复习过什么经书,想当年在羯营中搜集散佚文字,精神头也都放在诸子杂家上了,没想到进了学校,尚能一听就懂,这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哦,不好贪天功为己有,应该是原本这具躯壳的主人,基础打得足够扎实。
正琢磨着呢,忽见一名仆役扛着扫帚绕墙而来,抬眼见到裴该,不禁大惊,匆忙跪下。裴该急前一步,按住那人的肩膀,说:勿放高声,免惊诸生。随即问道:董校长何在?
仆役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在后堂
哦,老先生在校长室——对于学校的内部环境,裴该自然是清楚的,于是不必引领,便直向后堂而去。还没到,先听到董景道的呵斥声:汝已入学一月有余,每日唯在舍内抄经,而不肯听讲——这难道算是向学之心么?!
随即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弟子报名入学,本为聆听先校长教诲,余皆碌碌,所讲岂能入弟子之耳?但不知校长为何不肯开课哪?
董老先生一直没有开课授徒,一则因为诸事才上正轨,他杂务冗繁,没太多空闲时间;但更重要的,他打算先听听先生们的课,评定优劣,好分出薪资高下来。实话说裴该塞进学校来的这群先生,多数是各方所荐,不能不用,却又没有什么经世之才,所以学问是有,但多半是死的,没有自己的见解和阐发,董老先生其实并不满意。
学校初建,也就只能这样了,但若让这票庸人全都拿一样的俸禄,他实在不甘心哪——还不如省下钱来,再多招点儿学生,或者提高好学生的待遇。
所以那年轻学生说我之所以不去听课,是等着校长您开课哪,要不是您在,这儿我还不来呢。董老先生对此也无言以对,只好说: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难道诸先生所讲,都不能入汝之耳么?
那学生挺愣,直接回答说:有若群鸦噪鸣,确实不耐烦听。
董景道呵斥道:休得胡言!既入学校,彼等皆为汝师,若不敬师,岂能名为儒者?!
那学生忙道:校长教诲得是,弟子受教了。
董景道便待命其退下,那学生却突然间发问:请教校长,校长以为,如今裴大司马,究竟何如人也?
裴该正打算迈步而入校长室,听到这一问,却不禁顿住了脚步。
董景道说:大司马上奉天子,下逐胡寇,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何必多言?
那学生笑道:此皆众人皆知之事也,唯校长曾见过大司马,是故弟子请问,其人守礼否?好谈否?日常所言,出乎五经,还是兼杂老庄?
汝此问何意啊?
弟子以为,国家之所以丧乱,皆因士人多背儒而向老庄,如王夷甫辈,唯知谈空论玄,或逞口舌狡诡,而不明圣人真意。遂至上下失序,诸藩并乱,胡羯纵横。倘若大司马能够刷新时弊,始可称之为国家栋梁也。
然观其行,与关中变制,不依先贤之教,不从祖宗成法。固然治乱世须行霸道,然而大司马所为,是无奈是本意啊?即以新设十二部,并无礼仪之部,留长安年许,而无祭祀之行,如此岂能致君尧舜,且使天下太平?先生于此,又如何看呢?
第十五章、勋将录
听了那个不知名的学生所言,裴该自然大不以为然。
对于儒学到魏晋以后逐渐掺杂老庄,甚至佛教内容,一变而成为玄学,他本人也是相当反感的。不过究其根由,裴该倒并非反对老庄——至于佛理,基本上一无所知,也无从反对起——道家作为一门古代哲学,自有其可取之处,但玄学光捡了其中的思辨手法,用来粉饰自身的无能和逃避浑浊乱世,却实在于国于民,没有什么益处啊。
只是这个学生彻底颠倒了因果,乃因为曹魏以来的高压政治,再加司马家诸王造乱,才把大票胆怯士人逼去了谈空论玄的道路,从而恶性循环,使得国家更为衰弱。倘若朝政清明,天下安定,世家子弟忙不迭地要去争权夺利,谁会想到避世?谁会从老庄哲学甚至于佛学中去寻求心灵寄托啊?
至于自己在关中变制,确实不依先贤之教,不从祖宗成法,但祖宗哪有什么一成不变之法!时移世易,变法宜矣,孔子虽尊周礼,而自汉武崇儒以来,历朝历代都不过打着周礼的幌子,自搞一套罢了——即便口口声声复古的王莽,所行亦非周政。
不过有一点这学生倒是并未说错,自己脑袋里压根儿就没有祭祀二字,顶多逢年过节,跟家里祭祭祖罢了——要是身边儿没有姑母裴氏,或者妻子荀氏,事先提醒,估计连祭祖都能给省了。
终究后世的很多中国家庭,已经不重祭祀,最多清明节去上趟坟而已。但裴秀葬在闻喜,裴頠之坟在洛阳郊外,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则裴该身处长安,又要去哪儿上坟哪?他大司马难道能够擅离职守,跑洛阳一趟就专为扫墓?
哦,也对,此前既入河东,便当去闻喜裴柏下祭扫,既归洛阳,也该去瞧瞧裴頠的坟墓,这倒是我疏忽了。
终究儒家最讲礼——倒未必讲理——则身为国家重臣,倘若被人认为自己无礼,可是会失去士人拥戴的呀,裴该终究并不是光靠着广大农民群众去打的天下。
于是不等董老先生回答那学生的问题,他便痰咳一声,迈步而入。室内二人闻声,一起转首望向门边,随即那学生的脸就绿了裴该虽然为了骑马方便,未着官服,只是戎服小冠,但金印紫绶是挂在腰上的,则如今长安城内,能佩紫绶者,又有几人?
董景道原本坐着,想要离席而起,却被裴该伸手朝下一按,给阻止了:董校长不必多礼。正好他腿脚不便——已不复昔日亲执耒耜,躬耕种菜之能了——便只欠身而一长揖。那名学生原本站着,则依礼跪拜,伏首手背,说:草民拜见大司马。
裴该示意他起来,问道:汝是哪里人,何姓何名?
陈留范宣。
裴该略略一回忆,脑子里貌似对这名字没啥印象,便道:董校长曾云有学生远自陈留而来,品学兼优,所言便是卿么?
董景道点点头,那范宣却说:宣原本便行旅关中,为向文博先生请益,听闻先生已入长安学校,担任校长,这才报名就学——并非闻讯才从陈留赶来的。
裴该表示嘉勉地笑笑:千里求学,足见诚心。但不知卿求学所为者何,学成之后,又有何意愿哪?
范宣始终笼袖拱手,略躬着腰,半垂着头,仪态颇为恭敬,听问便答:先贤之经圣人之教,明天地之大道人心之所欲,岂可不学?其学无涯,即夕死亦可朝闻道,哪有什么学成之后呢?宣唯愿继踵圣人之步伐,深究学理,而并无晋身之望。我学习的目的只是明理,不是为了做官啥的。
裴该笑笑:闻卿适才所言,略识其理,但只见其一而不见其二。老庄之学,汉高吕后,乃至文景皆用,汉未见衰也,可见其于治国,未必无用。唯今之人假谈玄理,或以为无为而真能无不为,或欲因无用而保全其身,本无治国平天下之念,则即便口诵皆圣人之教,也必然是一般的虚妄。
孔子不避世,周游列国;孟子不避世,说于齐宋;荀子不避世,议兵于赵。则今之人诚能谋国而不惜身,即如诸贤终不能久仕,不能致某君尧舜,国家亦未必如此也。
至于卿所云从祖宗成法,岂不闻荀子‘法后王’之言乎?再如祭祀,祭在国家,某任行台,又岂敢擅专啊?
裴该本来是想好好跟这学生说道说道的,但一则他对自己的口才信心不足
真要道黑为白,甚至指鹿为马,其实简单,他在羯营之时,议论便不输张宾,遑论程徐。但问题是相关士人已经成型的三观,相关儒学,就不是那么好跟人辩论的了,因为儒学其实重经验而轻逻辑,你即便能逞口舌把别人辩得哑口无言,人不信服照样不信服。王夷甫岂非善辩者乎?信口雌黄之讥流传千载。
裴该就施政之道,还在徐州的时候就跟卞壸辩论过,入长安又与梁芬荀崧等人多次交锋,那些还都是合作者,且更关注具体事务,尚且说不通,更何况跟一名年轻士人隔空放炮呢?有那精神头和唾沫星子,还不如去灌输麾下兵将,一张白纸,更方便描画。
二则,既然这范宣只是一心钻研学问,并没有为官治国的**,那裴该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口舌?
于是随便说了几句,便一摆手,命范宣退下了。范宣既去,董景道就说了:此子天资聪敏,好学不倦,入学时便已通晓四经,尤精三礼,其实我本意要招之做先生的。但其坚决不肯,要从我学经本待期以一年,便举荐给大司马,然观其志,却不欲为官,可惜啊
那边范宣才出去,便见有数名同学敛袂而来,远远地朝他行礼——范宣既通多经,就时常有同学前来请益,他无不耐心讲解,且在很多学生看来,范生之见,比不少先生还要强因而普遍对他都很敬重。
范宣还了一礼,便问:君等是来寻校长的么?可稍待,大司马方入,正在与董校长相谈也。
学生们闻言,都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其中几个双眼一亮,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宣子可曾拜谒了大司马?所见大司马,何如人也?
范宣皱着眉头,细细一想,最终只回答了四个字:文质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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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三军诸将士,陆续将籍贯迁至关中——此事原本简单,反正这年月的户籍统计也很粗疏,且经丧乱,到处都是一笔糊涂账——当然人各有志,也有少部分并不肯从。
不愿意的多为中下层将士,或者安土重迁,或者挂念亲族和祖宗坟墓,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新建进而光大家门的想法,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改籍啊?
高层将领当中,则只有两人不肯,一个是陶侃,已经当面跟大司马解释过了,还有一个,则是时在河东的甄随。甄随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问传信人:各军旅之帅佐,好几十人,都从了大都督所命,愿意迁籍么?听对方说唯陶士行不肯,甄随就舒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也请回报大都督,感其好意,但甄某无此意愿。
随即笑笑,解释说:我是蛮子,还想要杀回武陵,衣锦还乡去的,又何必要改籍北方呢?
迁籍工作大致完成之后,裴该即遵守承诺,任命书记胡飞编纂《勋将录
胡飞字子云,安定人氏,身得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但笔头甚为便给,尤擅作诗。裴该目前有近二十人的文书班子,首席自然是郭璞郭景纯,但郭璞的文才固为一时冠冕,所有上奏,以及大部分文令,皆出其手,但他管理庶务的能力却只是中平罢了。因而裴该颇有以貌似显得更精明些的胡飞执掌秘书诸事的意思,目前还在考察期。
《勋将录编纂起来,自然比《姓氏志要简单得多,根本不用董景道之类大儒出手,一后生足矣。因为与世家散布天下不同,所列诸将,全在大司马军中,于其家世,多数只要叫过来问问情况就成,即便远戍在外的,其个人和家庭状况,也有很多渠道可以清楚打探;至于事迹就更容易,历年来战报奖状,抽出来照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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