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陶士行拱手道:“明公仁厚,怜悯百姓如此,实使我等汗颜。然而今当虑者,并非百姓,而是战事。”说着话展开地图,指点着对裴该说:“请看,谒戾山北有小道,连通上党、太原。想必石生遇挫,必向上党支屈六求救,则若刘央等绕过介休,深入敌境,甚至进抵九泽附近,则恐遭到上党羯军之突袭,不可不虑。”
所以他的意见,是晋军止步于介休城下,可以抄掠附近乡村,却千万别再孤军深入了。
裴嶷就问:“刘央等请求增兵之事,当如何答复啊”
刘央大胜一场,把石生逼入介休城内,不敢再出来野战。但介休本来就是西河要隘,再加上晋军兵力不足,想要强攻而克,难度是相当大的。是故上奏中就请求长安因应形势变化,急发援军,若有一两万兵马
第四十七章、本族何功?
?
在朝廷诏命下达,裴该东出勤王之前不久,他先派了两个人离开长安,启程东向。
这两个都是其从弟,一为裴通裴行之,一为裴湛裴义深——裴湛是奉命前往洛阳,去为裴该亡兄裴嵩营建衣冠冢。
裴嵩昔日在蓬关为陈川所害,随即便草草地埋葬了,具体位置,就连家仆裴服和收留裴服的陈午部将李头也不大清楚。其后裴该率军北伐,收复河南郡县后,即命裴服前往访查,可惜寻访了许久,全无消息。因为裴该的灵魂来自于后世,对于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亲情,故而此事既然一度耽搁下来,乃因军政事物倥偬,逐渐地竟至淡忘了。
直到在学校里被范宣背后指斥,说他“不识礼”,裴该这才觉出不对来,终究身处此世,还顶着闻喜裴氏嫡传的名头,则于世俗礼法,是不能够不多加上心的。即便找不到裴嵩的遗骸——这在乱世中也是常事吧——但其庐墓,还当建造,以便祭扫。
于是便命从弟裴湛代表自己,前往洛阳郊外,就在裴頠的墓旁,为裴嵩营建衣冠冢。裴頠壮年而为司马伦所害,以草席裹身,葬于城外,其后晋惠帝反正,追复其本官,以卿礼改葬——还是在洛阳郊外,因为老家闻喜已然陷在贼手。而等到裴该收复河东,裴嶷等建议将裴頠之墓迁回原籍,裴该就笑着对裴嶷说:“则叔父百年之后,也望归葬裴柏之侧么”
裴嶷闻言,不禁愕然——那我不归葬祖坟,难道还能葬于别处不成么但觉得裴该话里有话,就不急于回答,反问道:“文约之意如何”
裴该笑笑,说:“我曾有言,身之所在,便是裴柏。惜乎叔父但恋树而不恋人。”
裴嶷赶紧拱手:“文约何往,我自然追随。”你要是归葬闻喜,那我也回去;你若没这个打算,那我……还是跟着你比较稳妥啊。
裴该这是特意要跟老家众多族人做切割。具体将来自己会走到哪一步,要看形势变化,他也还没有太深入地考虑过——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强迫着自己不去提前妄想——但天下大定之后,必然要削弱世族力量,尽量释放被大家族侵占的土地,分田给普通农户,这是筹划已久的方略。既然如此,不妨暂将自己与汉光武作比,他可不希望再出现什么“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事儿来……
因此就以裴頠之墓乃先帝所立,不可擅迁为借口,婉拒了裴嶷等人的请求,让老爹仍跟洛阳郊外躺着。既然如此,那么新建裴嵩的衣冠冢,自然也得在洛阳了。
至于裴通裴行之,他被裴该特命为闻喜县令,回老家去整顿家务事。
按例,本县之人不得在本县任官,但裴该既执权柄,他这么小小地破坏一下制度,是没多少人胆敢出言反对的——陈頵为拾遗,负有谏诤之责,倒是提出来过,但未切谏。裴通乃得到裴该的授意,既入闻喜,交接印信后,便即乘车驰往本家而来。
裴硕等人急忙出坞相迎,裴通指点着偌大的庄院,撇一撇嘴,说:“国家既复闻喜,且灭胡逆,驱羯贼于西河以北,境内平靖,则我家还须建坞堡、立垣墙,等若城邑么难道想用来抗拒王师不成”
裴硕赶紧承诺:“是老朽之失,理当即命子弟平壕、毁垣。”
这也是大势所趋,不得不然。一方面,裴军既复河东,则以薛氏为首,纷纷撤去了旧日所建的堡垒,就连牢固不拔的薛强壁也给扒了——薛宁撤此堡,多少感觉有些肉痛,但考虑到此堡以兄子“薛强”为名……扒了也好——裴硕仍旧拖延着不拆,是因为县中并无明令。既然今天裴通当面指出,还把话说得很重,则裴硕又岂敢抗命啊
另方面,裴该曾经恐吓裴硕,说要“破裴氏而伐裴柏”,裴硕也担心不毁垣墙,被裴该逮着动手的借口。对于裴该刻意要与家族作切割,进而弱化裴氏,即便裴嶷等人也皆不能洞察其真意,裴硕自然更是理解不了的。在他以为:因我久执裴氏族政,而裴该少小在外,则彼不但与族人毫无亲情,更唯恐难以复收族权,所以一定要打压我,以及过往在族内横行之辈……
其实裴硕心说,我本无擅权之意,此心天日可表,偏偏为时势所迫,恶了裴该,乃不容我剖肝沥胆,仔细分辨……
也是我自入胡营,便已存死志,结果人老了,脑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竟然在裴该面前也要以死明志,则在对方看来,实有要挟之意了。
他担心裴通此来,就是奉了裴该之命,来搞大清算的,由此才赶紧答应,会尽快拆除已无必要的防御设施;随即还暗示裴通,大司马既然国事繁忙,不克归乡,则不如由县尊你来暂理族事吧,我早就想交卸这副重担了呀。
裴通却假意不明其意,并不表态,只是请裴硕等人领引,先去观览了裴柏,然后祭扫祖坟,又入祠庙拜过了祖宗牌位。当天晚上,裴行之虽然留宿庄内,却婉拒了裴硕的设宴款待,而以途中劳累为辞,早早地就返回寝室去了。但他并未熄灯睡下,而是端坐室中,似有所待……
果然不出其所料,黑更半夜的,陆续有族人来访。
裴硕既执族政,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依附之而得实惠,有人疏离之而遭抑压,这也是情理中事,凭谁任事,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即便端平了,该不满的还会不满。此前难以摇撼裴硕之权,谁都不敢主动跳出来发难,于今裴通奉裴该之命来此,这是有变天的迹象啊,自然那些反对派会络绎不绝地跑来向裴通告老族长的刁状了。
裴通此来,既得了裴该的授意,也受过裴嶷的指点,于是逐一接待那些摸上门来的族人,逐渐剖析情势,把裴氏内部的派系、纷争,摸了个**不离十。如此留宿三日,裴硕一颗心就一直高吊着三天,但他也不敢制止那些小人,怕会把纷争摆在明面上,则对依附自己的亲眷更为不利。
裴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可以牺牲啊,我本疏族,且无子嗣,有什么可争的但希望裴通此来,不要妄害族人性命,对于过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
三天之后,裴通主动要求查看族谱和族内田契——这是以县令身份下达的命令——裴硕不敢隐瞒,备悉呈报。裴通观览之后,也不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裴氏一门男丁竟有千余,若加依附、奴婢、佃客,人口上万,有田地近万顷……也
第四十八章、过河拆桥
裴通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点心,白白顶着个裴姓,在胡朝治下,瑟缩如同麻雀,唯求自保;等到国家收复河东之后,也将不出一两个才杰之士来,只能供输些粮秣,等若普通平民。你们有什么功劳可言了如今大司马雄霸天下,你们倒跳出来想要鸡犬升天了,世间哪有这般美事!
裴硕真是有苦说不出……裴氏一族的精华,都在裴茂子孙,自从丧乱以来,是死的死(如裴盾、裴苞、裴邵等),逃的逃(如裴该、裴嶷、裴粹等),留居闻喜本家的,本来就是些疏族子弟,历来教育资源是绝不会向他们倾斜的,怎可能再出什么才杰之士就好比农夫辛苦耕织以供养官吏,完了官吏指斥农夫不肯向学,帮不上忙,这也太过分了吧!
只是裴通虽然仍称其为“叔祖”或者“公”,语气却咄咄逼人,加上本身就在逃亡的那群人中间,是既得利益者,裴硕就不便直言辩驳啊。那要怎样才能打消对方收拾族人的妄心呢老头儿不禁面露哀戚之色。
裴该之所以派裴通过来,而非同姓他人,自然是经过反复考量的。换了旁人,手段如何暂且不论,说话就未必能比裴行之更冲。
一则,裴通才具中平,但实为能言善辩之士,这点裴该于徐州初会这个从弟的时候,就已然有所了解了;二则,裴通少归闻喜,对族人都很生疏,裴硕就打不出什么感情牌来;更重要的,裴通与关中其他裴氏子弟不同,他是庶出,向来为其父兄所轻,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畏畏缩缩,反倒极有野心,甚至于好为大言。
说白了,裴行之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爆发户嘴脸,这路货对上桀骜,对下蛮横,最擅长暗中图谋尊贵者,而明着狂踩底下人啦。则把他放到一群名位远远不如,血缘比他还疏的族人中间,他有可能在裴硕的亲情攻势下心软么
于是裴硕的哀告,反倒更激发了裴通的倨傲之气,当即明言道:“我既守牧闻喜,必当梳理户口,重整田赋。自永安(指晋惠帝永安年号,刘渊于永安元年起兵、僭号,进而夺取河东)以来,县中编户、田土,多入裴氏私门,今既承平,总应当吐出来了吧!”
裴硕苦笑道:“不敢欺瞒,这十余年间,裴氏确实收聚了不少的饥民,充为奴婢、佃客,也因此而购得一些田土。然而在在皆有文契,合乎律法,还望县尊明察……”我们是合法蓄奴,合法买田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吐出来呢
裴通冷笑道:“胡寇治下的文契,岂可算数”
裴硕反驳道:“此乃朝廷弃河东,非我等自迎胡寇,其间文契,岂可一概作废且止河东一郡,大族数十,多有此事,难道县尊皆欲横夺其田产、奴婢么”你就不怕因此而闹出乱事来!
裴通咧嘴道:“别县之事,自然不论,我今守闻喜,则县中之事,由我而断!”
这年月墨授长吏的权力是很大的,只要不违背朝廷基本法度,也不违背常情、常理,自然可以出台各种地方性临时措施,而一般情况下,朝廷只看结果——要是因此闹出事儿来,哪怕你一板一眼执行朝廷法令,也要受责;倘若太平无事,随便你在地方上怎么搞,朝廷是懒得理会的。
那么裴通说在胡汉统治时期的所有文契一概作废,甚至于这段时间内所新占的土地、奴婢都算“逆产”,理当加以没收,在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啊。至于如此施政的结果如何……闻喜县内势大的只有裴家,此令不涉及别县,则河东其他家门正当初复之际,不会有谁敢站出来为裴家站脚助威吧
裴家单独闹事恐怕大司马就等着你闹事好收拾呢!至于裴通,他是大司马的从弟,又姓裴,说不定事后不但不会受到指责,反倒会留下“大义灭亲”的美名。
更要命的,原本被裴硕引为奥援的汾阴薛氏,早已执恭顺之态,再难指望……
——————————
此前,裴该任命李容为河东郡守,要他设谋打压和削弱境内豪强,李仲思主要的手段,就是分化瓦解,利用各家族内部的矛盾,使其主要支系分爨。虽然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收效已然颇为显著了。
然而有两个家族,李容暂时还不敢触碰,一是裴该出身的闻喜裴氏,二就是汾阴的薛氏。薛氏武力之强,为河东各家之首,李容唯恐一招不慎,会逼得薛宁造反,由此境内再起波荡。而只要薛、裴两家不动,其它家族就没有胆量闹事。
薛宁此前跟从甄随北上平阳,参与了平阳城下大战,战后即被裴该带回长安。由此将他与薛氏本族隔离开来,趁机就暗示薛宁:薛氏强盛,于国家非福也。
地方豪族必会侵夺官家权柄,甚至于割据称雄,此乃自然之理,从前汉开始,地方官打压豪族,乃至于破家灭门,就属于政治正确的举措,只要不引发大的动乱,朝廷必然支持。唯自东汉以来,经学世家勃兴,往往在朝占据要职,倚为靠山,在乡则伪装温文尔雅的嘴脸,不再明着对抗官府,而惯于暗中拆墙角,地方官无奈之下,才只得听之任之。
这就是世家政治的由来。说白了,若不靠儒学兴家,并以此求仕,纯粹的地方豪门是没有前途的。正如汾阴薛氏,族无儒者,朝无显宦,纯靠武力起家,就更类似于前汉的那些地方豪强,由此遭到现政权的打压,其他什么裴氏、吕氏、柳氏等等,必无兔死狐悲之叹,是绝不肯为其喊冤啊。
故而裴该一暗示,说薛氏过盛,行台内部常有压制之言,而且如今薛涛未死,已落我手,你要是不听话,我可以问问他是否肯听话……薛宁身在裴营,任人鱼肉,当场就怂了,急忙痛哭流涕地向裴该表忠心,恳请指点薛氏一条活路。
裴该就此说了,你既入我麾下,大可建功立业,青云直上,还有必要私掌那么强大的武力么即命拆除包括薛强壁在内的所有坞堡,并将薛氏强兵三百余人纳入大司马三军体系,迁其妻孥入于关中,入籍并给授田土。如此一来,等于基本上把薛家的武力给收编了。作为酬答,则授薛宁上尉衔,给号虎牙将军。
留居汾阴本籍的薛家就此势衰,再难作为裴氏的奥援,因而如今裴通说要没收裴氏十数年间所得田地、奴婢等,威逼之下,裴硕才无计可施,只得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连连叩拜:“此事万万不可,还望县尊手下留情啊!”
裴通就看着对方磕头,一连磕满三个,这才装模作样伸手拉扯:“叔祖何以如此啊,岂不要折杀孙儿么”随即便道:“新占田土,必没于官,
第四十九章、得无惧怕朕么?
且说裴该率郭默、裴熊二将,并禁卫三百骑,即于接诏的次日离开长安城,一路疾驰,不过六日,抵达了洛阳。
司马邺听闻裴该到来,不禁大喜,对朝臣说:“裴公果然忧心国事,其来甚速啊……”本以为起码要半个月以后,裴该才能到的。
而且在此期间,各方军情传报,石勒分兵踏过封冻的黄河,骚扰兖州,祖约率州郡兵马拦阻,堪堪将敌击退,本身却损失惨重——交换比几乎超过了三比一——乃十日间三次向洛阳请援。同时石勒命王阳统军进逼太行隘口,李矩来救,中伏而退,激战五日后,隘口终于失守……
不过上党兵倒并没有因此而大踏步进入河内,因为支屈六在此之前就接到了石生的求救信,乃率主力西向应援。
所以形势对晋方全面不利,羯军游骑也常在成皋关以北游弋,洛阳内外一日三惊。当此情势之下,别说梁芬、司马邺了,就连荀组都盼裴该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
裴该先自入朝陛见了,然后便前往骠骑大将军府,去探望祖逖的病势。祖士稚仍然下不了榻,只得在儿子祖涣的扶持下,勉强抬起上半身来,与裴该相见。裴该定睛一瞧,就见祖逖原本一张黄中泛红的老脸,如今是惨白如纸,就连双唇都丝毫不见血色。终究相识已久,交情莫逆,他不禁眼圈一红,黯然垂下泪来。
这倒并非演戏,确实是心中伤痛。裴该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句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诗的原意暂且不论,但见昔日驰骋疆场、昂扬奋发之人,竟然僵卧于榻,病重若此,任谁都难免会鼻子发酸吧。
于是一把抓住祖逖哆哆嗦嗦伸过来的手,落泪道:“祖君,数月不见,缘何如此啊”
祖逖叹息道:“是我自恃体健,不善加养护,乃至于此……已届知天命之年,确实不能不服老啊……文约,我若是去了,国家唯仰仗君。”
裴该赶紧摇头:“祖君何出此言君为一世之雄,国家重将,自当马革裹尸,岂可老于席箦”他本脱口而出,再一琢磨,呀呸,我这话同样不吉利!
祖逖嘴角略略一抽,说:“本欲东事我以身当之,不想有今日,有劳文约东来。未知于今日局势,文约可有腹案否”别谈我的病了,我也没那么多精神头跟你聊闲篇,咱们还是说说国家大事吧。
裴该点头道:“乃有两策,未定上下。”
“请说。”
“其一策,诱引羯贼过河,即于河南腹心之地,以坚城为凭,四面包抄,杀灭其主力;其二策,分兵护守,与之久持,待其自退。祖君以为何者为优啊”
祖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可使羯贼过河!”
随即解释说:“倘若我不重病,此计或者可行;而我既病,文约初至河南,统驭中军,将吏不能无疑,疑则难以周全,一旦使羯骑迫近洛阳城下,朝议纷纷,必不能使文约继行其策啊。不如分兵守险,徐徐以迫羯贼,彼运路较我为远,不耐久持,最多二三月间,必然退去。”
裴该说好——“自当依从祖君。”然后又问:“确如祖君所言,我初至洛阳,于河南将吏多不熟稔,运用未必应乎其才,将吏不能无疑。则若有不肯从命者,如何处置为宜哪”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