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郭诵就问了:“其意乃肯东来相助,舅父其有意乎”
李矩一摆手:“无须。”
郭诵劝说道:“河内之战,为全局之胜负手,祖公亦屡屡行文催促舅父。然而我军虽众,敌城更严,实非旦夕间所可夺取的,一旦迁延日久,恐怕祖公在荥阳独当强敌,难以支撑。既然陆奋武有此善意,何不请其东来啊关中军素精锐,陆奋武亦国家宿将,若能投入战场,或者助攻州县,或者趁机去打山阳和怀县,则我军之胜算,所增不止五成。甥愚昧,不知舅父为何不许哪”
李矩盯着郭诵,瞧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摆手,摒退众人,舅甥二人促膝密谈。他说了:“声节终究年少,不识天下大势,唯是至亲,我故相教——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卿之耳,慎勿外传。”
郭诵赶紧点头,拱手道:“恭聆舅父教诲。”
李世回首先设问:“去岁洛中纷传‘易车驾’、‘秦当雄’等谶语,卿可还记得么”
郭诵不禁面露骇然之色,当即反问道:“难道舅父是想说,大司马有篡……心怀异志么那不过是羯贼奸细散布谣言,以离间我晋君臣,乱我等之心志,舅父岂可当真啊”
李矩嘴角一撇:“是故云卿年少,不识天下大势。如今天下虽大,大司马三分而有其一,其在关中,命官吏、更制度、练强兵、收人心,且先灭胡贼,复夺太原,国兴以来武功之盛、声威之隆,无过于大司马。彼若有心,晋祚岂能保全即彼无心,时势至此,难道行台将吏,会没有翻覆社稷,做开国功臣之意么”
郭诵拧着眉头,沉吟不语。
为了让外甥了解形势的严峻性,李矩干脆直吐心声:“天下丧乱,皆因天家诸藩,司马氏之威望,早已非武皇帝之时了,即便孝惠朝,恐亦不如。倘若祖公有天下之望,难道我等不想趁机谋一个子孙永继么”
郭诵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直视李矩,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暂时也合不拢。
李矩拍拍外甥的肩膀,要他赶紧把情绪给稳定下来,随即说道:“此不过设譬而已,声节不必惊骇。不过欲使卿知天下大势,非人力所可轻转,大司马终将如何,不看其心,而要看其势啊。”
顿了一顿,又道:“是故若我能独破羯防,突入汲郡,使祖公大败石勒,进取河北,乃可复成与大司马的两强之势,从此共立朝堂,可保晋祚得续。倘若借助大司马之力,则祖公的功绩难免不全,异日将无以与大司马相拮抗,则恐怕关中群吏便要得偿所愿了。”
这就是我不让陆和过来帮忙的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吧
郭诵内心翻覆,恍恍惚惚地告辞出去,可是才刚在门口打了一个晃,没等李矩召还摒退的侍从,他就又回来了,拱手道:“舅父适才之言,愚甥筹思,尚有不解……”
李矩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坐下来,尽管问吧。
郭诵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即结结巴巴地说道:“如舅父所言,若关中军东出,相助中军,以败羯贼,则祖公的功绩不能……不能得全,战后其势必蹙,不能拮抗大司马……”
李矩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那又如何
郭诵道:“舅父亦云,形势之变化,不看大司马之心,而看其势,其势既成,关中将吏必当怂恿大司马东出夺权,且大司马……大司马多半是不能忤逆众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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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丕变
殷峤既然受命离开洛阳,前往巩县监军,裴诜就不适合再藏在他府上了,只能躲去裴丕军中。二人分别之时,裴诜表情严肃地问道:“以君所料,成皋关可能守么”
殷峤轻轻摇头,说:“我不知也。”但是顿了一顿,却又补充道:“然昔日光复洛阳之时,我曾伴随大司马与祖公,前往成皋关一行……”
那个时候,裴诜尚在司马保麾下,故此这一段往事,他既没能亲身参与,此前也从未听闻过。
想当年裴、祖分道北伐,裴该在阴沟水战胜后,追敌而西,直至成皋关下。随即携裴嶷、陶侃等登山看关,遭到刘光的突袭,幸亏甄随勇猛,临阵生擒刘光,关上胡军就此胆丧,随即一轮冲锋,刘乂、刘丹遁走,雄关险隘,就此顺利克陷。
等到光复洛阳之后,裴、祖等人巡看附近地势——要防胡军反攻,故此谋划设访——往东就一直走到成皋关下。裴该当时说:“我得成皋,颇为侥幸——倘若胡贼士气不堕,凭险而守,终究山道狭窄,关隘雄壮,恐非一二十日不能克陷。”
等到登上关隘,俯瞰山下,裴该又向祖逖介绍说:“且胡人不惯守御。昔我来时,陶士行便道:‘左右山岭峻高,但自关上,或有小路相通,若能多筑营垒,相互间呈犄角之势,则通关之道数里,都将被覆盖在弓箭射程之内,必然一步一尸,难以逾跃。’”
祖逖点头道:“士行宿将,所言确乎有理——既如此,我等不如依士行所言设垒。”
裴该笑道:“我既得兖州,又复洛阳,成皋虽险,无可复用也,又何必增设营垒呢”祖逖摇头道:“不然。我虽光复河南,河北尚在胡贼手中,河内且为赵固窃据,若彼寻隙渡河,先夺兖州,再西向伊洛,必经成皋,岂可不设防呢文约,天下未靖,为将者当有远虑啊。”
如今殷峤谈起这桩往事,然后说道:“我旋随大司马西向关中,越数年,奉驾归洛,再无须臾离京,不知祖公修复洛阳城防、宫阙时,是否如其言,复垒成皋。若山上有垒,即百卒可抗万众,若其无垒,恐怕难守……”
说到这里,不禁微微苦笑道:“倘若羯贼果逾成皋,突入伊洛,则荀道玄等再不敢犹疑,必召大司马东还,或者大事可成……然而洛阳再遇警,难免损伤民心士气,且祖公在荥阳,将进退失据,或者丧败,即便大司马率军入洛,怕也无十成胜算退羯……即退羯,亦无力趁胜继进,直取襄国,恐怕战事还将迁延,国家丧乱,不知何日止息——我乃衷心忐忑,不知当如何期盼才好啊。”
裴诜安慰他说:“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命实在大司马,自能逢凶化吉,转祸为福。唯君东出,防守巩县,一旦遇敌,数千戍兵能济何事啊若见城池难守,不如弃而归来洛阳,不可因荀道玄之乱命,而浪掷性命也——切切。”
殷峤笑一笑,说:“昔从郭将军,转战大河上下,屡为胡贼所败,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然自随大司马,得居中朝,荷尚书之任,髀肉复生,志气却日益消磨……我今甚畏死,子羽勿虑。”
裴诜点点头,随即压低声音又问:“倘若羯贼真的克险成皋,而入伊洛,于朝廷召大司马来前,我可能以此为藉口,使盛功兄夺五校之兵,控扼内外呢”
殷峤想了一想,回复道:“原本时机大好,奈何荀道玄已下制书,召祖涣归洛,若其归来,恐怕子羽筹划难成。且若成皋不破,甚至于巩县不失,洛阳虽危而无险,似亦不可行此下策,以免罹讥——我今去矣,全在子羽筹划。”言下之意,我劝你别这么干……你要真想干也成,反正我不掺和啊。
殷峤既去,裴诜便秘密驰往裴丕军中,可是被迎进去之后,定睛一瞧,来接他的不单单是裴丕一个人,旁有一人笑问:“子羽来何迟也”正是王贡王子赐。
王贡对苏峻自称赴洛述职,这当然是瞎话,别说荀邃就不可能召他还洛,即便在殷峤等人的安排下一时昏了头,应允此事,那也没有荥阳还在打仗,就急召青州某郡太守西还的道理啊。王贡是得了裴嶷的密信,故此绕过战场,经轘辕关,昨晚才秘密入洛,今日始入裴丕军中的。
——其实他也就比裴诜早到了片刻而已。
自从赵军杀至成皋关下,消息报至洛阳后,当即全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可擅入。然而王子赐是什么人啊他早就在洛中密布棋子,复由张异等人暗中串联,把相当数量的中低层将吏全都扯上了贼船,则孤身潜入城中,自不为难也。
裴诜见王贡已然抵达,不禁大喜——这就可以把肩上的重担给卸下啦。于是与裴丕、王贡一起商议,该当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王贡直接提出:“是时矣,盛功当趁祖涣归洛之前,以御羯为名,往夺五校,控御洛中!”
裴诜摇摇头,说:“恐怕并非合适的时机……”便将殷峤临行前所言,转述了一番。王贡撇嘴笑道:“殷尚书推卸责任罢了,何必听他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倘若祖涣归洛,则我等前后谋划,俱化烟云——必夺五校!”
裴诜还是感觉不怎么牢靠,但……反正这主意是王贡出的,出了事也让他顶着好了,我既欲卸责,又何必跟他硬顶呢乃假装沉吟,良久不语,算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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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峤离开洛阳,打马疾驰,翌日即至巩县,只见周边戍卒,不过才聚集了一千余人而已,并且多为老弱,纪律也很散漫……原本有祖家军控扼伊洛盆地,河南各县的防守乃极薄弱,所谓戍卒,不过盘查来往行人与捕盗罢了,基本上都是民兵,就没啥正规军,何来战力啊
虽在意料之中,殷峤也不禁胆寒,急忙遣人东出去打探成皋关的消息。复一日余,哨探归报,说关上仍然插着我晋的旗号,尚未易手。殷峤这才舒了一口气,就问:“其关左右山上,可有营垒么”得到的回复是:“连营密垒,不下十余座。”
殷峤拍案大喜道:“幸亏祖公有先见之明,我等无忧矣!”
祖逖所率数万大军,除分守卷县和阳武外,都在荥阳及其周边地区,而没有分守成皋,这是为什么呢一则军分即力弱,唯有集合起来,才有望御羯;二则就是,他其实对于成皋关的守备,并不太过担心。
当日与裴该勘探之后,裴该挥师西往关中,祖逖就调动人力、物资,于成皋关附近山头建筑堡垒,并且铺设道路,连通关
第二十八章、谋夺五校
明达、朱飞都是司马邺潜邸——原为秦王——旧宦,“永嘉之乱”时随从逃出洛阳,辗转而向关中,两人的性情、才能,乃至外貌,全都迥然相异。
论性情,明达鲁直而朱飞谦逊;论才能,明达力能举鼎,在阉宦中实为异数,朱飞则通文墨,还写得一笔好字;论外貌,明达头大面黑,身高力健,腹大过围,相比之下,朱飞却要矮小清癯得多,且肌肤甚白,五官端正,翩然有文士之相。
所以荀邃等启奏,使中书统驭五校,具体职责就落在了明达的头上,朱飞仍然负责内外公文的传递。
且说这一日,明达自五校营返回禁中,迎面正遇梁芳和朱飞并肩而来,便即躬身行礼。梁芳等也还了礼,便问:“明君不在五校,何事归来啊”明达随口回答:“安排宿卫事。”
晋朝的国家军队,大致可分为中军、外军,以及州郡兵三个部分。中军为朝廷直掌的武装力量,外军则是地方都督统驭之兵——比方说关中的大司马三军、青州的苏峻军、江州的王敦军、凉州的张寔军、汉中的周访军等,祖家军从前也属于外军系统——州郡兵即各城戍卫,原本数量稀少,如今在近羯的兖北、青州,以及平阳、太原等郡,则多数都超过了千人。
其中中军又可分为宿卫军和牙门军两个部分:宿卫军驻在洛阳城内,负责城池和宫禁的防守,牙门军则驻在城郊,作为机动力量——祖家军即便部分改编为前、后、左、右、骁骑等七军,其数既超过了四万,自然不可能全都入城守备,原本主力也都是宿于洛阳城外的。
真正的宿卫军,自“永嘉之乱”后,就形同虚设。司马邺在长安时,由索綝命其部下李义等宿卫,索綝败后;由裴该分其军宿卫;等到归洛,宿卫之权自然落到了祖逖手中。荀氏以不合制度为辞,多次要求恢复七军五校,最终祖逖做了一定妥协,允其徐徐重建五校,分担宿卫之责,其后裴该入洛,干脆把祖家军改编为七军,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守卫都城和宫禁。
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中军由领军将军统领,其二卫、五校,及部分郎官,负都城和宫禁的守备之责,其余五军当驻城外。然而五校初建,数额不全,且多由在京的平民和官宦远支充任,素质也比较差——真正的好兵苗子,祖逖自然先给扒拉走了,不可能留给五校——左卫将军卫策亦随祖逖出征,右卫将军裴丕则驻在河南——
裴该当日之所以改裴丕所部为右卫,自然也是为其一旦有事,可以明正言顺地开进洛阳城内,担任宿卫之职了。
只是荀氏也力图在朝廷制度的范畴内,掌握宿卫权,因此当许柳(祖逖)出征后,就以祖涣所领前军按例不值宿卫为名,请他专心守城,而将宫禁都让给了五校。等到祖涣北渡,裴辟进京后,暂时还没有跟荀氏翻脸的意图,所以先接替了城防重任,随即,荀氏就把五校交到了明达手中,以备裴丕。
五校的营房紧邻宫禁,日夕有千人入值守卫,所以明达今天返回禁中,安排宿卫之事,本属寻常。然而梁芳却说了:“禁中之守,命一校尉可也,当此紧要关头,明君还当常留五校营内才是啊。”
明达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就问:“今五校但充宫禁之守,城防事,一以付之裴右卫。虽然羯贼与祖公战于荥阳,距伊洛不远,暂时亦无需我插手城防事,又何必久留营内啊”
梁芳瞥了一眼身边儿的朱飞,随即伸手一扯明达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明君如何不悟也——尚书启奏,使中书领五校,在君看来,究竟是何缘故哪”
明达笑道:“自然因为荀氏欲掌宿卫之权,奈何囊中并无将才,是故才使我暂居其位,给他们占着位子罢了——既是中书领五校,祖公自然不便抢夺。”
梁芳摇头道:“此言差矣,荀氏荐君领五校,非为备祖,实为备裴也!”
说话间,朱飞也背着双手,一步步凑将过来,不过梁芳原本就没打算避开他,于是继续开导明达:“去岁‘易车驾’等谶,固然是羯贼欲施离间之计,然而大司马雄踞关西,复取河东、平阳,其势莫强,其威莫大,则其一旦归洛,夺取宿卫,便成景皇帝、文皇帝在曹魏时之势也,岂可不防啊”
明达闻言,不禁愕然:“安能以二位先帝,比拟裴大司马!”其实言下之意:你说大司马有擅权之志,甚至于将来会以裴而易司马,这、这不至于吧。
梁芳叹息道:“人心相隔,谁敢断言是故今裴右卫来,荀氏才急将五校交于明君手中,专为保障宫禁,不使天家权柄,彻底外落。”随即再次瞥一眼朱飞:“试问若有万一,二位可肯死君么”
明、朱二人当即拍胸脯:“我等自然忠于陛下,何须梁公试问啊”
要说阉宦这个团体,就理论上来说,确实是最忠诚于皇权的——虽然未必忠诚于某位皇帝个人。因为宦官无根底,又普遍受士大夫的歧视,他们想要搂钱、搂权,就必须得紧靠着皇家,倘若皇权弱于臣权,自然阉宦们就一辈子都只是普通婢仆,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所以皇帝也往往因此而信任阉宦,甚至于特意剥夺部分臣权,以授宦者。当然啦,宦官集团假借皇权,抖起威风来,反倒时常架空甚至于擅自废立皇帝,因为他们要的是皇权撑腰,皇帝在多数情况下,仅仅只是皇权的招牌罢了,换之无碍。
梁芳正是因此,颇为尊重明、朱等宦官,并且也逐步培养起了对方的信任。他虽为士大夫,其实更算外戚,外戚夹在朝臣和内宦之间,算是皇帝半拉私人,亦须皇权为依靠,所以历史上,外戚和内宦勾结的情况,普遍比反目、敌视为多。
由此梁芳便将自己近日来所思所想,详细对明、朱二人陈述了一番:“天子尚在青春,天下又未静谧,方倚仗于外臣,是故暂失权柄,只能垂拱罢了。待得羯贼殄灭,天下大定,唯归政于天子,社稷始能长治久安。昔武皇帝大权在握,乃成盛世,孝惠、孝怀为外臣、外藩所挟,国家几乎倾覆——二君且思,是否此理啊”
明达连连点头,朱飞却心说:孝惠皇帝之所以太阿倒持,主要还是外戚搞出来的妖蛾子吧……
却也并不开口辩驳,只是任由梁芳继续说下去。
梁芳道:“然而外臣既然把持权柄,岂肯轻易归政于君王啊我等唯有因势利导,斯可致君尧舜。倘若大司马果成尾大不掉之势,则去之必难;唯裴、祖、荀等外臣相互拮抗,天家方有望渔翁得利。即以今日言,五校绝不可落于裴氏之手!
“本来我等虽有忠君之志,终究官卑职小,难以运筹,天幸皇后有身,必诞太子。则若待十月分娩,正位东宫,
第二十九章、巨祸!
洛阳五校营变乱的同一日,石勒在众将的一再劝说下,终于下令退兵。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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