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想到这里,裴该不禁垂下头来,注目手里的裴氏来信,心说好吧,既然对方催促,那我就赶紧结婚好了。于是提起笔,先给裴氏回书,说我正打算迎亲呢,但身边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身份都很低微,怎能作为迎亲的使者?除非卞壸,但你总不好让一郡之守擅离职所,去为刺史办私事吧。不如一切都由姑母筹办,您请卫氏出人前去迎亲,给我把新娘子送到淮阴来好了。
写完这封信,只觉得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然后他才斟酌词句,去给裴宪王浚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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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服就留在了淮阴城内的州署之中,裴丁裴戊帮忙安顿好他的住所,也介绍了一些宅邸中的情况,认了认人头。裴服哭过一场后,请他们找点儿水来,自己抹了一把脸,突然间就觉得神情气爽,心情无比的畅快。
他原本是裴氏主支家养之奴,打小便在闻喜县中裴氏庄园里长大,才刚成年就跟着旧主裴頠去了洛阳。他哥哥裴护是洛阳裴府里的大管家,正所谓宰相门子七品官,当时裴頠为执政之一,这一对裴氏兄弟那真是威风烜赫,很多低级官吏见着他们都不得不毕恭毕敬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裴頠很快就罹难了,裴嵩裴该兄弟被判远流,裴护裴服作为最心腹的奴婢,就跟着两位小主人上路,千里迢迢往东北方向行去。这一路风餐露宿,种种艰难坎坷,自不待言,裴服几次想要落跑,只是考虑到自己是裴氏世代之奴,离开裴家还真没地方可去——尤其逃奴在当时可是大罪——这才咬着牙忍了下来。
随即峰回路转,朝廷恢复了裴頠的名誉,赦回裴嵩裴该,裴护裴服也得以跟随着返回洛阳。虽然天下已然丧乱得难以拯救,洛阳城内一日数惊,市井萧条,而裴嵩兄弟也再不复乃父的荣华,终究吃穿还是不愁的。
接着裴该跟随司马越出镇于项,裴嵩自告奋勇去游说陈午,裴服跟随,就此又再落入了无比艰难窘迫的境地。裴嵩死后,虽说李头收留了他,但也只是把他当成普通奴仆对待而已,并且乞活亦民亦兵,就裴服这小身板,临战时也是要扛起木棍竹枪去冲锋的。他几乎自杀的心都有了,只是下不定决心——尤其一辈子在兄长关爱下长大,实在没有什么担当,可是哥哥陷在洛阳,估计早就没了命啦
所以在辰亭一得着裴该的消息,裴服立刻便求见祖逖,请求把自己给送到淮阴去。等见到了裴该,裴该也允许他留下,不禁一块大石放落下地,笼罩在心头的长年乌云一朝尽散。可是随即他又疑惑,自言自语地说道:二郎却已不似昔日模样了难道艰难磨砺,真能使一个人成长若此吗?
第二十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一)
裴该写就书信,交给部曲陶德,命其送往幽州。
陶德是长沙人,孤儿出身,打小流浪,纯粹在野外打野狗和街头打混混练出来的把式,饥一顿饱一顿的竟然也能长到十八岁,并且身量还不低——说不定是血缘比较好,虽然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过往家庭状况全都说不清了。其后王导南渡,于路捡到,爱他魁梧,便收为了部曲,又相赠于裴该。
极北之地,陶德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但跑过一趟临漳,还觐见过刘演,因此裴该派他先北上临漳,向刘演请求向导,前赴幽州去访裴宪,并且事先教会了他一套说辞。因为前半截道路都很熟,裴该就不再多派人手啦——再出去四个,只回来仨,那可如何是好啊?
于是陶德离了淮阴,先溯淮而上,到谯县跟祖逖打了个招呼,歇息两日,再一路北上,经梁国济阴濮阳,在白马附近渡过黄河。他胯下骏马,腰佩长刀,身上还穿着一套轻便的皮甲,等闲盗匪也不敢过来招惹,就这样无风无浪,半个月后抵达了临漳的三台。
刘演得报,召唤进入。陶德先呈上裴该给刘演的书信,以及郗夫人写给郗鉴的家书。郗道徽见信流泪,对陶德说:多承裴使君看顾我妻小,鉴铭记在心,必有以报之也。
陶德背诵裴该教给他的话:我家都督说,只要郗公善辅刘将军,驱除胡虏,再造社稷,必有与夫人公子相见的一日自淮阴到此,路途尚且不靖,便暂不送夫人与公子前来与郗公团聚了。
郗鉴点点头:妻儿在裴使君处,鉴很放心,且不必护送前来。
那边刘演读完了裴该的书信,却不禁微微皱眉,问陶德道:裴使君遣汝往幽州去,与王彭祖有何话说?他们刘氏叔侄向来跟王浚不合,天下知闻,裴该要去联络王浚也就算了,还想从他这儿借道,甚至请求向导,不嫌太过分了一些吗?
陶德赶紧解释:我家都督在信中当已说明,小人此行,乃致信裴公景景
刘演提醒他:裴景思(裴宪)。
是,是为致信裴公景思,终究都是闻喜一族,且是我家都督的叔父,既知消息,不可不往联络拜问。王幽州所在极远,彼家与裴家也素无往来,又岂会与他有何话说呢?
刘演注目陶德:汝身上还有何信,说不得,我要搜检一番。
陶德随手从怀里又摸出一封信来呈上,然后张开双臂:将军,再无别物了。
刘演接过信来一瞧,就见封皮上写着:景思叔父敬启,侄该谨奉。上面还封着火漆,盖着徐州刺史的印章。他虽然心中有疑,却也不好随便拆看,便派人搜了搜陶德身上,果然除了些干粮和几百五铢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汝既远来,可先下去歇息,且待我安排向导,送汝北上。
等到陶德离开,刘演就问郗鉴:我疑裴文约有密书藏于致裴景思的信中,否则止是家书,何必封缄?郗公以为如何?
郗鉴笑一笑:此必然耳。随即解释:王彭祖在幽州置行台,任裴景思为尚书。裴景思与裴文约久不通音问,若止家书拜望,又岂能不顺道拜问王彭祖?王彭祖素性多疑,裴文约今又为一州刺史,若无一字与之,恐将疑裴景思有南蹿之意也——则此一书,或许便要了裴景思的性命!
刘演闻言,眉头越皱越紧。
就听郗鉴又说:然而贵家与王彭祖有隙,海内知闻,若与王彭祖之信落于将军之手,必然毁弃,则坏司徐盟好,是以密封起来,使将军即使有疑,也不便拆看,但不拆看,颜面无损。要在将军忌裴文约与王彭祖约和乎?鉴以为必无此理。裴文约,祖士稚契友也,而祖士稚又是刘公闻鸡起舞之交,徐兖司并,天然一体,王彭祖安能间之?
刘演听了这番解劝,这才略略舒展眉心,并且点头,随即问道:裴景思何如人也,郗公可知道么?
郗鉴答道:裴景思为故中书令裴叔则(裴楷)第三子,东海王曾以之为豫州刺史北中郎将假节,后为石勒所迫,走依王彭祖。其人少聪颖,且轻侠,素有大志,吾闻颍川庾子嵩(庾敳)曾赞曰:‘此子鲠亮宏达,通机识命,不知与其父如何?至于深弘保素,不以世物萦心者,其过之矣。’
刘演又问:比郗公如何?
郗鉴笑道:不敢相比。然裴景思与颍川荀叔彦(荀绰)皆在幽州,惜乎王彭祖不能用,否则诚恐贵家难与拮抗。
刘演愤愤地一咬牙关:我家岂欲与他拮抗?本为国事,使宗人刘希还故乡中山去聚合部众,王彭祖不但阻挠,还遣燕相胡矩,并召段疾陆眷并力击破之!非止幽州,彼连冀州都当作囊中之物私家产业,如此置朝廷于何地?!我料王彭祖迟早必反!
怒骂过后,就问郗鉴:郗公以为,裴景思荀叔彦可肯弃王彭祖而来我临漳,或者西去晋阳,辅佐我家么?
郗鉴略一沉吟:若如此,则恢复司隶,破灭平阳,也多一份机会。只是不可操切,当徐徐说动之,以免为王彭祖所察觉。
刘演说了:我欲命人随陶德前赴幽州,游说二公,不知何人可遣?郗公可有举荐么?
郗鉴想了一想,回答道:范阳卢简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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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简鞅名志父,是汉末大儒卢植的五世孙,因为庶出,而且相貌丑陋,所以在家族中的地位很低。他幼好刑名之学,治尚书春秋,在所学上也跟时流格格不入,故而此前一直未能出仕。永嘉之乱的时候,在洛阳的卢氏一族商议逃亡去处,卢志父的堂叔卢谌本是刘琨的外甥,当然建议北投晋阳了,可卢志父素与卢谌不合,便离开族人,孤身东行,想要经冀州逃回老家范阳去。结果才走半道儿上,盘费就被盗匪给抢光了,他勉强逃得性命,流落在临漳附近,暂靠编扫帚出售来谋生。
等到刘演占据临漳,卢志父便前往拜谒。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难看啦,也不会清谈,故此不为刘演所喜,只是看在卢氏家门和自己跟卢谌的表兄弟关系上,才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书吏做。直到郗鉴来到三台,跟卢志父交谈过几次,觉得此人颇有才能,便向刘演推荐,刘演才提拔他做了主簿。
当下听了郗鉴之言,刘演便即召来卢志父,要他跟着陶德一起到幽州去,拜见裴宪荀绰,希望他可以说服那二位,放弃王浚,而转投中山刘氏。卢志父躬身领命,刘演问他:可须我写一封书信与卿携去么?卢志父摇摇头,说:此行有如窃人财物,岂可留下证据?但求将军一章,能够证明末吏身份便可。
刘演当即找来一张白纸,盖上了自己定襄侯的印章,交给卢志父。卢志父仔细叠好,摘下冠帻,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发髻之中。
然后才找了一个熟悉北路的向导,由十几个小兵护送陶德和卢志父北进。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石勒的地盘儿,好在有刘演的信物,自然一路畅行无阻。陶德一直悬着心,吊着胆,因为裴该跟他提起过,说我与石勒仇深似海,倘若石勒知道你是我的信使,恐怕会对你不利啊最好别见他的面,就算见了,也千万别提是我派你去的!
好在刘演与石勒暂时还算和睦,而他派人过境前往冀州——主要是回老家中山国——也不是一趟两趟了,普通关隘守将直接就放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惊动石勒。因为石勒知道刘王不和,根本不担心刘演会去跟王浚约定什么,还希望他派人回老家,就跟去年的刘希那样,在中山国招招兵闹闹事,给王彭祖添添堵哪。
陶德与卢志父同行多日,自然难免要谈谈天,对对话。原本卢志父是瞧不起陶德,不惜得搭理对方的——他虽为庶出,范阳卢氏那也是一等一的经学世家,家门或许不如闻喜裴氏煊赫,但远在中山刘氏之上,对面却只是个不文武夫,哪可能有什么话说?然而终究陶德是裴该的信使,此番送信北上,到了临漳,他得巴结着刘氏,可等离开临漳,进而过了石勒的辖区,就该倒过来,卢志父巴结陶德啦。否则的话,只要陶德假装无意中泄露了卢志父的身份——即便并不清楚他奉了刘演之命,要去幽州游说裴宪和荀绰,仍然当成是普通向导——那王浚的手下能对刘演的部属客气么?不逮起来直接喀嚓一刀,就算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了
所以即便没啥共同语言,卢志父也得开口,尝试着跟陶德拉近关系。当然啦,说不几句,话题自然会转到裴该身上来——
卿为裴使君部曲,自然常随裴使君左右?
陶德说对啊——小人在江东,得王司马相赠与裴使君,便从之渡江,驻兵淮阴,前后相随,已然将近三年了,甚少远离。
卢志父趁机便问:如此在卿看来,贵使君何如人也?
陶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家使君乃当世人杰天下英雄也!
部曲说自家主公的好话,那本是情理中事,相反,若是一离开主公身边,就跟人大倒苦水,反而比较罕见罕闻。真要是那样,卢志父也就不用继续问下去了,裴该必然不堪到了极点。只是光泛泛的好话,并不能使卢志父满意,因而追问道:何以如此认定?裴使君性情若何,平素有何事迹?卿请备悉道来。
正如郗鉴所说,裴该既然与祖逖相交,那就天然跟刘琨属于同一阵营,是刘演的同盟,双方说近不近,说远可也不太远——关键在于,并没有什么强大势力横插在中间——很可能将来必须守望相助,所以作为临漳之臣,卢志父对于裴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能为,必然是感兴趣的。
要了解一个人,从他身边人下手探问,当然最容易了解真相——即便有溢美之词,只要说到细节,自能探其究竟,卢志父对于自己分析八卦的能力还是有所自信的。
这回陶德貌似垂着头想了一想,随即答道:我家使君天下高门,然而并没有什么架子,对待我等部曲,乃至下人都甚好,言行无骄矜之态。他在淮阴,每日但抚问百姓,训练士卒,以恢复中原为念使君从前之事,小人并未亲见,但也有所耳闻。当日苦县之战,使君为石勒所俘,公卿环拜于羯贼帐前,却只有我家使君昂首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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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二)
陶德要在裴该北渡前不久才始跟随,对于此前裴该的经历,自然只能耳闻了。然而这耳闻么,就是裴该自己说的,还把所有可能引发他人怀疑的细节全数抹去了,光留下些光辉灿烂的英雄事迹。当下通过陶德之口向卢志父备悉道来,倒不禁听得卢志父热血澎湃,连声称赞:裴使君真烈士也!
他就没注意到,陶德原本并不擅长言谈,说话常打磕巴,但一提起裴该的事迹来,却词锋甚健,而且条理清晰,修辞准确,就仿佛瞬间有位演说家上了身一般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一套全都是裴该逐字逐句教他说的。
裴该非常关注自身形象的塑造,所以对外交流设定了统一口径。对于自己身边的部曲奴仆,日常就不断洗脑,等到放出去办事,还必须经过反复训导,以防旁人问起——对其奴而问其主,那是很常见的事情啊。
因而在陶德口中,裴该的形象光辉异常,不但具备了儒家传统的仁厚忠诚谦逊,以及以天下为己任,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崇高品德,而且还具备这年月高品士并人不常见的爱护下人体恤属吏抚安百姓,等等诸般特质。加上裴该智比诸葛,陷身胡营,把石勒张宾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设计搞死了屠伯苟郗和石勒心腹曲彬;南逃建康,硬生生从毫无合作之意的王导庾亮手中抠出北渡的名位和兵柄来;与祖逖一起中流击楫,建议本是裴该出的;三言两语说服卞壸相助,最近又收揽了江南名将陶侃
还有,蒋集岗以寡击众,几乎获胜,惜乎天意不与,马惊而走,被迫设空城计,吓得支屈六落荒而逃
卢志父越听就越是心惊。
裴该使空城计,你若是说给明朝以后的人听,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不会太当一回事儿——这都是照抄的诸葛孔明嘛,就算没读过《三国演义,也应该听人说过三分哪,实在是胡人太过愚蠢,才会上你的当。但在这年月就不同了,虽然史有所载,文聘就耍过空城计,但知道的人很少,故此乍闻之下,难免惊叹:
我靠,这也可以啊!这都能想出来啊这人的胆量得有多大,智谋得有多深哪!
关键在于,士人必修的功课主要是儒家经籍,历史故典虽然也往往兼及,但越是年深日久,反倒越会上心去记忆乃至研究,近现代史则少有理会——再加上《三国志流传得也还不广。儒家六经中倒是也有史,那就是《春秋和《左传,你若模仿什么一鼓作气退避三舍,估计对方马上就听出来本源了。这设空城计,在卢志父看来,就是天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想法诡异到让人难以致信,偏偏又达成了不错的效果,怎可能不吃惊呢?
所以等顺利通过冀州,进入幽州地界的时候,卢志父就已经对裴该崇拜得不得了啦,每常慨叹:惜乎未能亲见此等人杰!若有裴使君在,再加上刘并州祖豫州,难道说我晋有救了吗?!
王浚虽为幽州刺史,但他的势力已然深入了冀州,冀州北部多个郡国的守相都是王彭祖所署——南部已经基本上被石勒所吞并了,冀州刺史邵举被迫把治所从安平国的信都迁移到了博陵国的高阳,就只剩下一个邵续仍然固守厌次。等迈入王浚的统辖区域,卢志父就不便出面啦,而且把为了通过石勒辖地而领取的令牌也贴身藏了起来,得要陶德手持给裴宪的书信去开路。
不日抵达幽州州治范阳国都涿县,守兵再次盘查,这回陶德直接把信封上的印泥给撕了,抽出其中暗藏给王浚的书信,呈递过去。幽州兵不敢怠慢,急忙引他前往州署,时候不大,王浚传唤,陶德大着胆子,躬身而入——卢志父就冒充向导,留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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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之主王浚王彭祖,此前在永嘉之乱的时候,曾经创建行台,立藩王为皇太子,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可惜他距离中原腹地太过遥远,手底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货,别说荀氏所拥戴的司马邺了,就算苟晞所扶持的司马端,也比幽州预设的皇太子来得名正言顺,因而事行一半,便被迫偃旗息鼓,王浚心里极不痛快。
司马邺继位后,当即遣人策拜王浚为大司马博陵公,都督幽冀诸军事。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中间还横着刘聪石勒等敌对势力,使臣反复绕路,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涿县,而这会儿长安朝廷任命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的消息,都早已经传入了王浚的耳中了。所以王彭祖那就更不高兴啦——大司马大将军,名位相若,特么的我跟刘琨不和,怎可以跟他相提并论,不分轩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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