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在要怎么对待长安小朝廷的问题上,王浚见天儿与臣僚商议,潜台词就是:我不打算承认,但没有理由,你们赶紧给我找个理由出来!这一日,他正在与女婿散骑常侍枣嵩开小会呢,门上来报,徐州裴该遣使致意——先把书信呈上来,王浚一边拆看,同时召唤陶德报名而入。
裴该在信上写得很客气,先恭维了一番王浚,然后说我听闻叔父裴景思在王公麾下,希望王公好好地看顾他;最后委婉地提了提石勒的问题,说此獠豺狼之性,既然已经率军入冀,就在王公隔邻,您可千万谨慎,莫要中了他的奸计啊。
裴该知道倘若上来就直言劝说王浚不要相信石勒,不但难起效果,反倒容易引发王彭祖的反感——那家伙可是骄傲刚愎得很哪——故此这第一封信主要是打个招呼,联络一下感情,具体该怎么应对石勒,还得靠自家叔父裴宪去敲边鼓。可即便如此,王浚也已经很不满了,随手把书信递给枣嵩,冷笑道:区区孺子,竟也敢来教训我!
裴该你家门再烜赫又如何?你本人才不过二十出头啊,我听说你就带着几百人渡江而北,然后顿足淮阴不敢北上,手里只有两三个郡国,竟然得拜徐州刺史青徐都督——特么的这小朝廷的官位也太廉价了吧!你我相隔千里,八杆子打不着,你要跟你叔父联络,先给我来封信拜问一下,本是人情世故;但冀州是我本属,冀州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来插嘴!
枣嵩双手接过信来,读了一遍,微微而笑:裴文约也是好意,书中并无不恭之辞,丈人不必动怒。
正说着话呢,陶德进来了。王浚一瞧这送信人,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堂堂名门之后三品大员,我又官居二品,你怎么着得派名士人过来送信吧?就派了一个部曲大老粗过来吗,据说还是先问刘演借了路?难道你就如此轻视我不成么?!
当下强按怒火,随便问了几句,便吩咐陶德退下了——贵主好意,我已心领,书便不回了。汝且去拜问裴景思吧。吩咐枣嵩,贤婿去给他指指路。
枣嵩的态度倒并不如他岳丈一般倨傲,不但把陶德送出来,还专门派人领引他们去见裴宪。正巧赶上从事祁弘来找王浚奏事,枣嵩也就撇下陶德他们,与祁弘并肩而归。
祁弘三言两语,把事情跟王浚说清楚了,随即便问:适才署外那些,是什么人?
王浚随口答道:徐州裴文约所遣,特来拜问裴景思。
祁弘一皱眉头:我见行中一人,身短而黑,塌鼻阔口,得无为范阳卢简鞅乎?向闻他在临漳刘演处,如何也跟随到此?
枣嵩忙道:徐州来使先至临漳,想是临时招募的向导。
祁弘摇摇头:刘演何以使一吏员为向导?而彼至我处,可有向明公剖露身份?若然不曾,恐有别谋——得无与裴景思有所联络么?
王浚一皱眉头:果然如此么?卿可看清楚了此人?
祁弘笑笑,说我就是范阳人啊,跟那卢志父本是同乡。不过他大户人家出身,估计不认得我,但此人长相非常丑怪,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那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王浚一拍几案:此必刘演使其为间无疑!就要下令派人捕拿。枣嵩赶紧拦阻:不管此人是否身负使命,裴氏部曲都未必知晓,若急于捕拿,恐坏幽徐之好。且若裴景思并无恶意,丈人如此操切,反易启其疑窦,弱其忠心。不如小婿也前去拜会裴景思,察其心意,窥其所谋,若真与临漳有所苟且,丈人再下令捕拿不迟。
王浚说好吧,你去,但是——先密遣人将裴景思宅邸围了,以免走脱!特么的刘演你竟敢派人来我幽州挖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要砍下那个姓卢的脑袋送回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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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裴宪正闭门家中坐,在与好友荀绰商讨近一段时间来的幽州政局呢。
荀绰字彦舒,颍川人,乃是名臣荀勖之孙,虽然才只刚三十出头,但是文名很盛,也曾经担任过下邳太守和司空从事中郎,故此在投靠了王浚之后,王彭祖便待以宾客之礼,与裴宪一同担任尚书。
要说当时王浚辖区内家门最烜赫,贤名最响亮的,那就非裴宪荀绰,以及燕国名贤霍原三人莫属了,然而霍原几天前才刚掉了脑袋裴宪荀绰难免兔死狐悲,因此才会聚在一起商议。
荀绰一见面就问裴宪:霍休明(霍原)究竟因为何故而罹难?按其罪状,是辽东囚徒三百人依山为贼,欲劫之以为主事,而既云‘劫’,可见休明并未通谋,既然如此,何可以不实之罪而擅杀之?
裴宪苦笑着反问道:大司马欲杀人,还用理由么?
荀绰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得无为前日流传之谶言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范阳一带突然流传起了一则童谣,说: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有人说这豆嘛,就是指的霍——霍通藿,指豆叶。
裴宪一撇嘴:霍休明一书生耳,即便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又安能有天子之份?不过欲加之罪罢了。
那么因何欲加其罪?荀绰把面孔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有传言,大司马有篡意,前日乃密问霍休明以制度,休明不应,乃罹此祸
裴宪赶紧把身体一缩,连连摆手:彦舒,慎勿妄加揣测!
荀绰双手一摊:非是我妄加揣测,实是大司马之心,城中无人不知。倘若异日再征询我等,该当如何应对?若从之,是为叛逆,恐将遗臭万年;若不肯从,或许会落得霍休明一般下场啊!岂可不预作防备?
裴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答道:彦舒,身可死,而大节不可亏,倘若大司马真欲杀我数年前我与王车骑(车骑将军王堪)率众讨伐石勒,一时不慎,为贼烧毁营帐粮秣,次又于黄牛垒战败,魏郡太守刘矩降贼,我则被迫弃军而逃淮南当日便应殉国,一时苟且,北附大司马,大司马对我,不可谓不厚矣。倘若大司马果有僭妄之心,我便当切谏之,即便因此而罹难早便该死了,又何惜此残生呢?
荀绰紧盯着裴宪的眼睛:既然如此,裴公因何不谏?
裴宪扭过头去,躲避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如今胡贼肆虐,天子被掳,国家丧败,幽州之平安,全赖大司马倘若他果有纂意,我自当劝谏,但恐都是些流言罢了则此时直言,不但触大司马之怒,且本无意,也怕变成了有心还是等他问起我来,再
正琢磨着该怎样找合适理由呢,门外突然有人禀报,说有信使从徐州过来求见,裴宪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赶紧连声招呼:请,快请进来!
第二十二章、龙套的漂流奇遇(三)
裴宪召唤,这回不再是陶德一个人进来了,还领着卢志父——其实陶德完全可以把那家伙卖给幽州的,以免别生枝节,坏了自家的差事,问题他终究眼界浅,见不及此;卢志父本身也只说是回趟老家范阳,顺便拜会一下闻名已久的裴公而已。
二人进来后便向裴荀见礼,随即陶德自报姓名,双手呈上裴该的书信——卢志父则先不开口,裴荀二人还奇怪呢,这一名部曲说话,旁边儿一士人连自家名字都不提,好大架子,他究竟是谁啊?
裴宪拆信来看,连连点头:不意钜鹿成公尚有子嗣流传,且做出偌大一份事业来,果然不堕乃父之志。裴该被任命为徐州刺史之事,他自然早就听说过了,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这回一看信,裴该自称已经占据了徐州南部五六个郡国,麾下胜兵上万,等待机会要尽收青徐,恢复中原,貌似小家伙蹦跶得挺欢哪。
裴宪裴景思年过四旬,他迈入仕途比裴頠还早,并且很快就担任方面之任,就没跟裴该见过几面。如今回想起来,大致印象里就只有一个小孩子,生得肤白而文弱,家族祭祀时跟随在父兄后面磕头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也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开始了自己的奋斗历程啦。
想想自己,蹉跎半生,屡战屡败,被迫要逃到遥远的幽州来寄身,真是惭愧啊,惭愧啊。
正打算问问陶德,裴该的日常起居——这事儿信里没提——以及裴嵩的下落,忽然门上又来报:枣将军求见。
等到枣嵩进来,横眼一扫:荀公也在此处。朝着裴宪荀绰拱一拱手,随即转向卢志父,冷笑道:汝果然在这里!右手一垂,就按在了腰间所配的刀柄之上。
卢志父心知不妙,但还是假装微笑,朝枣嵩作揖:将军识得小人么?
枣嵩一梗脖子:我虽不识得汝,然范阳自不乏识汝之人!
卢志父暗说糟糕他老家就在范阳,本以为自己不过族中庶流,也无功名,而且还没成年就跟着父祖到洛阳去了,即便返乡,应该也碰不见什么熟人了吧,谁会认得自己啊?他就没意识到,这张丑脸给人的印象太深了
要知道高门大户,血统往往优秀,历代都有机会挑选温柔娴淑而又貌美的闺秀为妻做妾,生下孩子来,一般都得是中人以上相貌,再加上家族所赋予的书卷气,就算本来是及格分,也能够直接蹿上七八十。在这中间,他卢志父是个绝对的异类,或者可以说是血统变异,在贵族子弟中是难得一见的丑人,但凡见过一面,人就不容易忘啊。
心里虽然七上八下,嘴里还得撇清:小人并不识得将军,恐是将军认岔了
枣嵩没空跟他打哑谜了,当即喝破:汝非卢志父乎?汝叔父见在晋阳,汝在临漳为吏,因何事到我幽州来?随即瞥一眼裴宪:得无欲说裴公背弃王大司马,而逃往临漳去么?!
裴宪闻言,不禁大吃一惊,啪的一声,手里捏着的裴该书信掉落在地。
荀绰也蹿了,当即怒目喝问道:汝果然是临漳之吏么?!
卢志父心说完蛋,这我还没开口劝说二人呢——本来还以为运气不错,裴宪荀绰恰好聚在一处,也省得我一个一个去找——便被喝破了行藏,看起来此行不但难以达成使命,甚至于恐有性命之忧!被逼得急了,当下一梗脖子,高声说道:我既然敢来幽州,便不畏死!还请裴荀二公听我一言,死而无憾
可是他在途中就反复筹谋组织好的一大套话还没能说出口来,身后的陶德见事不妙,当即起脚,狠狠地就踹在卢志父的腰眼里,踹得对方哎呦一声,当即五体投地
陶德随即戟指喝骂道:我只当汝是向导,不想竟欲不利于幽州!胆敢诓骗于我,欲坏我家使君之名,必要打杀汝这个小小人之辈!
他骂得挺欢,可是旁边儿无论枣嵩还是裴宪荀绰,都只是斜着眼睛冷冷地瞧他——谁都不傻,要仅仅是个向导,你带他进来干嘛啊?等在门口就好了嘛。
不过陶德也只是嘴上强硬而已,一脚踹翻卢志父,他就不敢再上手了——对方终究是士人,还有官身,自己只是庶民,又当着几位大老爷的面,老爷们没发话,怎么好当庭往死里捶人?瞟一眼枣嵩,枣嵩一摆手:我来问汝,既为裴使君送信至此,因何先往临漳去见刘始仁(刘演)?得无有所勾结么?
陶德赶紧解释:断断无此事!只因道路不靖,恐怕难以通过羯贼所据之处,因闻临漳刘将军与石勒约和,故此前去求一向导罢了。刘将军与幽州王大司马不和,我家使君自然知晓,因此不敢对刘将军明言,即便与大司马的书信,也是暗藏在与裴公的信中,才得以携来范阳
枣嵩一瞪眼:我不管汝等是否有所勾结,若非怕连累裴公,便将汝二人一并斩首,回复大司马!
陶德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旁边儿裴宪急忙问道:枣将军,君看此事当如何处?要不然绑上这厮一指还趴在地上,没缓过气来的卢志父——前去向大司马解释?
枣嵩摇摇头:若得此人证,恐怕裴公无私也有私了,大司马必启疑窦
你说跟刘演没勾结,谁信哪?这个人一旦落到王浚手中,就怕酷刑之下,无所不招,胡乱攀扯,再掀起泼天的大狱来到时候恐怕你裴景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荀绰道:不如杀之!
枣嵩还是摇头:却也不必杀。为今之计,只要将徐州来使与此人速速驱离幽州,到时候没了对证,裴公便无性命之虞了
枣裴荀三人相互对视,各自心底洞明。
枣嵩之所以用探查裴宪真意为名跑来通传消息,为的是答报裴嵩的大恩。要知道在乱世之中,再加上王浚荒唐治理之下,幽州人心惶惶,于是各种莫名其妙的传言就全都冒了出来,不仅仅有什么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前不久还出现过一则童谣,说:十囊五囊入枣郎。这话是不是剑指枣嵩呢?王浚不能毫无疑忌。幸亏裴宪劝说王浚,说枣将军是你的女婿,追随多年,等若腹心,若连亲眷都不能相信,那你还能相信谁啊?故此王浚只把枣嵩唤来,训诫他要谨慎言行,而并没有什么实质的防范举措。
枣嵩为此而深感裴宪的大德,常思有以报之,故此今天一听说刘演的奸细混进徐州来使的队伍,欲待与裴宪联络,他就急忙跑来警告裴宪。因为王浚向来多疑,就怕这事儿真的坐实了,裴宪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不必坐实,只要这卢志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落到了王浚手中,王浚就能以此为要挟,勒令裴宪拥戴他僭位——裴宪之前说王浚篡位之心未显,那只是掩耳盗铃罢了。裴宪若是应允,一生令名付诸流水,若不应允,霍原就是前车之鉴!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拋出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临漳奸细只是借机混入城中,压根儿没到裴府上来——如此才能够撇清裴宪。
就算王浚仍然心怀疑虑——那是免不了的——但你毫无证据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想要惩处裴宪,你也得有合适的理由不是?裴宪终究不是霍原,门户既高,官职又显,还真不是拿什么影儿都没有的勾结辽东囚徒之类事情,所可以拿下问罪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徐州来使——也就是陶德——一并赶走呢?怕的是王浚拿陶德当突破口,逼问甚至是攀诬裴宪。其实最方便是将这一行人一并杀光,毁尸灭迹,但枣嵩又怕生死关头,陶德这类粗人会铤而走险,导致事迹败露,到时候把自己也给折进去。所以啊,我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赶紧滚蛋吧。
裴宪连连点头,赞同枣嵩之议,说正好快要戌时了,就让他们趁着天黑离去好了。然而枣嵩还是摇头:嵩来时,大司马有命,遣人秘密包围裴公宅邸,恐怕彼等不易脱出。
裴宪急得直搓手:这可如何是好?枣将军救我!
枣嵩笑一笑,说我自然会搭救裴公,若非计议已定,我也不会来了。当下一摆手:请进来吧。话音才落,就见门外大摇大摆步进一个人来,约摸三十上下年纪,一张圆脸,科头无帽——而且寸草不生,还是个秃子——身穿皮裘,足登皮靴。裴宪认得,急忙颔首致意:原来是拓跋先生。
这位拓跋先生也拱拱手,用并不怎么娴熟的中国话回复道:我明日便要离开涿县,前赴辽东,枣将军突然遣人传唤,要我秘密带几个人走——可是门外那些么?
枣嵩笑着一指地上趴着的卢志父,以及还杵在那里的陶德:还有此二人,都须改扮贵部衣饰,秘密从行,休使大司马知晓。
拓跋先生咧嘴一笑:此事不难——我拓跋部的从人,哪个敢来搜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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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德和卢志父等人莫名其妙身不由己地就被改换了衣饰,跟随那位拓跋先生离开裴府,来到三条街外一栋不小的庭院之中。
院子里扎着帐篷,散放着马匹,来来往往全都是鲜卑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马粪和羊肉混杂而成的诡异气味,闻之使人欲呕。
拓跋先生吩咐了:与他们一顶帐篷,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便要出城东去。
陶德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忙问:为何东去?
通过拓跋这个姓,他大致猜到了这伙鲜卑人的身份,应该是代地拓跋部的使者,不知道因为何事跑到涿县来见王浚,然后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出发,正好把自己带离幽州。可是,拓跋部不是在西边儿吗,为什么却还要东去?
拓跋先生笑笑,便问:汝叫什么名字?
小人陶德。
那一个呢?拓跋先生把嘴一努,朝向旁边的卢志父。
卢志父的心情比陶德还要忐忑不安,这是因为鲜卑拓跋部原本是他中山刘氏的盟友,代王拓跋猗卢与刘琨约为兄弟,多次发兵相助守备晋阳,却不知为何缘由,竟然会遣使到幽州来,与王浚联络此中大有蹊跷,但身在虎穴,他又不便直接询问。满脑子都是浆糊,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因此始终不言不语,只是跟随着陶德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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