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好在次日一大早,陆晔就奉了裴氏之命,前来为裴该下聘,并且提出来,希望三日后便即为二人完婚。荀崧闻言不禁皱眉,问:何以如此操切?陆晔笑道:此番北伐,须时恐久,必先为二子成亲,则东海太妃始得心安,可即折返建康去也。
这是对方长辈的意思,而且这长辈还是东海王太妃,荀崧又岂敢拒绝?就此下定决心,允下了这段婚事,并且留在徐州不走了。随即裴该也来与他恳谈,说本来想趁着秋后进取东海郡,就把一郡事务交给丈人的,如今既要北伐,而且建康也迟迟不下任命,还请丈人先委屈几天,代陶侃管理下邳如何?陶士行我要带在身边去打仗的,则下邳乏人治理,丈人大才,相信必能肩此重任。
同时裴该还把徐州别驾之职由裴嶷转给了荀崧,让他以州别驾的身份暂代下邳内史之任——这也是笼络挽留之意,荀崧既然决定留下,也便欣然允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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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辞别了荀崧,返回自家暂居处后,就命令裴仁:将那人唤来吧。本来说好今天开会,商议北伐之事的,但裴氏忙着要为自己定亲结亲,所以司马裒就建议,公事不妨再等三五日,待舅父成亲后再说——反正也不在乎多耽搁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小年轻才过江北,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实在不想这就开会商议军政大事。裴该就此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反正筹备婚礼,自有裴嶷等人负责,暂时不必自己亲历亲为——这才得以召见一位神秘人物——此人名叫彭晓,字子勤。
彭晓是江夏郡安陆人氏,庶族出身,也无容貌,也无才学,更无名望——别说远名了,就连一县之内,知道他的人也不很多。这类货色,原本不值得裴该拨冗接见,但问题是他因缘巧合,拜得了一位好师父——丹阳郡句容县人,抱朴子葛洪葛稚川。
事情还要从数年前说起,自从祖逖西征兖豫,裴该开始亲掌军务后,就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提升麾下人马的战斗力。足食和训练固然不可缺乏,但仅仅如此,未必能够拉开与其他军阀部队之间的差距,最终还是得靠人多人少来说话。他既然是穿越者,自然拥有这时代人们完全不具备的超前见识,但那些社会学方面的见识未必合用于今时今日——社会基础终究不同啊——能够搞出个队列训练,并且勒令将吏都必须识字,就算挺了不起了吧,很难积量变为质变。
那么科学技术方面的见识呢?裴该很清楚,以这年月的生产力来说,即便有足够的技术,造枪造炮都是不现实的,恐怕倾半个徐州的财力,都未必能够试验出一门早期金属炮来,而且就算试验成功了,肯定也造不出来几门,完全杯水车薪。但是火药么倒可以尝试搞上一搞。
《三国演义里施行最多的计谋,恐怕就是火攻了,先是曹操爱玩儿火攻,乌巢一把火直接改变了天下大势,接着却又被小字辈的周瑜诸葛亮后来居上,把曹操在赤壁烧得是狼奔豕突。可若是翻阅史册,其实火攻的数量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威力也未见得能有多大,就连最早相关于火箭的记载,也得延后到三国时代,郝昭在陈仓烧了诸葛亮攻城的云梯。
这是为什么呢?很简单,没有火药
第四十六章、烧炼秘术
这年月军中常用的引火物不过是些动物油脂和干柴干草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硫磺焰硝,所以纵火的成功率和蔓延力都要大打折扣——起码火箭就并不好使,射速若超过30米/秒,恐怕箭头上泼汽油都会被气压吹灭。裴该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去造枪造炮——再说他一文科生,也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搞出黑火药来,增强纵火的威力,使得火箭能够被广泛运用于战场,理论上应该不难吧。
即便不是理科生,熟读历史穿越小说的后世人也大多记得一硝二磺三木炭可造火药,但这实际上不过是民间流传的简易配方罢了,而且要真是按字面上的比例去搞,必然不成。好在裴该记得,这一硝是指一斤硝酸钾,二磺是指二两硫磺,三木炭是指三两木炭——其实该是十硝二磺三木炭。
只是硫磺木炭好说,硝酸钾该上哪儿搞去?刮厕所墙壁吗?不用想也知道纯度肯定不足啊,那么又该如何提纯才是?
传说最早的火药配方,是道士在烧丹过程中偶然发现的,年代最早可上推到魏晋之际,但真正开始运用于军事,还得从唐朝中期开始。那么既然裴该搞不定火药配方,他就琢磨着,我能不能去向烧丹的道士请教呢?
只是这年月的道教还很原始,宫观制度尚未成型,不象后世似的,几乎每郡每县,你都能发现几所道观,只要撞上门去,自然就能逮着道士了。这年月的道士大多是士人出身,或为长生,或为避世,自家隐入深山结庐,未必便有远名。好在裴该还记得这年月某个道士的名字——恐怕也是他记忆中唯一的一个——正是葛洪葛稚川。
巧得很,葛洪同时也是烧炼的名家,不跟汉季张角兄弟那样,光会点符水和造反——黑火药的发明人,有一说就直接归功于葛洪。
关于这位葛仙翁,裴该隐约记得,传说中他曾在茅山隐居——茅山有多处,其一即是裴该拥有产业的丹湖之北丹山,考虑到葛洪本是句容人,他隐居之处应该就在丹山吧。所以当初在丹湖置产业的时候,裴该就曾经派路德前去寻访,但可惜仙踪杳杳,一无所获。后来在建康城内打探,才知道葛洪为避陈敏之乱,南投故友广州刺史嵇含去了
那会儿裴该手下人力匮乏,当然不可能派人千里迢迢去广州找葛洪,而且就算找着了,对方也未必愿意返回句容来,只好关照路德,你帮我盯着点儿丹山,若是葛洪归来,赶紧把他请至我的面前。
后来路德北渡徐州,就把这差事转交给了管家裴仁,裴仁一等数年,嘿,还真被他给等到了葛稚川。只是入山寻访,葛洪却坚决不肯渡江到淮阴去。
裴仁多次登门,其意甚诚,葛洪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说既然裴使君有向道之心,想向我咨询烧炼之法——这自然是裴该刻意伪造的借口了——那我便派个弟子前往徐州一行吧。
这个弟子么,正是学道无所成,让葛稚川头疼不已的彭晓了。
要说葛洪修道,那也是家学渊源,他十三岁丧父,家道中落,不久后即拜在郑隐门下学习,而这位郑隐,本是葛洪伯祖父葛玄之徒,葛玄又自称出于左慈门下郑隐还有一名弟子,是江夏安陆人,正乃彭晓之父也。所以后来荆州大乱,先有胡亢,后有杜曾,彭晓在郡内存身不住,一路向东方逃蹿,不期然打听到葛洪在丹山隐居,便即前往投靠。
既是师兄之子,葛洪便本着同门之谊,欣然接纳,将彭晓收归门墙。可谁想到这个彭晓虽然不笨,却根本不是修道的种子:首先是功名心重,多次央求葛洪向建康城内的官员写荐书,让他能够迈入仕途;二是舍不得红尘俗世,三天两头偷下丹山,到四乡八里去打食外加猎艳;三是性格操切,恨不能今天入门,明日便可学得秘法,穿窬入室,或者今天学烧炼,明日便能成就金丹
所以葛洪对这名弟子是头疼不已,深悔当日孟浪,没有严加考察,就照顾故人面子,将之纳入门墙,但既然收了彭晓为徒,却也不忍心将他开革。于是乎,正好趁着裴仁第三次来访的机会,葛洪灵机一动,说我正在修道的紧要关头,实在没有空闲北渡长江,到徐方去,不如派我的得意弟子彭子勤前往吧。
转过头,他便召来彭晓,命其代师前赴裴该之约,还说:汝每欲出仕,若能说动裴徐州,岂无一官半职可任么?便不能如愿,北行归来,为师必为汝写封荐书与干令升(干宝)
道教创始于东汉中期,到了汉季,因为张角等人作乱,招致朝廷的围剿封禁,修道者便逐渐向边地转移——一是巴蜀,二是吴中。后来曹操攻入汉中,迁张鲁于许昌,五斗米道虽然得以苟延残喘,终究寄人篱下,难以复兴——等于说中原地区的道教势力非常薄弱,这才逐渐被外来的释教迎头赶上。但是左慈等人在江左,传教却相对要顺利一些,到了这个时候,三吴门阀大多信道,就连南渡侨客也逐渐受到影响。葛洪因而在建康政权中认识了不少人,大可以一封荐书,推荐彭晓去任职。
但是这个徒弟实在太不靠谱啦,故此葛稚川才迟迟难下决断,这回得了机会,就想先把彭晓轰到江北去再说。
彭子勤就此束装上道,正好裴氏和司马裒北渡,他也就被塞进了从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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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召来彭晓,就见此人中等身材和相貌,毫无修道者的风雅之气恬淡之容,说不上满身的市侩,也跟普通乡下小地主没啥区别,心中先就不喜。但既然请不来葛洪,听说这个彭晓也是懂烧炼的,就琢磨着,不妨先让他试试手吧。
寒暄几句,先问了问出身经历之后,裴该随即问道:卿在葛稚川门下,可得其真传了么?彭晓当即吹嘘:虽不敢说青出于蓝,同门之中,以晓为首,故此家师才遣我来拜见使君。《三皇内文《枕中五行记等,皆能背诵,且明精要,未知使君欲问何事啊?若有晓指点,不敢说得道飞升,普通清心静气延年益寿,想不为难也。
裴该略略一撇嘴,又问:可能烧炼否?
彭晓说这我当然会啦——若与晓三百金,假以时日,必可为使君烧成金丹,服之可怯百病,久食能延寿十年!
裴该心说别扯了,就算你真能烧出金丹来,我也肯定不敢吃啊,谁知道都是什么成分,我不求延年益寿,只求你别来毒害我。也懒得跟他废话了,就按照预先设想好的说辞,对彭晓道:我偶得一古简,上有烧炼秘术,故欲请令师北上参详。既然卿代令师前来随即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竹简来,递给彭晓:可能试炼否?
彭晓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竹简,定睛一瞧——这枚简仅长一尺有余,看起来是残的,一头有烧焦的痕迹,简上写着一行奇特的古篆字。他横看竖看,就光能辨识出十二三火中五个字来,其它的完全瞧不懂啊!
裴该注目彭晓,心说:怎么样,抓瞎了吧,我就知道你不认识,可能换了当世任何一位才杰之士,能够辨识出七个字来,就算顶天了。因为这种古篆,根本就是我瞎编的。
裴该前世就自学过一些小篆,这一世家学渊源,更是对小篆也就是秦篆,了解甚深。而且对于这时代士人普遍不会去研究的大篆也就是六国文字,以及听都没听说过的甲骨文,裴该前世多少也有所涉猎。所以他就模仿甲骨文的结构,夹杂以小篆的圆润笔法,找片竹简写下一行字来,又特意埋在土中数月,做旧做古,谎称是偶尔得到的上古秘术。
彭晓还在犹豫,我是明言瞧不懂呢,还是假装认识为好?若说瞧不懂吧,就怕露了怯,被裴使君小瞧了,恐怕断了出仕的机缘;若是谎称瞧明白了,裴使君命我按此方去烧炼,却又如何是好啊?好在裴该没让他郁闷太久,就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说:此上古籀文,恐不易识,我遍访高人,始得其意——都抄录下来了。
彭晓闻言大喜,赶紧接过纸来,只见上面写着:十硝二磺三炭细研混杂可得火精燃而爆发入于丹中得意思很明确,就是把三种材料磨细了混合起来,可以得到火精,对于烧炼大有益处——至于有什么益处,其下阙文。
裴该问他:如何,卿可能为我试做这‘火精’么?
彭晓想了一想,老实回复道:所谓‘十硝二磺三炭’,炭自然为木炭,但以何木烧炭最佳,尚须试验;磺当是硫磺——未知徐州可有么?
裴该答道:实不知有无硫磺,然彭城有铁矿,我听闻炼铁亦可得硫,不知确实否?其实他对此是明确无误的,但还得先考一考彭晓。
彭晓笑道:使君若询之他人,必然疑惑,晓却知道,炼铁确实可以得硫,可代硫磺之用——此我师门之秘传术也。至于他是不是在吹牛,裴该就不清楚了。
随即彭晓又说:硝者,我道家称之为北帝玄珠,其性燥,能化七十二种石然硝亦有真硝朴硝之分,不知究竟为何?
真硝是以硝酸钾为主的一系列硝酸盐,所谓朴硝却是结晶状的硫酸钠,其间区别,裴该自然不清楚,彭晓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裴该笑道:若易炼制,则非上古秘术了——未知卿可愿为我试炼之?
彭晓假装犹豫地回答道:真硝多产西方,古书有云:‘硝石出陇道。’徐方恐不易寻朴硝略易得,却恐不是。此非一二日之功也。
裴该知道他在讲条件,便即直截了当地问道:先不论时日,不知卿所需几何?
彭晓暗喜,急忙答道:晓愿为使君试炼之,然裸身前来,实无余财以购置鼎炉材料。且将踏勘徐方,搜寻真硝朴硝,怕是白身不易行走,而为乡吏所疑
裴该心说你不就是要钱和要官么?钱我有,空白职位也还不少。他也不跟彭晓讨价还价,当即决定:便先与卿三百贯,若后有所须,再可向我索要。至于官身,今召卿为州循行小史,可愿为么?
彭晓闻言大喜,赶紧跪拜领命——随即裴该就把那枚残简给要索回去了,表面上是此物宝贵,不可落于人手,实际是怕被有识之士瞧出不真来
第四十七章、恩怨
彭晓退出去之后,从事裴寂来报,说是陶司马求见。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一愣。陶侃虽然应命而至,在他幕中担任司马之职,但就外表上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热心,除了在与裴嶷和兖豫都督司马张敞——他是祖逖派过来联络裴该,同时也迎接司马裒西进的——商讨军事方略的时候会发表一些意见外,平素默然不语,也从来都没有主动求见过裴该。故此裴该才疑惑啊,陶士行突然间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究竟为了何事?
尊重他是古代名将,裴该急忙整顿衣冠,迎至门口。就见陶侃双手交叉,敛在腹前,垂首在门外等候,他的神情非常诡异,竟似乎有些许赧然之色,一张老脸也微微泛红。见到裴该迎过来,陶士行匆忙疾趋进门,躬身施以大礼。裴该赶紧双手搀扶,然后扯着陶侃的手就往堂上拉——没拉动,陶侃一甩袖子,断然挣脱,随即摆手道:末吏此来,是是有一人要引见于使君。
啊呀,陶士行竟然要荐才么?他所推荐的人,想来不会差啊,可是他说话为什么要结巴?难道说是想引什么亲眷入我之幕,怕我疑他有私心么?古语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只要是人才,我照单全收,你又有什么可害羞的?
不知何人啊,可即请来相见。
陶侃拧着眉头,嗫嚅着道:此人使君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昔日曾在陶某麾下任职,然而其人彼陶某并无向使君推荐之意,只是应其所请,引来与使君相见一面,该当如何处置,一任使君。
裴该不禁皱眉,完全搞不懂陶侃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一抬手,意思是:赶紧请进来再说吧。
陶侃转过身去,注目门外,招呼一声:子赐,汝自来向裴使君请罪吧。
话音方落,就见门外坦坦然迈步而进来一个人。裴该定睛一瞧,此人是平民装扮,年约三旬,修身长面,一双吊眉毛极为惹眼——不禁大吃一惊:王贡!
来人正是那在宛城之战后失踪,不知去向的王贡王子赐。就见王贡手撩衣襟,小步疾趋而入,见了裴该深深一揖——却不肯拜——态度倒也不卑不亢。
陶侃喝道:汝今是白身,如何不拜使君?
王贡笑道:若裴使君纳我,自当以君臣之礼相见;若不纳我,且欲杀我,贡又何必枉自屈膝?
裴该彻底的一头雾水,忍不住就问陶侃:此王贡昔日曾背叛陶君,今既落于陶君之手,何不杀之,而要引来见我?你是觉得我肯定很恨这个人,所以想交给我来杀吗?那就该把王贡绑着押进来啊,如今这气氛又是怎么回事儿?
陶侃嗫嚅着难以对答,王贡却继续微笑着说:且由贡来回复使君吧——贡自宛城飏去,天高地阔,何处不可容身,陶公如何拿得住我?若非贡自投徐州,陶公又安能引我来见使君?至于陶公不即杀贡,乃是因为有负于贡也。
陶君又何负于汝?
王贡又是浅浅一揖:使君在上,而贡在下,身份悬殊,不当立语。否则我必须频频躬身,有若虾子,岂不可怜?还请使君归座,待贡备悉陈情。
裴该一瞪眼:汝竟敢来投徐州,难道以为我不敢杀汝么?这便呼左右来取了汝的项上人头!
王贡笑道:非止陶公有负于我,即使君也有负于我,若即杀我,岂能心安?
裴该怒极反笑:我又何有负于汝?!
使君,昔日若非王某设谋,使君又安能挥师宛城,一战而擒第五盛长,斩杀杜曾,既耀兵威于荆襄,又卖人情于江州,复掳得颍川荀景猷到徐方来?是贡实有恩于使君,使君不但不赏,而反欲杀我,岂非有负于我么?
裴该心说这是什么歪理?!你当初设谋要害我,被我撞破网罗,反戈一击,如今反而说这是为了我好,是有恩于我?世间哪有这般道理!当即一甩袖子:一派胡言!转过身就奔着坐榻去了,不过他没打算依照王贡所说的,坐定了跟他对话,而是想坐定了就下令拿人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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