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要你去分你就去分，哆嗦那么多干什么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李若水把眼睛一瞪，厉声呵斥。“赶紧去，小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撵上来！”

    “哎，哎！”刘疤瘌身上，再也见不到半点儿先前力挽狂澜时的威风。点头哈腰，活像只喝醉了的大虾米般摇摇晃晃而去。

    整整四箱子银元啊，估计得上万块。七十七个人均分，每个人分一百块都有富余！而二十六路军里头，待遇最好的第二十七整理师，每月军饷才八块半，还得扣掉伙食费和若干运输“损耗”……

    “不行，不能全都分掉。大伙不能那么不仗义，至少，至少得给李连长留三成。李连长是个好人，万一日后因为私分军饷被冯长官挥泪斩了马谡，两三千块现大洋，至少够给他家老爹一个交代……”一边在心里头晕晕乎乎地核计着，刘疤瘌一边继续跌跌撞撞地往“文件”箱子旁边跑。丝毫没有考虑，师部空降下来的李连长，是否真的需要这笔“买命钱”。

    “这厮，什么都好，就是太贪财了一些！”望着他醉鬼般的背影，冯大器忍不住摇头而笑。

    “估计是穷怕了！”李若水又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如果还有其他手段，他真的不想用金钱作为激励士气的手段。这种手段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在亵渎英雄，亵渎抗日大业的神圣。

    从小到大，他心目里的英雄都视金钱如粪土。他自己因为生活条件优越，对钱也看得很淡。而最近两个多月来，他却一天比一天认识到金钱的魔力，一天比一天朝自己曾经鄙夷的那类人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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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是，在加入二十六路军之前，我也没想到，咱们中国的军人居然这么穷。”冯大器也陪着他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你把钱给大伙分掉就对了，总好过落在小鬼子手里。如果日后师长怪罪，我帮你赔一半儿。”

    “不用你，我想办法写信跟家里要。”李若水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脸上又浮现了几分黯然，“希望能管用吧！哪怕看在钱的份上，弟兄们也给我这个代理连长几分面子。”

    “一定管用！”冯大器也笑了笑，用力点头。

    对他们两个来说，一万多块银洋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七）
    第十一章与子偕行 （七）

    “哒哒哒……”青绿色的弹痕，像鬼火般，在山坡上迅速掠过。

    月光迅速变暗，山坡上的树木、岩石和泥土，被照得一片惨白。刘疤瘌经验丰富，抢在子弹打过来之前，就一个跟头栽回了第四道战壕内，毫发无伤。前面三道战壕内，也没有任何人被曳光弹打中，然而，两个小时之前才用银元激励起来的士气，却开始以肉眼可见速度下降。

    “呜呜，呜呜，呜呜……”有人手捂住嘴巴，发出压抑的哭声。不想做逃兵，也没想过惊动小鬼子，他们只是无法掩盖心中的绝望。

    三十师前几天被日寇打残，一半原因都是由于装甲战车的出现。弟兄们打出去的子弹，落在装甲车上火星四溅，却根本奈何不了此物分毫。而随军配备的小炮，又很难命中移动的目标。

    对二十六路军而言，目前唯一总结出来的，对付鬼子装甲车的可行办法，就是派出敢死队，抱着手榴弹捆儿去炸。而装甲车上的三挺重机枪，打出来的子弹又像泼水一样，敢死队往往才冲到半路上，就伤亡殆尽，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被打得支离破碎，过后怎么努力拼都拼不完整。

    “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装甲车么，才一辆装甲车，就把你们都吓成这样”冯大器扭过头去，瞪着通红的眼睛，低声咆哮。

    装甲车的噪音很大，所以，他暂时不怕自己的咆哮引来鬼子的注意。他只想重新激励起大家伙儿的士气，为即将展开的恶战，尽最后的努力。

    然而，战壕里的哭泣声，却此起彼伏。的确，装甲车只有一辆，小鬼子也就二十多人，才一个半小分队。可自打八月份跟小鬼子交手以来，有哪一次阵地战，中国这边伤亡人数，不是小鬼子的三倍以上哪一辆小鬼子装甲车的毁灭，不需要半个排的弟兄拿命去换

    师部空降下来的李连长和冯连副金贵，只需要在战壕里发号施令就行了。而他们，接下来肯定需要做的事情是抓阄。抓到的，就每人发一捆手榴弹，去炸坦克，从此一去不回。

    “奶奶的，一群孬种！”冯大器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继续破口大骂。“刚才发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哭要不是为了你们这群孬种，老子和李连长早就到了邯郸了。老子和李连长都不怕死，你们的命怎么就比老子还金贵了。听到……”

    “长官，您别说了，抓阄吧，俺们，俺们认了！”一名老兵受不了他的刻薄，走上前，抽泣着伸出脏兮兮的右手。

    “抓阄，抓什么阄、”冯大器从来没听说过打仗还要抓阄，愣了愣，骂声嘎然而止。

    “就是，就是敢死队的阄！谁抓到了，等会儿就抱着手榴弹去炸坦克！”老兵快速抹了下眼睛，抽抽搭搭地说道，“您说得对，谁叫我们命贱了呢。拿了李长官的钱，就该把命卖给人家，天经地义！”

    “抓吧，长官，您别笑话俺们。俺们就是有点儿不甘心，钱还没捂热乎呢！”另外一名年青些的士兵，惨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也走上前，伸出脏兮兮的右手。

    更多的右手伸了过来，每一只手，都脏得像雨天里的鸡爪子。士兵们哭过了，也认命了。与其被长官拿机枪逼着去炸装甲战车，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儿，好歹临死前，能落个脸面。

    冯大器的脸，迅速涨成了青紫色。和在师部做见习参谋的李若水一样，先前于特务营接受训练的他，根本不知道，下面的部队在作战时，还有抓阄这一花样。当真相大白，先前他眼睛里的怕死鬼们，纷纷认命地朝他伸出了右手，他才忽然发现，自己先前的咆哮，是何等狂妄和无知！

    这让他感觉羞愧莫名，同时又失望莫名。猛然间，挥起手臂，将伸过来的手掌挨个拍到了一边，“啪，啪，啪啪，啪啪……”

    “不抓阄！”没等弟兄们从掌心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冯大器抓起面前精挑细选过的手榴弹，一个接一个码成了整整一捆。“等会儿，老子先上。老子要是死了，就一排长上。一排长死了，一班长上。一班长死了，就二班长上。以此类推，除非当官的死完，否则，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兵胡子！”

    “长官！”周围的弟兄们大惊失色，每个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部空降下来的冯连副，居然要亲自去炸战车！他，他可是，在池长官、冯长官，乃至孙司令官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人，他，他识文断字，文武双全，他，他的命比大家伙金贵至少十倍……

    “别说了，我炸过装甲车！”冯大器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八）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八）

    “开枪，开枪，掩护连长！ 掩护连长！”一班长周玉柱 大吼着扣动扳机，将捷克式中所剩无几的子弹，不要钱般扫向了鬼子。

    连长把副连长打晕，然后亲自去炸鬼子的装甲车了。没有让他们这群烂兵痞抓阄，也没拿手枪逼着他们去送死。

    连长在去舍命炸装甲车之前，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百块袁大头，一个人抗下了私吞军需的罪名！

    连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如果肯丢下他们这群烂兵痞逃命，此刻应该早就到了邯郸！

    连长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学问人品都是万里挑一。

    连长有个漂亮媳妇在邯郸等着他，还有大好前程！

    “连长……” 人非草木，此时此刻被李若水感动的，可不只是周玉柱一个。其他所有能拿得动枪的弟兄们，都哭喊着扣动扳机，替自家连长清除通往敌军装甲车的障碍，替自家连长吸引鬼子兵的目光。

    “しゃげき” 与装甲车协同前进的日寇没想到中**人居然还敢抵抗，立刻咆哮着发起了报复。刹那间，机枪声大作，成串的曳光弹，像鞭子般在中**人的阵地上抽来抽去，将碎石乱木抽得火光四溅。

    “不要慌，顶住，顶住！小鬼子就会这么几下！” 预备队长刘宝东（刘疤瘌）一个翻滚，从战壕中爬出，紧跟着，又一个斜扑，跳到被打冒了烟的枯树后，稳稳地架起了望远镜。

    视野中，硝烟弥漫，草屑乱飞，才冲出阵地没多久的连长李若水，已经踪影皆无。他从望远镜中能看到的，只有一串串猩红色的子弹和小鬼子狰狞的面孔。

    “不要慌，开火，打不中也开火，吸引鬼子火力！”二班长陈保国奋力向下掷出一颗手榴弹，然后借着硝烟的掩护，滚到了刘宝东身后，“疤瘌，连长呢，连长怎么样了。他靠近装甲车没有！”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刘宝东急得火烧火燎，将望远镜推给他，顺手又抄起步枪，向侧面翻了几步，继续朝日寇乱射。不管能否打中，只希望能将装甲车上的机枪引向自己。

    他如愿以偿，一挺架在车顶上的机枪迅速调转枪口，将他身前身后打得草屑乱飞。他却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般，狂笑着再度滚回树后，拽住陈保国的脚腕子大喊，“找到连长了吗，你找到连长了吗，你眼神好，你……”

    “在那，在那，那边有个水坑，那边有个水坑！” 陈保国双手紧握望远镜，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连长在水坑旁边，连长距离小鬼子的装甲车没多远！“

    他成功找到了自家连长身影，却无法分辨出，对方此刻是死是活。小鬼子的火力太凶猛了，而头顶的月光，又实在太明亮。想要不被日寇发现就靠近他们的装甲车，难比登天。

    ”哪，连长在哪！给我看看，快指给我看看！“ 四周的枪声太响亮，刘疤瘌听不清楚陈保国的话，向前快速匍匐了几下，趴在对方身侧追问。

    陈保国一伸手，将他推了个轱辘，扯着嗓子厉声咆哮，”你看个屁！还嫌连长死得太慢啊！赶紧组织弟兄们开枪，开枪，李连长去炸装甲车了，冯连副

    还晕着呢，这会儿你官最大！你就是弟兄们的主心骨！”

    “啊！” 刘宝东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火线提拔成了连副。慌忙一个侧翻滚回战壕，蹲着跑向一班长周玉柱，“老周，老周，快，快开火，连长水坑边上，连上已经到了水坑边上！！”

    “啥，水坑！” 周玉柱等人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却知道该怎么做。冒着被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扫成两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九）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九）

    “保国！” 四班长屠勇怒吼着跳出战壕，端起花机关，朝着侧面迂回过来的鬼子兵，来了一记横扫，”乒乓乒乓乒……“ 两名鬼子兵躲避不及，被直接扫成了马蜂窝。下一个瞬间，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掉转过头，屠勇本人连同他手里的晋造花机关，一并在弹雨中粉身碎骨。

    “狗娘养的小鬼子！”副连长刘宝东（刘疤瘌）看得目呲欲裂，却无法给任何弟兄报仇，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摆脱困境。

    鬼子只有一个加强小分队的兵力，人数远远少于荣一连这边。但是，小鬼子的火力密度，却是荣一连这边的三倍。只要那辆步兵战车不被废掉，无论荣一连的弟兄们表现得多勇敢，都无济于事！

    “疤瘌哥，拼了吧！”一班长周玉柱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回头扯着嗓子大吼，“连长这么长时间没反应，恐怕……”

    ”闭上你的鸟嘴！“ 刘宝东抬脚将周玉柱踹了个跟头，亲自抓起机枪，与战车上的重机枪展开对射。”连长才不会死，连长乃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有文曲星庇佑，连长……“

    两串曳光弹打来，将他面前的战壕打得青烟滚滚。无可奈何地抱着机枪蹲下身，他艰难地转移阵地，”连长福大命大，你们全都死了，他也不会死！“

    周玉柱不敢还嘴，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连长李若水的动静了，弟兄们看不到他去了哪，也听不到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很显然，李连长已经牺牲在了前去炸装甲车的路上，他们再不愿意相信，也改变不了这个悲伤的事实。

    “行了，别骂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忽然从他脚下传来，紧跟着，冯大器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缓缓爬起。先抓起七八颗手榴弹，用鞋带捆成一捆儿，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你去左边，换个地方给我继续用机枪掩护，我去炸了那辆铁王八！”

    ”冯连副“ 没想到冯大器醒得这么快，刘疤瘌在他将手榴弹打了捆后，才忽然做出了反应。先将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捷克式丢还给周玉柱，然后快步上前拉住了冯大器的手臂，”我去，连长刚才交代过……“

    ”他已经死了，现在，老子就是你们的连长！“ 冯大器一晃身，将刘疤瘌闪了个趔趄，随即一扭屁股，将此人顶得连连后退，“老子死了，才轮到你。然后是老周，老陈他们！”

    在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彻底明白了李若水的心思。这让他在感动之余，又觉得无比屈辱。姓李的把他冯大器当成什么人了姓李的又把若渝姐当成了什么他冯大器喜欢若渝姐不假，却从没盼望我李若水去死，更没盼望过，在李若水死后，变成此人的替身！

    他想要的是一场完美爱情，而不是别人的施舍！他想要堂堂正正地打败李若水这个竞争对手，而不是后者主动退让。他想要做一个英雄，让郑若渝仰慕自己，进而心生爱意。而不是在郑若渝为李若水之死而伤心欲绝之时，去趁人之危。他想要……

    “冯连副，连长有令，不准你死！” 刘疤瘌忽然蹲下身子，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冯大器的双腿，“老胡，老张，按住副连长！连长说过，不准他死！”

    “刘疤瘌，你敢耍我！”冯大器被抱了个猝不及防，怒吼着奋力挣扎。才将刘疤瘌踢开，还没喘过一口气儿，就又被胡顺增和张华生两人，联手按了个死死。

    ”放开，放开，刘疤瘌，否则，老子跟你没完！“ 一天之中两次被自家人”暗算” ，冯大器怒不可遏，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威胁。”老子跟你没完，老子毙了你，毙了你！“

    “冯连副，等炸了小鬼子的装甲车，老子随你处置！” 刘疤瘌从他手抢走手榴弹捆儿，长笑着跳出了战壕，“弟兄们，火力掩护！”

    “小鬼子，去死吧！”

    “我x你奶奶！”

    “让你们见识见识中国爷们的厉害！”

    “爷爷这就送你上西天！”

    周玉柱等人怒吼着端起机枪、步枪，朝着从正面和侧翼扑上来的鬼子，开始了新一轮反击。呼啸的子弹，落在装甲车上，火星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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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十）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十）

    “李若水——” 冯大器心脏一抽，热泪夺眶而出。

    一直按着他的两个伤兵，却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大声欢呼，“成功了，连长将坦克炸掉了，连，连长——！”

    说到最后，欢呼声迅速又变成了哭号，周围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小鬼子的装甲车被炸毁了，这一仗，他们赢了！但是，他们的连长却没有及时从装甲车下钻出来，他的连长，以身殉国！

    “哭什么哭！”下一个瞬间，冯大器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抄起地面上的大刀片子，一跃而起，疯虎一般向山下冲去，“杀光小鬼子，血祭连长！”

    “杀光小鬼子，替连长报仇！”

    “杀光小鬼子！”

    “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