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你可真是属猫的！一眨巴眼睛就是一觉儿！” 李若水低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调侃。

    “你也睡会儿，否则，继续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王希声笑着挪开身体，将自己刚刚用脊背焐热的土窝儿让给李若水，“我替你盯着，一会看到日军出动的迹象就喊你。反正这段阵地是咱们三个负责，早已分不出彼此。”

    “不了，我睡不着！” 李若水笑了笑，轻轻摇头，“我刚才在琢磨，小鬼子为何炮击结束之后，突然步兵没有跟上。”

    “你不是说，鬼子在积蓄力量么” 王希声楞了楞，本能地提醒。

    “问题是，他们以前从没这样干过！” 李若水冲着他诡秘一笑，露出满嘴整齐的白牙，“你说有没有可能，鬼子那边也疲了，或者兵力已经捉襟见肘”

    “应该就是这样！” 王希声猛地跳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兴奋，“战报上说，日军第五师团在临沂被咱们二十九路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此，正面进攻台儿庄的，只剩下第十师团。区区两万五千多人，硬捍咱们这边十二万大军，小鬼子再有飞机大炮相助，连续两天一夜下来，也成了强弩之末……”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开始转低，旋即变得弱不可闻。

    两万五千多人又如何，娘子关战役当中，日寇前后出动兵力不足两万，却将二十万中国守军给赶了羊。如果指挥还是像娘子关时一样混乱，如果参战的各路中国兵马还是互不相顾，两万五千人的矶谷师团，又如何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台儿庄（注1:中国方面判断有误，日寇第十师团，是早已不再是标准的甲种军团，总兵力已经膨胀到了接近四万人。师团长矶谷廉介）

    更何况，自打前天双方交手以来，挡在台儿庄战场正面的，始终都是第二战区第一军团。也就是二十六路军。计划中早就应该赶来前后夹击鬼子的中央军第二十军团，在军团长汤恩伯的率领下，始终不知去向。

    “上头怎么安排，咱们管不了。但是，想要守得更久一些，咱们就不能总等着鬼子出招。” 知道好朋友为何而沮丧，李若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补充。

    谁料话音刚落，冯大器的抱怨声，就紧跟着在他脚下响起，“就怕汤大军团长，还像藤县那样按兵不动。那样的话，咱们守得再久，也是白搭。”

    “是啊，团长。中央军明显是拿咱们当炮灰！”

    “可不是么，第122师全师覆没，王铭章师长死不瞑目。汤恩伯的心腹爱将王仲镰延误战机，中央却至今连处分都没舍得给此人一个。”

    “我们不怕死，我们就怕，咱们做了第二个122师！”

    ……

    抱怨声从四下里接连涌起，仿佛藏在干柴下的火苗。闭着眼睛假寐的张笑书，左平、张统澜等人，全都坐直了身体，七嘴八舌地发泄心中的不满。

    发生于一周前的滕县苦战，整个过程和结果已经传遍了台儿庄。二十六路上下，都清楚地知道了，是因为中央第二十集团军第八十五军迟迟未能抵达战场，才导致正面阻击日寇的川军第一百二十二师全师覆没。而如今，正面阻击日寇的，变成了老二十六路，负责迂回包抄敌后的居然还是汤恩伯的第二十集团军！（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

    “嗡嗡嗡嗡……” 没等众人将战术商量得更详细，天空中，已经出现了五个罪恶的黑点儿。苍蝇般鸣叫着，扑向军训团所在的阵地。

    “军训团挡正面，大冯带着特战队去左侧交通壕，大王去右侧。” 李若水果断结束讨论，赶在炸弹落下之前，给大伙分配任务。“如果我遇到危险，王云鹏接替指挥。王云鹏有事，军训团交给张统澜。战术不变！”

    “少说丧气话，一会儿阵地外见！” 冯大器狠狠瞪了他一眼，扯起三八大盖儿，转身直奔左侧已经被炸得看不出模样交通壕。

    王希声背起大刀，默默地向右。二人在沿途不停地将自己麾下为数不多的弟兄唤醒，带着他们继续前行。两行单薄的人流，很快在交通壕与战壕对接处消失不见，紧跟着，鬼子的航空炸弹也如鸟屎般落了下来，将阵地再度吞没在硝烟当中。

    没有人试图反击，无论是马克沁，还是捷克式，射速和射高，都不足以对抗小鬼子的飞机。更何况，大伙手中的子弹已经寥寥无几。

    残破战壕内，李若水带领麾下弟兄们将身体半圈着贴向壕壁。手肘弯曲，小腹和胸口尽量与壕壁保持五到八厘米的距离。

    这个动作，是医务营下发的手册中所教。他的发明者，留洋归来的李营长因为承受不了放弃伤员单独撤退的压力，去年11月在娘子关举枪自尽。李若水不知道动作管不管用，但是却坚信，不忍抛弃伤员独活的李营长，绝对不会坑害自家袍泽。

    “轰隆——” 一枚航空炸弹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战壕外爆炸，热浪夹着弹片和泥土，四下横扫。因为战壕足够深，他没受到任何伤害。但五腹六脏，却被震得上下翻滚。

    “轰隆——”“轰隆——” “轰隆——”

    “轰隆——”“轰隆——” “轰隆——”

    更多的航空炸弹落下，将战壕两侧炸得泥土翻滚。几名身体单薄的战士，被震得脸色发青，鼻孔、耳朵都缓缓冒出了血珠。却不敢跳起来逃窜或者躲避，只能将身体佝偻得更弯，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再猛烈的轰炸，也有结束的时候。趴着不动，只要不倒霉到被炸弹直接命中，就有八成以上机会生存。而跳起来乱跑，阵亡的概率超过一半儿！

    这是大伙两天一夜的恶战中，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经验。在没有任何防空武器，也没有飞机应敌的情况下，中**人只能靠“概率”，来决定自己能否幸存。很多人在苦苦等待的过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侥幸坚持到轰炸结束的人，却还要再忍受接踵而至的炮击。

    的确，鬼子的战术非常呆板，飞机炸，大炮轰，机枪开路，然后是步兵冲锋。然而，呆板的背后，却意味着，他们具有绝对的火力优势。很多缺乏训练的中国地方军队，往往坚持不到鬼子的步兵发起冲锋，就因为伤亡过重而自行崩溃。能咬着牙坚持到鬼子步兵发起冲锋阶段的革命军精锐，战斗力也会减员而大幅下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无法给鬼子造成足够的杀伤。

    像二十六路各部这样，能在日军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依旧坚守阵地两天一夜的中**队，实际上非常稀少。这一方面得益于孙连仲治军有方，另外一方面，则得益于西北军素有敢于拼命的传统。

    为了完成总指挥李宗仁交代的战术目标，将日寇牢牢阻挡在台儿庄之外，孙连仲将军不惜老本儿，把自己麾下目前建制最完整，韧性也最强的三十一师，摆在了正面。并且亲口给师长池峰城下达了十四个字的督战令，“可以战死，不得后退，否则，提头来见！”。

    池峰城当时以“倍感荣幸”四个字相回应，随后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排兵布阵。为了尽可能地锉伤日军锐气，令后者失去追寻胜利的信心，他特意将麾下实力最强的181团，186团和军训团，摆在了防御圈外侧，互成犄角。并且将暂编二团一营和特战队，也派到了军训团所在的运河阵地，加强防线。

    这一安排，在昨天、昨夜和今天上午，都取得了很好的成效，极大鼓舞了其余各路守军的士气，并且给池峰城和孙连仲两人，赢得了从容调兵遣将时间。但是，从今天下去三点钟起，池峰城将军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部署，在指挥部听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坐立不安。

    181团和186团，都开始向他告急。两团所在阵地先后被日寇突破，全凭着团长王震和副师长王冠五二人率领亲信舍命杀上，才又将阵地先后收复。他的老朋友黄樵松所负责防御的台儿庄西北角，据说也岌岌可危，五分钟之前，黄樵松甚至亲自打来电话，托他照顾妻儿，然后提着大刀上了城墙。

    然而，完全出乎池峰城意料的是，他事先认为可能第一个坚持不住，实际上人员组成最年青，作战经验也最少的运河阵地，却始终牢牢控制在李若水等人手里。开战以来，李若水、王希声和冯大器三个年青的基层军官，硬是带领着各自麾下同样年青的士兵，没让小鬼子踏入自家战壕半步！

    虽然三人在今天中午两点前后，曾经打电话向师部请求过一次援兵。但是，当池峰城将自己手中无兵可派的情况告知后，三人从此就再也没多说任何废话，只管带领麾下弟兄咬紧牙关死撑。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绵爆炸声，从运河方向传来，令池峰城的心脏，再一次抽紧。

    “听得见吗听得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五）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五）

    “杀！”李若水一个上步斜撩，将戳向自己的刺刀撩出三尺之外。紧跟着又是一招拧身斜剁，将放对的鬼子直接卸掉了半边身体。

    血如喷泉般飞溅，瞬间洒了他满头满脸。李若水无暇伸手去抹，怒吼着冲向另外一名鬼子伍长。凭着自己比对方高出足足三十厘米的魁梧身材，力劈华山。

    “咔嚓” 鬼子伍长举枪招架，被劈得踉跄后退。跟在李若水身后的张笑书趁机一枪刺过去，将其捅了个透心凉。

    周围的几名鬼子兵听到响动，放弃对手，怒吼着冲过来迎战。左平带着一个班的学兵果断举枪上前截杀，寸步不让。敌我双方在两个弹坑之间的狭窄空地上白刃互搏，大刀和刺刀争辉，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

    李若水和张笑书两人被弹坑和自家袍泽挡住去路，无法加入战团。只好选择去对付临近的其余鬼子兵。敌我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才跑了不到五步，他们就与一名鬼子军曹迎面相遇。那军曹自认为拼刺杀手段高强，竟不喊临近的同伙过来支援，哇哇怪叫着以一敌二。

    张笑书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蠢货，故意加快脚步，与李若水拉开了半个身子距离。鬼子军曹大喜，果断挺枪刺向他的胸口，却不料被他直接来了个缠挑。两把刺刀在半空中相撞，然后抵在一起各不相让。早已跟张笑书形成了默契的李若水趁机绕向鬼子伍长身侧，一刀砍断了此人的脊梁骨。

    “娘——！” 左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令李若水的张笑书两个顾不上再给鬼子军曹补刀，双双快速扭头。猩红色的视野中，他们看到一名十六、七岁的新兵惨叫着栽倒于弹坑边缘，身体因为痛苦缩成一团。临近的袍泽却谁也无暇相救，举着大刀与人数远少于自己的鬼子继续拼杀，脚步被逼得不停后退。

    源自西北军的大刀，可以有效发挥出中**人的身高优势，弥补他们拼刺技能的不足。然而，需要的训练时间，却极其漫长。整个学兵营中的，眼下真正能将大刀使得如李若水这般登堂入室者，至今不到十分之一。特别是那些邯郸大撤退之后才补充进队伍的新兵，大刀使得更是生疏。在没遇到硬茬子之时，勉强还能混在老兵身旁滥竽充数。一旦遇到敌军精锐，很快就将自家浑身上下的弱点暴露一空。

    “弟兄们，不要慌。小鬼子人数远少于咱们！” 因为连续有两三个弹坑阻隔，李若水和张笑书两人必须绕上大半个圈子，才能前去给自家袍泽助战。所以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借以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同时鼓舞自家士气。

    “团长马上就来了，团长在看着咱们！” 正带领弟兄们跟鬼子対刺的张统澜精神大振，扯开嗓子高声向所有人通报。

    他身边的十几名们弟兄，也个个抖擞精神，将大刀舞得虎虎生风。然而，彼此之间的配合，却依旧生疏，一眨眼功夫，就又被鬼子发现了破绽。

    “呀呀呀——” 一名鬼子曹长嘴里忽然发出凄声怪叫，瞬间吸引了正对着自己的中**人的视线。随即，上步急刺，明晃晃的刀锋直奔对手胸口。与他正对的学兵连忙举刀下格，试图将刺刀格歪。却不料，鬼子曹长使的是一记虚招，大刀走空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六）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六）

    “啊呀呀……” 正在与张统澜纠缠的鬼子伍长，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紧张地大叫着挺枪突刺，试图将张统澜逼进弹坑，趁机脱身。

    张统澜先前损兵折将，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此刻有强援在侧，岂肯再让鬼子伍长如愿先大叫着挥刀，将鬼子伍长的刺刀格出数尺之外。紧跟着抬起左腿，来了一记老树盘根，“咔——”

    鬼子伍长的小腿骨处被扫了个结实，惨叫着腾空而起，一头栽进了弹坑之中。张统澜戳刀在地，从腰间迅速抽出盒子炮，居高临下，“砰，砰，砰……” 将此人打成了马蜂窝。

    “别浪费子弹，去打鬼子！” 李若水将张统澜的行为全都看在了眼里，果断地大声提醒。随即，拎着血淋淋的大刀，去解救其余陷入苦战的袍泽。

    “是，是，明白！” 张统澜楞了楞，忽然意识到团长的话语里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又惊又喜。赶紧拎着盒子炮跟了上去，隔着李若水的肩膀，再度扣动扳机。

    “乒！”子弹贴着李若水的耳朵边擦过，打在一个小鬼子的面门上，将此人打了个四脚朝天。正在跟两名鬼子捉对厮杀的五名中国士兵，顿时完全占据了上风。五把刺刀从四个方向朝中央同时捅下，眨眼间，将剩余的一名鬼子兵身体戳成了筛子。

    “跟我来！” 李若水扭头看了张统澜一眼，然后冲着周围所有人吩咐。

    众学兵大声称是，端着刺刀和大刀，紧紧跟在他身后。一行人掉头向西，很快就又遇到了新的战团。李若水举着大刀率先冲过去，将一名气焰最为嚣张的鬼子劈翻。其余学兵举着刺刀和大刀片子，与被救的袍泽前后夹击。很快，就逆转了劣势，将整个战团内的鬼子兵全都送回了老家。

    “跟上团长！” 不待李若水发号施令，张笑书就越俎代庖。随即，第一个冲过去，护住李若水的左肋。张统澜一手拎刀，一手拎着盒子炮，冲向自家团长身右。其余学兵则大声答应着，紧紧跟上。

    队伍由六七人，转眼变成了十几个人，又变成了二十余人。像一台巨大的推土机般，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将沿途遇到的战团挨个压碎，将战团内与中**人捉对厮杀的鬼子们，压得血肉模糊。

    “杀给给——” 一名鬼子少尉，迅速发现了形势的异常。举起东洋刀，指向李若水。

    他周围正在与中国士兵厮杀并且大战上风的鬼子们，纷纷放弃了对手，咆哮着迈开脚步，冲向刀锋所指，在沿途中迅速组成一个个锐利的三角。

    “不要慌，跟在我身后，按照咱们平时训练时那样！” 李若水临危不惧，双腿微微下蹲，大刀竖于身前迅速蓄力。

    “不要慌，跟上团长！”

    “不要慌，死了也拉一个垫背的！”

    “小鬼子，有种就冲快一点儿！”

    ……

    众学兵大声咆哮着，站稳身形，结成刀阵。

    他们的训练时间不足，结阵而战，其实也未必有多大胜算。但总好过分散开来，被鬼子挨个屠杀。

    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迅速缩进。李若水深吸一口气，大刀泼出一团耀眼的光幕。“乒——” 没等刀锋与鬼子的身体接触，斜刺里，忽然飞来一颗子弹，正中冲得最靠前的那名鬼子头盔。将其打得倒飞出去，颈骨断裂，当场气绝而亡。

    跟在他一起结成三角阵的另外两名鬼子兵，被同伴的尸体阻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七）
    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七）

    “冲啊！给张连长报仇！”张笑书再次举起大刀，向周围所有剩余的弟兄发出邀请。

    “给张连长报仇！”

    “ 给张连长报仇！”

    ……

    回应声宛若山崩海啸，新兵老兵们举起大刀片子向日寇发起新一轮反击，将鬼子兵径直向后推去，一路放翻尸体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