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这件事,是杨坊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关卓凡说了出来,正好搔到痒处。他心中高兴,面上却不以为意似的摆摆手,说: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逸轩,你要找华尔回来带洋枪队,有什么详尽的打算没有?
除了华尔,他的两个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也要找回来,另外的洋兵,由他们去聘,不过也不必太多,有一两百号人就可以。我打算另募一营新勇,交给他们去训练管带,因此虽然叫做洋枪队,其实里面还是咱们中国的兵多。
着啊!杨坊在茶几上轻轻一拍,赞许地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去年洋枪队打得不好,也是因为临时组成的乌合之众,散漫得很,五百个洋人里面,怕是倒有两三百个无赖,怎么也不像一支军队。若是照你现在的打算,我看能行——华尔这个人,在练兵上很有心得,我听他说过,他在美洲的墨西哥国,和欧洲的克里米亚,都带领佣兵打过仗。
这就对上茬了。杨坊答应,等金能亨见过华尔之后,他就把华尔找来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
逸轩,我直说吧,这件事情,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说得动华尔。杨坊先打了包票,再把自己的一个担忧说了出来,不过华尔对吴道台那边,抱憾颇深,不见得肯听他的节制。
这一层,我亦有想过。关卓凡心说,这好极了,我原也没打算交给吴煦来管,如果华尔肯来,我打算上折子,替他请一个四品的功名,这样他跟吴道台品级相等,也就无所谓谁听谁的。
好,好,这一下,再无滞碍了。杨坊深感满意,洋枪队这笔军费,由地方上来筹集,归我出面来牵头,担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
多谢启翁!关卓凡拱手相谢,不过有一句话,还要请启翁跟华尔说清楚。
好,什么话?
虽说军费是地方上来出,但说到底,也算是报效给朝廷的钱,所以洋枪队还是得听朝廷的招呼,如果说谁的话都不听,那可不成。
这话是说在道理上的。毕竟是一支军队,如果还是跟去年那样,自行其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何况去年是官军已经溃败,不得不依靠洋枪队来救场,与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当如此。杨坊点了点头,问道:逸轩,那么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当然是归我来指挥!不过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这话不便直说,于是先耍一个花枪,恭恭敬敬地说:我想奏报朝廷,这一支兵,归启翁来统带。
杨坊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逸轩,真有你的。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感慨道,早听说过‘城南关三’是个好角色,果然名不虚传!有你在,上海大约是无忧了——你今天别走了,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关卓凡笑了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毕竟还是逃不过这只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说着军务,怎么忽然扯到吃饭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时候还早得很,不过杨坊既然开了口,自己当然不能却了这个面子。
那就叨扰启翁了,关卓凡笑着说,府上的厨师,一定是顶尖的,我正好一饱口福。
手艺是还不错,不过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请你吃最好的本帮菜。说完,把沙发旁的一根绳子扯了一下,叮咚一声,便有一个管家走了进来。关卓凡心说,这个杨坊,果然全是西式做派,连叫个下人,也学了洋人摇铃的派头。
老张,我要留关老爷在家里吃饭。你拿我的片子,去请人来。
一直坐在一旁专心听着的杨莺,此刻跳了起来,笑道:爹,是不是要请扈姐姐?我去我去!
关卓凡差点把这姑娘给忘了,此刻听了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心中一动,想道:她果然对我有意,就连请个陪客,也抢着去。只是杨坊请自己吃饭,何以要去找那个什么扈姐姐来作陪,煞是难解,莫非是哪个窑子里的红牌姑娘?没有这个道理啊。何况还让人持了名刺,带了杨莺一起去——总不能说,派自己女儿去窑子里接人吧?愈发猜不透,只觉得杨坊行事,真是莫测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车,把轿子也带上。杨坊笑看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一条,不许贪玩!快去快回,关老爷还等着吃饭呢。
晓得啦!杨莺看了关卓凡一眼,笑着说道,关老爷,你请稍候。
等到杨莺象燕子一样轻快地跑出客厅,关卓凡才回过神来,向杨坊道:启翁太客气了,还请了哪一位贵客来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们做好东西吃的厨娘。杨坊笑呵呵地说。
厨娘?关卓凡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厨师,哪里来这么大排场,还要用车轿去接?
不错,杨坊点点头,得意地说,身娇肉贵美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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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身娇肉贵美厨娘 (二更)
这位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杭州人,大约十年前随着做厨师的舅舅来到上海。舅舅是在租界里的一家杭州馆子里做大厨,而等到舅舅身体不好,回杭州养病,她却自己挑起了摊子。这个摊子,不是在原来那家馆子,而是在租界里另找了一套两进的院子,做私房菜。内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规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边亦不设招牌,上门的客人,全靠口口相传。
虽然不事声张,但她的手艺实在太好,杭州菜和本帮菜都做得异常精致,相貌又出色,以至于很快就在上海爆火。先是不预约就吃不上,到后来,争相上门的客人实在太多,干脆收了摊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门掌勺的临时厨娘。说美厨娘,当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娇肉贵,有戏谑的意思在里头,是指她体态婀娜,酬金昂贵,每次请她上门,材料都由主家自备之外,还须以数百两银子相谢。
听了杨坊这一番话,关卓凡不禁咋舌,一个厨子,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想必是她于厨艺一道,从小就有过人的禀赋,不然决不能坐拥这样的名声。
说话之间,已听得院外车声辚辚,不一会,门外就响起了杨莺的笑声。杨坊向关卓凡点点头,说道:莺儿把她接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起身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见杨坊在屋外笑道:扈小姐,这一趟又偏劳你了。我有贵客临时到访,没有提前送个信给你,唐突得很。
杨老爷勿要这般讲,能帮你老办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体。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轻柔好听,语气也很斯文,想来就是那位美厨娘了。
等到杨坊转回来,两人又随意聊了些上海的风土民情。关卓凡心里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挠,对那位扈晴晴,极是好奇,恨不得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看一看这个大名鼎鼎的厨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法,怎样的一个娇态。至于贵不贵的,反正不是自己会钞,倒不必去关心。
杨坊的眼光,何等老辣,见他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抚着颌下的胡须,微笑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逸轩,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啊?关卓凡被他骤然喝破心事,脸上一红,尴尬的笑道:启翁又拿我取笑了,见都还没有见过。
这句话也说的不甚得体。固然是没有见过,然则见过之后,却又如何?现摆着一个杨莺在外面,自己却把心思放到了厨娘身上,在杨坊面前,岂不是失礼得很?想到此处,愈发觉得忸怩。
逸轩,这有什么!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风流的性子。杨坊笑着说,不过这位扈小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讨了没趣,就连咱们的薛抚台,想讨她做五房,托人去说,亦都吃了闭门羹——你说厉害不厉害?
薛抚台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关卓凡很感兴趣。他心想,薛焕是现任的江苏巡抚,正是当管,不过他的官声不怎么好,只要李鸿章的淮军一动,他这个巡抚也就做到头了,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关卓凡心中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什么怕不怕的,自己又没打算去跟他抢扈晴晴。
咦?抢扈晴晴?
关卓凡糊涂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薛抚台的为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日子长了,你自然明白。杨坊淡淡地说完,把关卓凡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逸轩你,少年英发,器宇轩昂,或许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关卓凡笑笑,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杨莺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虾子大乌参!她将盘子摆在桌上,笑盈盈地说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为了关卓凡的到来,杨坊特地开了一瓶三星白兰地,倒在水晶杯里,醇香四溢。
这是法国领事送给我的,说是极品。一共两支,今天先开一支,你尝尝。
听说是法国人送的东西,关卓凡先有一点反感,但绝不会表露出来。他尝了一口,也没觉得好到哪去,为了礼貌,还是言不由衷地连声称赞:好!好酒!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并不奢华,除了一道乌参之外,三个荤菜是酱烧肉,糟钵头,秃肺,另有两道素菜,油焖笋和干贝开洋炒素三样。汤却不是本帮菜,而是以一个大海碗所盛的半碗宋嫂鱼羹。四荤两素一个汤,标标准准的家常席面,然而——
实在太特么好吃了!关卓凡箸下如雨,抓紧一切谈话的空隙,往嘴里送着,差点连舌头也吞下了肚。这样的吃相有点不好看,但他却并不担心,因为越是如此,做主人的越有面子,越觉得付出的数百两银子,没有白花。倒是不停进进出出的杨莺,时而会捂嘴偷乐,觉得这个关老爷真有意思。
关老爷,你们旗人在京里,是不是没有好吃的东西啊?
别瞎说,没有规矩。杨坊笑骂道。杨莺这句话有点犯忌讳,他怕惹得关卓凡不高兴。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好东西没有?
还别说,真是没有。关卓凡又不是真正的旗人,自然不以为杵,反而感叹起来,我猜就连太后和皇上,也都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满汉全席么?杨莺好奇地问。
皇上年纪还小,是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吃饭,关卓凡吃得胃口大开,连酒也多喝了几杯,借着微醺之意,说起了京里的一些见闻。杨坊这一生没到过京城,因此也是抚杯停箸,听得很专心。御膳都是温火膳,没有镬气,论材料,自然是金贵的,但是论味道,就万万比不上你端上来的这几个菜了。
那你是说,扈姐姐可以去做御厨了?我去告诉她,她一定开心。
宫里的大厨,都是公公,要是你扈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见说到这里,忽然警觉,今天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于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对杨坊说道:启翁,酒够了,请赏饭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逸轩你的酒量,应当不止此数。杨坊笑着说道。杨莺却起身跑了,不一会,又亲自端了两碗米饭回来。
这个洋酒,后劲颇大!关卓凡看着那只酒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启翁,说起这个酒,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蛮有趣。
好嘛,说来乐一乐。
话说有一间酒楼,为了招徕生意,在门上挂了半边对联,写的就是‘三星白兰地’,拿这个跟同行打擂台,不拘哪家同行谁能对上来,立时可以拿走五百两银子。结果这幅对联挂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一个人能对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请启翁猜一猜,下联该对什么好呢?
哈哈,你这是是考我来了,杨坊一笑,坦然道:逸轩,不瞒你说,我是绸布店的店员出身,后来在教会学校里学的洋话,因此这些风雅的东西,不怎么行。转头看着女儿:莺儿,你平日总夸口文才不输旁人,你来试试?
杨莺用心想了一会,所拟的几个,不是文意不顺,就是平仄不佳,自己说不出口,眼睛转了转,起身走了。
杨坊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个扈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楼的‘同行’么?
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饭用完,茶喝过,杨坊叫管家支了银票,备好车轿,要送那位美厨娘回府了,杨莺才转了回来。
爹,关老爷,人家让我带两句话来。
哦?什么话?杨坊觉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谢谢两位老爷夸奖她的手艺。说罢,瞄了一眼关卓凡。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愿赏银不要,想请关老爷赐一个下联。
杨坊楞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
这关卓凡为难了。不好为了一个笑话,害别人没有了几百两银子。
逸轩,你揭谜底罢,我也想听呢。杨坊笑道,赏银我照样开发就是。
这原本是个无情对,关卓凡微笑着说,三星白兰地,对的是‘五月黄梅天’。
只听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哦,柔昵婉转,直透到关老爷的心里去了。
第十三章 骚乱
既然说动了杨坊,关卓凡对洋枪队的事情就有了底,转而把心思放到募勇上来。
新勇的招募,出奇顺利,然而也正因为太顺利,差一点闹出事来。
流亡到上海的难民,哪个省的都有,不过以安徽,江苏,浙江,江西这四省的最多。募勇的消息,刚刚由各位乡长保长里长一层层传递下去,投军的人潮,便汹涌而至,让金雨林和丁世杰,都有些乱了分寸。
人潮如涌的原因,是这次招兵的,乃是轩军!平常的绿营,一是**,二是一战即溃,三是军饷低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因此大家都抱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主意,不到走投无路,是绝不肯去投的。但轩军不同,在大家眼里,这是京城出来的天子禁军,待遇优厚不说,而且真的能打仗,不必混吃等死,所以不管是在太平军手里有血债的,还是想出人头地的,抑或是只奔着那一份饷银的人,都想来试一试。
本拟招一千人,结果一连三天,每天早上,在新划出的新兵营地外,都有数千人在等候,而且人数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连华亭青浦和娄县的民众,也都开始闻讯赶来。丁世杰所带来的二十几个人,单是帮着衙役们维持秩序都已忙不过来,更别论看人验人了,三天下来,只招了不到一百个。
关卓凡看到这副景象,大皱其眉,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同时心里却也产生了新的念头,于是吩咐下去,暂停招人。
谁知这一下更坏,在营地外的大几千人,由希望变作失望,群起鼓噪,骚动起来,上海县派来的两百多个衙役,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这个时候,半里之外的轩军军营之中,见到这边发生变故,由张勇率领,马队倾巢而出,数百骑战马驰到人群前面,作势一冲,立刻便将喧哗的人群,吓得向后退去,人人都想:这是天下无敌的轩军马队!
天下无敌,自然还差得远,但这些原都是步军衙门的兵,论起弹压的功夫,那是老本行,真的是天下无敌。弹压二字,讲究的是以势凌人,见血就落下乘。只见这些骑兵,往来奔驰,呼喝连连,更有一些兵,从衙役手里接过长鞭,把鞭花打得噼啪作响,鞭梢却只在人群脸前半尺之内挥舞,绝不会失手打在脸上。
就这样只花了片刻功夫,象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将方才还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圈在了营外的一块空地之上,规规矩矩地站着,无人再敢喧哗。面如土色的金雨林,此刻才透出一口大气,连连感叹:铁军!铁军!
铁军的首领,此刻却已经汗湿重衣。关卓凡把一直攥紧了的拳头松开,心里却仍然止不住的后怕: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少了经验,差一点就激出大事来。
可是怕归怕,不能倒了架子,于是拉了金雨林,跳上马,由一堆骑兵跟着,来到人群面前。
大家想当兵,不怕死,这是好事情!他尽力大声说道,可是要当兵,先得懂规矩,这里是军营,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今天是头一回,大家不明白,我不追究!可是我得把话放在这里:若是下一回,谁敢再闹事,就没那么客气了,为首的,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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