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华尔不能不服,然而——
中国的士兵,战斗力不行。华尔的话,亦说得很坦率,又不会使用枪械
你说的那是原来的绿营兵!现在这五百名新勇,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但都能吃苦耐劳,人也不笨。关卓凡又拦住了他的话头,华尔,我听启翁说,你是最善于带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他们训练出来!
那也要看是带谁,华尔争辩道,我在克里米亚的时候
你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带了四个连的新兵,连续从俄国人手里抢夺了两个渡口,又帮助法国人守住了埃松高地。关卓凡第三次打断了华尔,漫不经心地说,在君士坦丁堡,你的部队纪律最好,几乎没有酗酒和梅毒的现象发生。在墨西哥,你替沃克训练佣兵,几乎以两千五百人,就攻占了尼加拉瓜全境。
我目瞪口呆的华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转头去看杨坊。杨坊却也只能一脸讶异地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些话,闻所未闻。只有坐在一旁的杨莺,听了关卓凡的话,崇拜地看着华尔。
明明应该崇拜我才对嘛!关卓凡心说,如果哥不是学历史的,又怎能把这个洋鬼子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现在在中国,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把我交给你的这一营兵,训练成一支劲旅。他微笑着对华尔说。
我答应了!华尔站起身来,对关卓凡伸出了手,逸轩,不管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我佩服你!我非常不喜欢你们的文官,但跟你打交道,非常痛快。
咳咳,我也是文官上海知县。关卓凡提醒他。
你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侍卫,是军人。华尔很认真的说。
那我父亲呢?一旁的杨莺,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地瞪着华尔说道。
哦哦一直很严肃的华尔,面上居然现出了一丝忸怩的神色,慌乱地说道:杨道台是例外
纳尼?关卓凡看看杨莺,又看看华尔,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杨莺跟华尔之间,不仅早就相识,而且人家才是情愫暗生,说不定连终生之约都有了。
想到自己方才还在自作多情,关卓凡不免暗暗苦笑,心说这位杨道台,这下怕是要招个上门的洋女婿了。
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杨坊忽然亲自来了县衙。
逸轩,事情有变。刚在签押房坐定,杨坊便皱着眉头说,洋枪队的兵费,只怕有麻烦。
怎么?关卓凡吃了一惊,是一时募不足款项么?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边杨坊用手往东的方向指了指,让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东面,自然指的是县城东大街上的道台衙门了。这么说,吴煦在洋枪队的事情上,有了变卦。
原来是这样。关卓凡有一桩好处,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当下不动声色,轻声问道:启翁,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说,是在上海的林下大老们,对洋枪队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关卓凡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杨坊一个委婉的说法,本意是指致仕退休的高官,所谓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滞留在上海的大员虽然不少,但大多却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职的途中,道路为战火阻断,不得不暂居于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为长毛所占,只能无事闲居,更有的是丧城失地,从长毛的兵锋底下逃到这里来的。他们的手里虽然一时没有实权,但影响力极大,吴煦只是一个四品道台,对他们的意见,不能不有所顾忌。
关卓凡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得先见过吴煦,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张。于是送走了杨坊,坐上官轿,直奔道署。
吴煦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延入内室,没说话,先叹气。
唉,逸轩,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在上海的几位大老,都觉得用洋人来打仗,于理不通,于礼上亦有悖,是万万不可行的事。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种时候,还在纠缠理和礼,倒不如请他们去到长毛的军营,讲理讲礼,看看能不能说得李秀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话不能直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吴大人,不知是那几位大老?
反对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桂清何大人,奉旨接任江西学政的彭大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礼部侍郎孙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们的马首为瞻。吴煦无奈地说,逸轩,守上海,是以你为主,可是何大人的话,咱们做属下的,也不能不听。我不是跟你过不去,实在是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吴煦这话,听上去是两面都不想得罪,但行为上却露了马脚——既然停了杨坊的募款,便等于说是宁肯得罪关卓凡,也不愿拂逆了这班大老的意思。
吴大人,关卓凡提醒道,何桂清早已经革职,属下不属下的,好像也谈不上。
逸轩你说的虽然不错,不过咱们江苏的薛抚台,到底还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桂清是云南人,道光十五年的进士,翰林出身,官运极红,四十一岁就当上了两江总督,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太平军攻破和春的江南大营时,他在常州坐拥重兵,见死不救,可等到太平军开始逼近常州,他却又怕了,借口要到后方去筹饷,意图先行离城而走。常州的耆绅,攀辕跪香,不让他走,他的亲兵小队居然开枪,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还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咸丰的圣旨也到了,何桂清革职,交部议处。
照例,既然被革了职,应该自行回京,听候勘察,可是何桂清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卑污不堪,这一进京,必获严谴,于是跑到上海,待在英租界里,找了种种借口,延宕时日,以待转机。浙江巡抚王有龄和江苏巡抚薛焕,都是何桂清的人,一边替他在京里活动,一边把他在上海供养得好好的。偏偏这时遇上英法联军进城,咸丰皇帝北狩热河,这个案子,也就拖了下来。何桂清在上海又渐渐开始对时局指手划脚,干脆以士林领袖自居了。
吴煦的意思是说,连本省的巡抚薛焕都要听何桂清的话,而这帮大老们对洋枪队又有所指责,他一个四品道台,不得不顾及到他们的观瞻。
这样的想法,关卓凡不能同意——军情火急,已经到了一日都耽误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虑他人的观感?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国家的官员办事,例有定规,不能为私人的意见所挟制。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务。这上头,请吴大人一定想清楚,千万不可自误。
语气虽然和缓,话里的意思却极为凌厉!官场之上,讲究圆融两个字,关卓凡虽然身份不同,但品级上到底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竟对上官说出这样的重话来,公然警告他不可自误,这让一向八面玲珑的吴煦,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始而愕然,继而不悦。
逸轩,你这个话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还。吴煦拖长了声调。
关卓凡见吴煦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继续说下去了,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件事,原拟等这一次打退了长毛再办,关卓凡沉吟着说,现在看来,只得先办一办了。
嗯嗯,什么事啊?
关卓凡没答话,先站起身来,把官服略作整理,才从容地不迫地说道:吴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谕。
吴煦茫然地看着他,胖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乱眨,过了好一会,才霍然醒悟,慌忙离座,双膝向地上一跪,磕下头去。
臣吴煦,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第十六章 钦差大臣 (二更)
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以何桂清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煦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煦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还有江西学政彭敏宽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寿博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轩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关卓凡这个人,在密云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敏宽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长毛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寿博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洋枪队的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清的兵勇里面,杂着些红毛绿毛的洋鬼子,算怎么一回事?他的轩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洋鬼子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洋兵。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无虞。
何桂清别号根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寿博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洋枪队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恒嵩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丰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抚王有龄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王有龄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恒嵩的绿营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桂清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江苏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恒嵩为主,会不会把关卓凡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桂清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桂清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煦,说知县关卓凡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煦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江西学政彭敏宽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关卓凡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煦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七品知县,带了兵进道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煦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关卓凡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洋枪,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关卓凡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关卓凡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桂清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敏宽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关卓凡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敏宽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桂清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关卓凡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两江总督任上,出过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龙史贻直尹继善林则徐,后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侧身其中?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和春是钦差大臣,总督军务,职权在两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调张玉良不许,再调马德昭又不许,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江南大营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粤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小队开枪,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开枪,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开火。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按察使查文经以下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关卓凡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桂清,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上海,藏身于租界,托庇于洋人,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桂清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上海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谈什么光复近城!也不管他,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桂清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桂清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桂清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恭王密咨几位督抚,其中以曾国藩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精警绝伦,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军机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关卓凡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命他到上海之后,相机办理。
曾国藩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有清一代,督抚的威权特重,尤其是总督,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桂清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敏宽知道,这一回何桂清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关卓凡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桂清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关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敏宽开了口。
逸轩,正好你在这里,洋枪队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谢谢ycbh,彩虹生命幽雁行走北纬喂马的打赏,谢谢予妤的满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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