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维卿
嚯的一声,众人当即便惊得站起身来,唯有洪国玉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陈凯的名字他们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印象不深,倒是揭重熙,前些天有朝廷的使者辗转赶来宣慰时提及过了这桩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说与洪国玉,陈凯的本尊却率先抵达了江西。
不敢,只是下官恰逢其时罢了。
陈知府过谦了,不是恰逢其时那么简单吧,杜永和的弹章里可是分明写了阁下是处心积虑的。
哎,我就知道杜永和是不会让我痛快的。
陈凯一脸的无奈,倒是揭重熙哈哈大笑道:这天下,若是多几个陈知府这般处心积虑做好事做善事做大事的人物,国朝也不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吾倒感兴趣的是,陈知府此来,是否也是处心积虑的来为我江西王师和江西百姓解除困厄的?
制军所言甚是,我等亦是想听听陈知府的高见。
此言大善。
揭重熙不似其他文官,或许是与武将接触久了,亦或者是原本性子就豪爽,此刻朗声谈及,无有半分扭捏,似是真心想听听陈凯这个创造过奇迹的人物的想法,权作攻玉之效。而此时,一文一武,随声附和,路上洪国玉已经提及过了,这二人应该就是揭重熙的助手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傅鼎铨和定南侯曹大镐。
前者,也就四十来岁,看相貌,应该是个直言敢谏的铮臣,据陈凯的记忆,与揭重熙一同起兵反清,协助揭重熙联络众将。而后者,看样子却不似洪国玉那般,倒像是个儒将,事实上其人本是鲁监国初起时依仗的荆国公方国安的部将,但其父曹参芳却是个博学之士,曹大镐幼承其教,也不似寻常武人那般粗鄙不文。
只是对于曹大镐,陈凯印象最深的却还是他在出发前看过的一些记录,其中曹大镐的官职全称是钦命恢剿浙直江闽总督节制三十六营文武稽核将吏功过联络各路官义兵马赐蟒玉尚方剑兼理粮饷便宜行事兼兵部尚书挂平海大将军印总兵官中军都督府少保兼太子太保定南侯。原本陈凯以为他的那个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官衔已经够长了,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连人家一半字数都不到。
说来,陈凯也算是名声在外了,毕竟是阴过尚可喜一手的,有了这个对手衬托,倒确是比弄死什么王邦俊马得功之类的小人物要叫得响亮。此刻江西的这些头头脑脑们如此,也是他们多年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所致,甚至就连近年来在这江西东部地区结寨自守,以为长久之计,也同样是多年苦战下来始终没办法打开局面后的必然选择。
不可否认,他们现在的情况很是艰苦,面对清军的三省会剿也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陈凯没想到揭重熙等人会如此操切,是信任他的能力,还是他们的处境实在容不得他们继续寒暄下去,他是不甚了解的。但是既然已经这般了,陈凯也不做扭捏,直接推销起了他的计划来。
不瞒列位上官,我军在闽南粤东发展势头良好。只在今年,厦门一战全歼福建右路镇标及福建抚标一部,斩首总兵马得功及兴泉道黄澍;随后攻破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夺取大批粮草;至五月下官启程时,于磁灶大败漳州虏师,今年当可以在闽南正式打开局面。
所以,下官此来,便是诚邀列位上官引兵入闽。毕竟,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福建光复,江西恢复之期则愈近矣。
第八章 在江西(三)
福建江西,毗邻而立。比之处于四战之地的江西,福建一面临海,三面环山,相对易守难攻,而福建明军水师称雄闽粤,福建一省菁华亦多在沿海,就如家中珍宝置于门房一般。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理环境所致,非人力所能改变。一旦福建明军击破福建清军主力,那么席卷福建沿海之势便可迅速形成。而如陈凯所言的那般,两省明军现阶段在福建配合作战,彻底消灭福建清军的可能性自也会更高,到时候福建得以光复,江西明军也会有后劲,正可掉过头来再行恢复江西。
这番话说及,当即便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在场众人神色百变,有道是相由心生,心中的波澜思虑亦是如同这神色一般。
奈何,陈凯仅仅是把大致意向亮了出来,并没有言及实际操作和计划中的细节之处,分明就是等着他们的疑问显露,随即再行一一解答。这番表现,放在寻常文官,多会被认作是大话炎炎,于陈凯,却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让人即便没有将疑问问出口来,也会平添了些许没来由的信心。
这就是盛名所致,奈何即便如此,事关重大,思虑片刻,在场众人也还是将他们的疑问坦露了出来。
本官曾在福建为官,于地理亦有所了解。自此向南,如洪伯爷般自光泽县入闽,可直取邵武府城;我军大部,如定南侯和平江伯所部,亦如本官直领,皆在广信府南部,取分水桐木谷口焦岭等关其一亦可入闽。然,大军南向亦在闽北地方,距闽南漳州府,有千里之遥,试问如何协同?
揭重熙做过福宁州知州,对福建地理比寻常人都要了解得更加清楚,甚至就连曹大镐当年也曾转战建宁府,此刻揭重熙言及,曹大镐亦是点头示意,显然是对此有所质疑。
协同作战,这确实是个问题,不仅仅在于距离,其中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尤其是利益分配。奈何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无需配合,近期也不用考虑会师的事情。我军在闽南奋战,诸君进入闽北。对我军而言,虏师分心他顾,必然会更显捉襟见肘,不能并力一处则全盘崩坏的几率更大;对诸君来说,江西虏师来势汹汹,退入闽北,凭武夷山地形,也可作为一条退路,方可进退自如。
至于虏师南北夹击,倒也不用担心,去岁虏师组织三省会剿,据说也曾打算抽调福建提标和福建左路镇标入赣。奈何却自始至终的被我军牵制,不得动弹,今年马得功身死军灭,福建虏师兵力紧张更甚
那若是他省虏师来援呢?
他省?傅鼎铨的听来,陈凯却是一笑,随即言道:福建一省,与浙江江西广东三省交界,江西不提,那是诸君与在下现今身在之地;浙江方面,据下官所知,虏师正在集结全力,围剿舟山的鲁王所部,所以江西虏师才会陈兵广信府,其中兼有防止诸君趁浙西空虚而杀入浙江的意图在;至于广东,呵呵,那却是我军所要考虑的问题了,因为潮州一日不失,广东虏师就别想进入福建。
大局观和全局的分析能力,是陈凯的优势,此刻东南数省战局,犹如掌上观纹一般,娓娓道来,不光是把他们吓了一跳,更是让揭重熙眼前一亮。
依陈知府所见,虏师进攻舟山,可有成算?
江西与浙江毗邻,清廷的浙闽总督衙门更是就位于广信府东面的衢州府。揭重熙所担忧的,无非是明军在浙江局势恶化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至于鲁王,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
陈凯自是明白揭重熙所指,干脆直言不讳的说道:虏师调动了多少兵马战船,下官不甚清楚,但是所知道的是去岁虏师围剿大兰山,就已经动用了浙江提标和杭州驻防八旗,今次据说就连浙闽督标也去了,兵力雄厚是必然的。而鲁王那边,能够依仗的无非是海上行舟以及那位荡胡伯阮进,整体实力是劣势,战败的可能性怕是不小。
那也就是说,只有这半年了。
是的,只有这半年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堂上已是鸦雀无声。随即,一种名为视线交流的人体高端交流方式再现江湖,陈凯很识趣的表示了事关重大,并不急着得到回答,而揭重熙也顺理成章的给陈凯一行安排了房间休息。
步入大堂的唯有陈凯一人,说来,其实邝露是见过揭重熙的,那时候揭重熙入朝,邝露正好在朝中做中书舍人。不过,并非熟识,这一次也是以陈凯为主,既然他们不曾怀疑陈凯的身份,邝露也自觉着没有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房间很快就安排妥当,简陋,是不可避免的,所幸陈凯一行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反倒是舟车劳顿多时,此番倒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光。
陈凯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不多,既然他们还需要商议,陈凯也就自然而然的抓紧时间休息。奈何心思太多,白天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想要入睡也并非易事。
闭着眼睛,道宗和尚的呼吸均匀,想来已经是睡得香甜了,倒是邝露那边,似乎也和他一般。陈凯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果不其然,邝露真的没有睡着,一旦听到他的动静,便随之坐了起来,倒是那道宗和尚,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眼见,见只是陈凯和邝露睡不着,便翻了个身,继续梦周公去了。
竟成,此行,你只是要联络江西勋镇入闽?
并非那么简单,联络只是其一,甚至说只是次要目标,关键在于看,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看明白了,才是最重要的。
陈凯的思路很清楚,但邝露却一时间难以理解。不过,难以理解,他也不打算较真,二人便不复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然而对于今时今日的形势,邝露与陈凯早前谈过多次,每一次的畅谈过后忧虑都会加深一重,此番到了江西,这份忧虑就更加深重了起来。
竟成,鲁王那边若是今年撑不住了,是不是到了明年,福建王师的压力会更大?
是的,不光是浙江,到了明年,甚至是未来的几个月里,尚可喜和耿继茂稳定了广东中西部的局势,就会转而向东。江西王师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福建能够帮他们分担的压力就这么多了,能不能生存下去全看他们自己了。
那你还不尽快回去主持一方局面?
正因为时间很紧迫,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来观察,看明白了才好做全盘考量。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长江以南,乃至是全国,是一盘棋,断不可仅仅盯着
又转回来了。
邝露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干脆倒头便睡。对此陈凯很是无语,却也只是一笑,便重新躺下继续数着他的绵羊。
绵羊终有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尽头具体是多少,每个人都不一样,甚至每个数到自身尽头的人们也不会记得这个尽头到底在哪里,在还记得数到了多少的时候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最好会数到几何。
这就像是人无法预知未来一般,就算是陈凯也只能推演,因为他改变的历史越多,偏离轨道的幅度越大,迷雾就越加深重,用不了太久就会深重到他根本看不到前方的一切。而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比如到了第二天,不负陈凯所望,真的雷厉风行的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的揭重熙等人便请来了陈凯,或者说是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第九章 在江西(四)
故土难离?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我江西王师奋战数载,如今决定在此屯田养兵,以为长久之计。此法刚刚开始执行,岂可朝令夕改?威远侯的厚意,我等心领了。请陈知府代为转达我等的歉意,日后总有机会携手作战的。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告辞了。
陈知府不多逗留些时日吗?本官以及诸勋镇还有很多需要请教陈知府的。
这个,哎,恕下官尚有要事,来日方长。
那好,来日方长。
高开低走,揭重熙代表了江西明军做出了选择,陈凯也没有继续再行劝说。双方的态度都很干脆利落,陈凯向揭重熙了解了一下广信府的河流走势,便告辞而去,丝毫没有遗憾或是拖泥带水的意思,似乎此行就仅仅是随手而为,仅此而已。
派了向导带路,目送着陈凯离开了总督衙门,揭重熙收回了目光,与周遭的众人对视了一番,随即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他个人而言,是有所心动的,他在福建做过地方官,深知那里的情况。无论是山区便于他们这样的义军与清军周旋,还是海上的力量对福建一省存在着的巨大影响力,甚至不说别的,只说是多条退路,可以利用这两省交界的山区进行周旋,也是足够让他心动的了。
奈何,从傅鼎铨,到曹大镐,再到送陈凯来此的洪国玉,众人对此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原因嘛,有很多,但归根到底来说还是出于不信任。
朱成功,那可是个为了争权夺利,连本族兄弟都能下得去手的家伙。呵呵,此番邀请咱们入闽,怕是并非是什么好事吧。
以吾看来,这就是第二个李成栋,绝对不能相信!
金声桓反正,遭到清军围城南昌,李成栋北上解围,期间揭重熙曾领兵南下配合。结果清军还没怎么样呢,李成栋却先行派兵袭击了揭重熙的大军,当时若非是阎罗总四营头拼死保护,突破截杀,怕是已经没有这个江西总督的存在了。
有了这桩往事做底,想要配合作战,谈何容易。此刻,即便不说郑成功,就算是陈凯,他们也在犹豫着会不会像是杜永和那般被转手卖了,无非是张月李建捷李元泰以及他们背后的李元胤并没有向朝中死命攻讦,双方似乎还有合作,亦或者说,若非是他们不知道陈凯连郑芝莞都敢杀,只怕这回都不一定能让他进得了这江浒山大营了。
行在路上,虽说是未有对此番计划遭到否定而做出什么挽回动作,但是陈凯也并非没有遐想。其实不只是他,邝露道宗乃至是随行的蔡巧也无不是如此,一来是陈凯谋定后动,总能把利害都盘算得清楚,失手极少,一方面则是对于陈凯失手的不理解,很快就转化为了对江西明军的质疑。
参军,卑职不知该不该多这句嘴,这些江西人,根本就信不过咱们。
信不过是正常的,进了福建,谁说了算还是两说着的事情,他们要为自家留有退路的。
蔡巧的看法,陈凯尚未表态,倒是邝露却难得的尖酸了一把。他是见惯了朝中争权夺利的,甚至不说朝中,仅仅是广州城守,围绕着这一座城池的守卫,其中的你争我夺就已经足够让人无话可说了,现在这般却也是情理之中。
邝露并不太清楚那桩往事,陈凯对此也没有什么印象,毕竟江西明军的存在感低,后世详细撰述的文章远远不如针对郑成功针对李定国甚至不如关于孙可望刘文秀李成栋金声桓乃至是夔东明军和鲁监国朝来得那么浩如烟海。
只是此时此刻,虽不知这桩往事,但陈凯却依旧为之叹息。于他看来,或许戴名世笔下的那位画网巾先生就在那座大营之中,甚至在昨天或是今天也曾与他擦肩而过。但是很可惜,他能做的仅仅是只有那些蝴蝶效应,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儒生还是会在头上画上网巾,以此来向世人坦明他胸中对于汉家衣冠文明的热爱和不舍。
怀着这份心思,陈凯一行人继续北上。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名为须溪的河流,乘船前往贵溪县城,在那里转入芗溪锦江龙窟河,直入鄱阳湖。
一路上,蔡巧倒是对继续北上有所迟疑,就他看来既然已经不成了,不如尽快返回厦门。以着陈凯的才具和郑成功的信任,在那里才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而非是在此漫无目的的前行着。奈何,陈凯的意志坚决,蔡巧说不动,也就只得带着部下跟随保护,尽好了一个保镖的指责。当然,也并非没有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陈凯并没有留下帮揭重熙,脱离郑氏集团,自也是一桩好事。
有向导带路,便可以少走不少的冤枉路,更无须摸着石头过河。一路上结寨自保的村寨以及明军的营寨,有揭重熙的手令,也是尽数放行。待过了两天的功夫,总算是找到了那条河流,只可惜岸边没有行船,却是一桩难事。
由此顺流而下,不远有一处渔村,都是在这溪中打鱼的。走不了多远,就能抵达。
未有上船,向导的工作就算不得结束。陈凯一行继续前进,有了溪流,就找到了重要地标,剩下的路就要相对容易找寻一些了。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岂料到了傍晚时分,小渔村是找到了,但是船却没有,甚至不光是船,就连人也都不在了。
无需步入其间,陈凯已经嗅到了腐烂的恶臭。接下来的场景,破败的小村随意丢弃的杂物损坏的门窗嗡鸣的群蝇以及那些横七竖八倒在村内的无头尸体,一如四年前的牛家村,只是从山间换做是溪边罢了。
癸巳八月,余上三衢,入广信,所过州县,一城之中,但茅屋数间,余皆蓬蒿荆棘,见之堕泪。讯问遗老,具言兵燹之后,反覆再三。江西士大夫,响应金王,株连殆尽,言之可悯。及至信州,见立砦死守者尚有数十余处,而乡村百姓强半戴发,缙绅先生间有存者,皆隐匿山林,不见当道,文士有知名者不出应试。鼎革已十载,雒邑顽民,犹有故主之思,舍此以往,天下所无也。总之,千古节义,多出江西庐陵广信。
时人张岱的记载,形象的描绘出了清军三省会剿对于广信府的大肆屠戮。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陈凯并没有让蔡巧带人掩埋尸骸,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他是根本做不过来的——他们埋得再快,也比不上清军杀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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