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维卿
这么多年过来了,风风雨雨,虽说是少了很多人,但是眼下这一家四口却还是和和美美的。儿媳妇的肚子里也刚刚有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下辈儿人了,此刻一家人坐在一起用着饭,没有外人,也用不着理会什么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饭吃得份外的香甜,似乎那一切也就足够了。
吃过了饭,儿媳妇开始收拾碗筷,儿子坐在那里打着饱嗝,丈夫拿起了烟袋锅子,喷云吐雾,甚是惬意。倒是她,温馨过后,却有一丝忧虑浮现:当家的,白天时听四婶子说,西宁王殿下近期会撤离广州城,现在还在为是由那个督师接掌,还是将广州交给陈抚军挠头呢。
她口中的四婶子其实并非是她婆家或是娘家的亲戚,甚至不住在一个坊巷里。当年寄居潮州时,那户人家与他们家的地是临近的,平日里便是一个一同送饭的伴儿。这人,最是一个八卦,也不知道那妇人总有些旁人打听不到的消息到处传播,有的是真的,有的则不一定。但是这话一旦听在耳中,她的丈夫却亦是免不了有了一丝担忧。
要说西宁王可是国朝名将,之前便杀了两个鞑子王爷,这回有陈抚军襄助,又杀了两个,怕是比国姓爷还要厉害几分呢。他老人家坐镇这广州,鞑子是肯定不敢再南下的,问题是那些大人物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人家要走,咱们也拦不住,就怕鞑子再杀回来啊。
不是还有陈抚军呢吗?
陈抚军的人品能耐,咱们广州人是没有不服气的。要是有陈抚军管事,咱们这些百姓是肯定不会吃亏的。怕就怕,哎,就拍陈抚军争不过那督师,毕竟是差着品级了。等回来西宁王殿下走了,鞑子南下了,那督师万一又是个杜永和,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吗?
说着,一口气便叹了出去,而此时,听到了这话,他们儿子却是显得满不在乎:不行就找里正说说,让里正带着咱们去求见西宁王殿下,请殿下直接选了陈抚军不就完了吗?
呸!话刚出口,那一家之主便一口粘痰吐了出去,抄着烟袋锅子便直指而叱: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轮得到咱们说话吗?莫说是督师巡抚了,就算是个仵作班头儿,也轮得到你出来瓜噪。出去了,莫要多嘴多舌,免得惹是生非。
要说心向着谁,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这世上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子如此,儿子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话题很快也就转到了儿媳妇的肚子上面,一家人都是一口咬定会一举得男的,反倒是那儿媳妇,刚刚刷完了碗筷,一回来就听到这些,又是面红耳赤,更也免不了对于万一不能如愿的担心。
没事儿,生闺女也行。我娘当初就是先生了我大姐,而后才有了我,没事儿的。
熄了灯,小夫妻夜话低语,就着漆黑的夜色渐渐的进入到了沉睡之中。唯有那更夫还在循着往日的路径,喝着那一句句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似乎是这寂静中的唯一伴奏。
第二天一早,老子和儿子草草吃了些便照例赶去上工了。还没到上工的时辰,一众工匠也凑在一起闲话几句,说得也都是昨天晚上他们家出现过的事情,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像问题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我可听说了,那郭督师是向着那些粤西的军将的,上次他们掠了百姓到河南岛那充数被西宁王殿下发现了,就是那郭督师把事情压下来的。这回要是让那些家伙管了广州城,还不得把那些家伙的亲朋故旧都塞进城里来的。
凭什么,这广州城可是咱们广州本地人祖业。就算是那些不幸了的,没准儿也有亲戚什么的还活着,总能继承遗产,什么时候轮得到那些外乡人了?
有什么凭不凭的,人家是官儿,正一品的大员,天子面前的红人儿,上嘴皮下嘴皮一张一合,那就是规矩,轮得到咱们这等升斗小民说话。
四年前的大屠杀,逃出去的毕竟是少数,城东的那一座共冢便是明证。这对父子听着他们说话,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同样是免不了要为此担忧一些关于那些有官府撑腰的外乡人进了城会不会排挤本地人,会不会在城里偷鸡摸狗什么的。倒是对于那些房舍宅院,他们没份儿,自然也就不会忧心些什么,直到后面的入了耳。
我还听说了,那郭督师是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
为嘛不分,那可是陈抚军许给咱们的啊,否则咱们当初在潮州那么卖力气的干农活儿岂不是白干了吗?
你动动脑子行吗,你要是郭督师,你管了广州城的事情,会给陈抚军擦屁股吗?人家手下都是军汉,眼睁睁的盯着打算办军屯的。其实就算是西宁王殿下,据说也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无非还是碍于和陈抚军的亲戚关系,才不好明着来。可若是广州城归了那郭督师管,赖下了咱们也没办法。
妈的,那就不让那姓郭的进城!
这样的话在人群中爆出,畏缩者有之,但却依旧是响起了阵阵的的喝彩。很快,开工的时辰到了,这些自然也就只能告一段落了。不过,今日东家开恩,说是居住的坊巷明天要去县衙请命,故而明日放假一天,回家的路上,这样的对话就再度响起,甚至分别过后,回到了各自的坊巷,反倒是更加的热烈了起来。
既然西宁王殿下要走,咱们自然是要恭送的,可是这城还是要有人守,谁知道其他当官儿的是不是又一个杜永和。咱们都是陈抚军救出来的,就信得过陈抚军。老夫已经与邻近的几个坊巷的里正商议好了,明天就带着人去县衙请命。人多力量大,乡亲们一起去,看见人来得多了,县尊老爷也会为咱们向殿下说话的!
就是这个道理,正好明天休假,去县衙,咱们请命去!
一听,倒也不只是他们休假,似乎很多家店铺工坊在明天都会休假。人脑子一热,便是一拥而起,等到回了家,稍微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更是发现了这好像已经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似乎整个广州城的百姓都已经团结了起来,说什么也要把陈抚军抬进这广州城里面才行。
众志成城,第二天一早便有几个坊巷串联着跑去县衙请命。一众的百姓抵达县衙,只说是要见知县老爷,要知县老爷替他们向西宁王殿下带话,一定请陈凯主持大局云云。县衙方面,官吏也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当初在潮州闽南做事,对于百姓请命更是一口应了下来,直接就把要求送到了金维新那里。
第一日如此,第二天亦是如此。请命有官吏应声,这些百姓们似乎也找到了存在感,由那些里正们组织,每日都有几个坊巷的百姓去请命,甚至还组织了代表出城去李定国的大营请命。而对于这些请愿百姓,那些商贾们也表现了极大的诚意,按着坊巷带薪休假,这也是亘古未有过的段子。
广州城的全民请愿潮在陈凯抵达香港未久便突然爆发了,请愿的要求不断的通过府县衙门送到金维新那里,而金维新也只能送给李定国,交由李定国裁决。大军即将离开,这事情定下来很久,但是风声却一直没有散出去,对于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李定国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奈何民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也只得是极力安抚,同时派人请郭之奇和陈凯回来共商大事。
然而,这二人似乎手上都有不少的事情在做,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担子压在李定国的肩头,深感疲倦。为此,金维新虽说是心里面更加偏向于陈凯,但也不敢明言,只是每日把请愿情况的报告送来,仅此而已。
七八天过去了,似乎这股子风潮却一点儿也没有衰减下去。五月二十二,金维新照旧是把报告送到大营那边,甚至安抚的文书都已经替李定国写好了,只等着李定国批准就直接张贴下去。
然而,今次再进了那大帐,话说着,看到的却是一副写满了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着他。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他在李定国幕中多年,最是得到李定国的信重,可是这一次,他却分明的感受到了那等截然不同的反馈,让他的心弦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从头到尾,李定国也没有说些什么质疑的用词,但是金维新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尤其是在李定国放着他的文稿不用,却决定将安抚文告的事情交给龚铭去做的时候,这份感受就更加清晰的体现在了金维新的心中。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大帐,走在前往马车那里的路上,金维新只觉得双脚虚浮,全然使不上劲儿。他是幕僚出身,现在也没有个正经的官职,无非是以幕僚的身份代管广州的事务罢了。既然是幕僚,那么最重要的还是东主的信任,可是现在信任似乎动摇了,这便不由得金维新不去畏惧。
眼见着金维新如此,刚刚返回广州的郭之奇的嘴角上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的笑意。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他很清楚,真正决定李定国走后的广东主导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西宁王殿下。
如今广州民意如潮,比之从城外以及各县组织百姓前来请愿,最简单,也最能够达成目的的办法就是设法让李定国怀疑金维新,怀疑素来与陈凯亲善的金维新背主忘恩吃里扒外,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陈凯!
第三十章 揭盅(完)
所谓政治斗争,其关键点无非是五个字——谁是谁的人!
郭之奇是崇祯元年的进士,但是当年初入官场时也听人提起过一些旧事。比如辽事起,辽阳沈阳相继陷落,明廷任命了时任内阁首辅大臣方从哲举荐的熊廷弼为辽东经略的同时,东林党则推举了王化贞为辽东巡抚,酿成了其后的经抚不和。
东林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其原因就在于王化贞是东林大佬叶向高的弟子,是东林党成员,而那熊廷弼是楚党人物,浙党的方从哲推举此人就是与楚党联手压制东林在辽事上的影响力。这事情上,双方谁也摘不干净,无非都是党同伐异而已。最大的差别就是熊廷弼起码还有些能耐,而王化贞则干脆就是个废物罢了。
随后,广宁陷落,东林反过来要保曾经的政敌熊廷弼,而浙党齐党楚党等其他党派团结在魏忠贤旗下形成的所谓阉党却掉过头来要保王化贞,就是因为战败之后,熊廷弼见东林势大,就倒向了东林,而王化贞则预见到了东林即将崩溃的未来,从而选择了阉党。
其结果就是随着东林倒台,广宁失陷次要责任的熊廷弼在天启五年就被杀了,而王化贞这个罪魁祸首则是迁延到了崇祯五年,也就是七年后才被处死——若非是他实在没办法脱罪了,天知道会不会像当年刚出事时力保过他的东林群贤们所言的那般重列朝班。
同样的道理,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出身,是郑氏集团当今的二号人物,与他们这些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在跟脚上就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当陈凯遭遇连城璧,其实际上是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争斗。而金维新,与陈凯出身类似,乃是李定国的幕僚。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在面对陈凯这样的对手的同时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再树敌的。可问题是在于金维新与陈凯交好,广州城内一府两县的官吏空缺也都被金维新安插了陈凯的人,显然是在广州的控制权争夺战上下注陈凯那边了,这就会影响到李定国的最终决断,所以这一次干脆来一个一石二鸟。
打蛇,就要打他的七寸之地!
视线所及,金维新上了马车,任凭着挽马无精打采的将车子拉出了大营。郭之奇嘴角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和朝廷的文官不一样,天子不信任的文官只要背后的文官集团足够强大,仕途上也并非没有机会,可若是东家信不过幕僚,那么那个幕僚的未来也就算是完蛋了。除非,那个幕僚能够重新获得信任。
这一次是牵扯着外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想到此处,郭之奇转过头来,再不看金维新的马车颠颠簸簸的驶向广州城,反倒是自行整理了一番官府,随后大步向李定国的中军大帐走去。
殿下,下官姗姗来迟,还请见谅。
督师言重了,肇庆府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请殿下勿忧。拱手一礼,郭之奇进而解释道: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官府刚刚恢复施政,地方上与那些军将有权责不清的地方,只要梳理开了就无事了。
郭之奇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一则是要在金维新的事情上避嫌,其二则是肇庆府那边确实出了一桩事情,一桩关于粤西明军占用民田搞军屯的问题。若只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些丘八占的是一户缙绅的家产,这里面又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一些文武之争的萌芽,所以郭之奇才会亲自赶去。
问题很好解决,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再批一块儿无主荒地给武将,如此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只不过,这里面也暴露了一些问题,那就是郭之奇他们在广州之战后任命的那批官员的行政经验确有不足之处。
这样的问题,郭之奇自然是不会将其摆在李定国的面前了,反正问题已经解决了,自须得轻描淡写一番,就可以一笔带过了。
此番殿下手招,敢问是为何事?
聊了聊此番巡视各府县的见闻,郭之奇便直接向李定国问起了招他回广州的原因所在。对此,李定国亦是直言不讳,提起了关于广州百姓请愿的事情,其中有些不便直言的,干脆将请愿书报告以及一些下面的人打听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让郭之奇自行了解。
看来,这些百姓对老夫是有所误会啊。
哀叹了一声,郭之奇亦是不由得为之一笑,随后摇了摇头,笑意便顷刻间掺进了几丝苦味,似乎这期间还夹杂着一丝对某个后起之秀的失望之情,无不是清晰的呈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
此间,已经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一句误会,配上那一系列的表情,已经让李定国感慨良多。说起来,郭之奇与他之间的合作还是从林青阳周官悄然赶来,他又请了后者赶回安龙回复,从而有了程邦俊的广东之行开始的。
在此之前,他率领大军进攻肇庆,不过是一些两广地区的明军义军闻其威名而自发相应而已,如王兴陈奇策李常荣这些广州府肇庆府南部的明军则全然没有理会。但是在那之后,有了朝廷的授权,在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周腾凤等官员的大力奔走之下,整个粤西的各路明军义军。无论是那等拥兵数千的军头,还是只有几百人的义旅,一个个的纷纷走出了深山渡过了大海,赶来与其会师,助其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席卷了广东西部的大片土地,直抵新会城下。
郭之奇等人的号召力,实际上是源于明廷,源于那个被软禁在安龙不能用事的永历朝廷。今时今日,明廷的权利不复,但起码作为抗清的大旗却还是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这一点上确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此处,李定国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他决定扶明时所想过的那些理由——张献忠为清军所杀,他作为义子自然要为干大报仇雪恨;清军是鞑子,是蛮夷,身为汉家儿郎,自不可为虎作伥;如孙可望那般自立或可,但如此一来,出身流寇的他们是绝难像扛着大明旗号那般在地方上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只会是事倍而功半,况且力散则弱的道理摆在那里,迟早会被清军各个击破;而若是扶了大明,日后大明得以中兴,他也可以借此洗去贼名
此般种种,最终让他决定了迈上扶明的这条大道,而这也是他与孙可望之间最难以调和的矛盾所在。
几十年的兄弟啊,决裂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李定国从没有怀疑过他的想法是错的,因为他对满清的强大是有着自身的认知的。他很清楚,只有背靠着大明,才能打败满清,这样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
郭之奇这些粤西文官,确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起码他们都是明廷直接任命的官员,代表的大明朝廷的权威,这段时间也是尽心尽力的协助于他,甚至在面对陈凯的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也能做到相忍为国,如今日这般,郭之奇大概也已经认定是陈凯在这背后兴风作浪了,可却依旧没有口出恶言,这份气量亦是非常之难得的。
相较之下,陈凯的能力毋庸置疑,起码就李定国这些年看过来,现在的明廷还没有一个文官可以与其相提并论的。如粤西的这几位文官,怕是加在一起也不够陈凯一个人的本事,他的那位亲家能够有今日气象,陈凯在其中出力良多,就算是这一次收复广东,若无陈凯襄助,李定国一旦想到在新会顿兵城下,随后遭到清军的夹击,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战,攻城野战截击围城,陈凯帮他实在太多了,尤其这还是在陈凯刚刚从福建赶来的情况下,就更显其才具无双。
只是如今看来,陈凯的性子似乎还是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了,对自身的能力也太过于迷信了,所以才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使用各种手段来将局势在握在手中,甚至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所布局,按部就班的展开。能力如此之强,作为盟友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般行事,于团结一事上却是考虑的很不到位。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思量,对于离开后广州归属的天秤便悄悄的产生了偏斜。秤杆下压,不过镇压城内百姓请愿的事情李定国依旧是做不出来。而对于此事,李定国也干脆是交给了郭之奇,由着郭之奇入城向城内的百姓解释,解释那些关于份地分房之类的谣言。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李定国的书信送到了香港,回复的则只是陈凯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了惠州方面有些麻烦需要处理,暂且回不去,此后便再没了音讯。原本的,李定国也打算听听陈凯的意见,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也就不在考虑其他了,城里的事情交给郭之奇去安抚,而他则安心于大军即将的西进作战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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