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维卿
那十两银子,是许给贤伯仲送学生来此的。但是此前种种,若无贤伯仲相助之恩,学生只怕早已死在了山林之中。这份恩义,日后必有所报,届时若是贤伯仲不便来见,托人带此鞋来,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这,这,陈先生过誉了,实在过誉了,都是举手之劳,我们兄弟已经是受之有愧
不,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这几日的举手之劳对这个时代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
心中默念着这句话,陈凯目送着林家兄弟登上小船驶离南澳岛。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天一线,陈凯才转身回返总镇府,那管家此前有过表示,已经按照郑成功的命令在府中为陈凯准备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尽快返回,以等待新的召见。
第九章 效马骨(四)
陈凯离开了虎节堂,郑成功与那两个武将之间的讨论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甚至可以说,原本他们就正在此间商讨军务,恰恰是陈凯的出现暂且将其打断。
听着口音,确似北地人士,只可惜当初没有跟那些老西儿打过什么交道,却也一时不敢确定。不过,山西远在万里之外,已是皇明的北方边地省份。就这么一个人,兵荒马乱之中,一路南下,就算是有运河之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能力以及运气。
不行,就杀了。省得万一是个细作,反倒是坏了大事。
郑成功下手的两个武将,一个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面相忠厚,另一个则显然还要年长几岁,身材矮胖,腰围甚大,面露凶相,看样子似海盗远多过经制武将。
这二人,坐在右手的那个中等身材的叫做洪旭,爵忠振伯,去年随郑成功南下南澳的部下中便是以此人为首,最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而坐在左手边的则是原本的南澳副总兵,前不久刚刚被郑成功晋升为南澳总兵的陈豹,军中诨号三尺六,只是不知是说他的身高,还是讲他的腰围。
上一任南澳副总兵不是旁人,正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陈豹能够在其后接任此职,足见其亦是郑芝龙的心腹。此人在隆武朝赐爵忠勇侯,地位自是不同。也正因为是郑芝龙的心腹,当郑成功去年带着九十几个部下来此的时候,陈豹也毫不犹豫的将兵权拱手相让,如今亦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
出于为主帅分别谋划的基本原则,洪旭有些怀疑陈凯的说辞,陈豹则直接提出了将其除掉以免后患。
此时此刻,决定权自然在郑成功的手中,只是郑成功早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不会轻易动摇:这是最近半年第一个投奔于我的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起码读书识字,更何况此人能够引经据典,当非俗类。就算乃是个无能之辈,优待其人也可以引来更多的读书人投效。退一万步讲,真的是个细作,身在海岛,我若以诚相待,当也可让其转而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他一书生又能逃得出去?
那他若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呢?
他不也没说过他有功名吗?
由于识字率的问题存在,陈凯便有了天生的优势,再加上其人能言善辩,也曾引经据典,更是对那个少年开蒙的说法有所印证。此时此刻,郑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洪旭和陈豹对视了一眼,也立刻对郑成功的看法表示了认同。至于下属该做的事情,自也是要做的,无论是防备,还是其他的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郑芝龙背叛隆武皇帝降清,郑成功却在南澳偏僻之地起兵反清,虽然从陈豹手里继承了郑芝龙的些许实力,又是伯爵之身,但是他的身份决定了士大夫中看好满清的不愿意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抗清之辈效力,愿意为明廷效忠的也未必看得上这么个叛徒之子。
说句明白话,现在的郑成功,最是尴尬的时候,在世人眼里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此间能有个读书人慕名来投,已是莫大的喜事,哪还有心思挑挑拣拣的。当然,就算是想要挑挑拣拣,他也须得有那个到万里之外的山西去调查的能耐才行。
这件事情就暂且这么决定了,大堂里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陈凯到来之前。去岁郑芝龙降清,为端重亲王博洛掳走,但是郑成功托庇于郑鸿逵,摆脱了郑芝龙的掌控。此后数月,郑成功一直在南澳岛上练兵,到了昨天,大抵是清廷得到了切实消息,所以派人到此送了一份劝降的书信过来。
清廷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拿郑芝龙作为要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说郑芝龙降清时郑成功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当清廷真的如此施为,他也免不了要在这痛苦中进行新一轮的抉择。
这是近期郑成功所部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昨夜便商议良久,最后却也没能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来。此番在虎节堂中,原本还是在商议此事,后来还是被陈凯的到来打断了一下,或许于他们而言,亦是缓上一二,重新整理思路的过程。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离开了这里,新的问题有了初步的应对,郑成功很快就发现了,那本来还让他挠头不已的老问题,似乎也真的迎刃而解了。
谈过了陈凯的安置,郑成功派人唤来了福建巡抚衙门的那个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在案上写起了回书。只是此处并非是正常答复的行文模式,郑成功却是当即做了一首诗出来,借此来坦明心志。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
写到此处,心中那份对于忠孝不能两全的苦痛已分明于笔下。但是郑成功细细看了看,似乎却并不满意,却也没有重新写就,干脆就在诗文的下方加上了一个注脚: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儿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拿着此信回去,这就是吾的回答。
使者告辞而去,郑成功也简单的向陈豹洪旭二将表明了心意。郑芝龙的身份特殊,使得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如今郑成功不改初衷,这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定下了这个基调,有些事情便可以重新拿到牌面上进行商讨。
同样是由于郑芝龙降清,当时博洛逼迫郑芝龙写书信给郑氏集团的众将,劝他们跟着他一起降了清廷。对此大多是的福建明军都遵照其人的命令,就此改换了门庭,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郑成功,比如郑鸿逵,再比如郑彩郑联兄弟。
郑彩郑联兄弟,这二人是郑芝龙的族侄,郑成功的族兄,如今盘踞郑芝龙当年的大本营中左所,也就是厦门,海贸也基本上被其控制,兄弟二人麾下大军更是不下四万之众,乃是继续抗清的郑氏集团各部中的实力最强者,没有之一。
数日前,郑彩派人邀请郑成功联手进攻海澄县城,那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郑彩有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郑成功,则是表示了攻陷海澄后缴获上可以多分出一些。
郑成功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这个协原本的编制是两个营,一曰广东,一曰福建,正合此处地处闽粤交界,有协防两省海疆的职责。奈何原本就只有两千人的编制,再抛开吃空饷的恶俗,实则也就一千多兵,饶是郑成功招募了大批新兵,其兵力也不过只有三四千人,连郑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物资上更是只有些总镇府的库底子,少得可怜,郑彩的提议对他们亦是颇有诱惑力。
国姓,末将听闻,郑彩改奉鲁王为主,那厮定是打算借着鲁王的虎皮来继承太师的基业。此人,不可不防。此去,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九峰说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陈豹拊掌而起,继而瓮声瓮气的说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师北上,按道理也应该是国姓带着大伙谋生路,轮得到他一个通谱过来的族侄吗?
郑芝龙父子出自石井郑家,郑彩郑联兄弟则是出自高浦郑家,按照《石井本宗族谱中记载,郑氏南安始祖隐石公郑绵曾居高浦郑氏聚居过的三山,但那也是唐德宗光启年间郑氏入闽时候的事情了,或可算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所谓族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非真的有切实的血缘关系。
郑氏集团称霸闽粤沿海,如今没了首领,下面的各方实力派便各有各的心思。洪旭和陈豹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唐鲁之争,郑家是一力拥戴唐藩的,早已把鲁藩得罪惨了,现在郑彩反过来又改奉其为主,若说没有别样心思,只怕就连隆澳海里的宅鱿都是不信的。
这个问题在清廷使者抵达前就已经商议过多次,现在问题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海盗之间互相吞并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郑彩的实力强大,乃是最有机会重新统一郑氏集团的势力,而从礼法上郑成功却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也不由得陈豹和洪旭二人多想。
二人都不认同此事,按照他们的设想,还应当是郑成功带着他们单干。这种心思在这个微缩版的郑氏集团中并非没有支持者,就连郑成功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此间被陈凯的事情一打岔就更是变得没了头绪。
说来说去,好半天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就在这时,管家郑三带着那个小厮却回来复命,将随陈凯去送别林家兄弟时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把二十两银子全给那两个猎户了?
那只破草鞋他竟也贴身收好了?
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看向郑成功。而此时,郑成功的嘴角上却难得的撇过了一丝笑意。
重恩义,轻财货,这倒是个妙人。
第十章 放狂言(上)
匆匆返回总镇府,管家也早已安排了人,为妙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
房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仅此而已。但是对于陈凯而言,有瓦遮头有衣可穿有稳定的食物来源,已经足够了。活下去,这是他迄今为止一切行止的核心思想,因为他很清楚,只有活着才会有将来可言。
陈凯是一早上的船,在路上会面以及送别上花费时间不短,此间已经过了午饭时分,但管家还是送来了一份午饭,有菜有汤,虽说不甚丰盛,也都是些家常菜色,但是遇事准备之妥当,可见郑氏豪富之家的这些仆人的素质。
前两日,饮食上都比较将就,便是第二天由于要掩埋腐烂的尸骸,中午也没有用得下饭。此刻身处安逸之所,暂且没了性命之忧,饭菜也变得份外的香甜。若非是一个小厮专门在屋子里伺候着,陈凯估计他的吃相还会更难看一些。
陈先生,家主有吩咐,先生不远万里南下投奔王师,想必辛劳非常。今日且安心休养,明日再行为先生接风洗尘。
有劳了,麻烦代学生谢过国姓爷的厚意。
用过了午饭,陈凯稍微消了消食便倒头大睡,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那小厮带着晚饭过来,他才幽幽转醒。
晚饭的菜色与午饭截然不同,吃过了饭食,陈凯在小院里看了会儿月亮,沐浴过后就再度回到了床上,大有要将前两日与床之间的未尽之事做一个补全的架势。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直接入睡,而是睁着眼睛在想着接下来如何在郑成功的旗下发光发热的事情。
今天发生的一切,除了那多出来的十两银子,几乎都在陈凯的预料之中。能够如此,全凭他对历史的了解以及郑成功大体现状的正确预估。
甚至就连那笔酬金,也是他此前就算计好的——郑家是海商家族,可豪富归豪富,莫说是以着如今的窘困,就算是曾经那般,郑成功既然肯花这十两银子,下意识的就一定会想要让这十两银子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出来。这就像是赌博,下了注,哪怕嘴上只说玩玩,输赢无所谓,但心里面还是渴望着要获得回报。
关于人心,很多东西,放在什么时代都是通用的!
山西大同府童生的身份,自然是陈凯杜撰的,之所以选择如此远,为的就是防止郑家有机会进行调查。原本陈凯还打算用北直隶的地方,但是考虑到郑家沿海的关系网,就直接选了大同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在后年将会有一场大屠杀,一场他身在广东根本无法也无力阻止的屠戮。
不过,多出来的那十两银子的事情,就全凭陈凯的临场反应,想来也应该有所收益。当然,造成那等窘境的原因还是在于一个生活在无现金化日趋普及的现代人,一眼看出白银的斤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至少在林德忠推脱之前,陈凯还一直在把那那两个十两银子的一锭看作是五两呢。
所幸的是,今日之后,也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按照陈凯的记忆,郑成功是去年年底在此起兵反清的,现在不过是四月底,确切的说是四月二十八,也不过是半年而已。称不上一穷二白,但底子还是非常之薄的,总应该还是有一些能够体现存在感的地方在。
当然,想要做事情,首先还是要得到郑成功的首肯。然则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清晰的记得,后世几乎所有读史者对于郑成功个人性格的阐述中都存在着诸如固执坚定甚至是刚愎自用之类的字眼儿。
这样的性格确实不易说服,但是这件事情若是反过来想的话,只要说服了郑成功,让郑成功相信了他的提议,那么其他人就算有反对的意见也未必能够动摇其人的决心。
换做是郑芝龙那样的老油条,或者是郑军之中的其他人,陈凯未必有这么大的自信,但是郑成功毕竟还年轻,哪怕其人聪慧远胜常人,接触实务却也还是这两年而已,还基本上都是军务,阅历上还需要更多的沉淀,比起那些在历史上能力远逊其人的人物对他而言成功率反倒是更高一些。
能否在郑成功的这个小集团里站稳脚跟,就看明天的了!
睡得早,心里记挂着改日大事,醒得自然要更早一些。陈凯早早醒来,重新思索和盘算着再见郑成功时的应对,不断的押题求解,乐此不疲。
果不其然,大抵是每日例行的军议结束,郑成功便派人招了陈凯过去。设宴接风还是在晚上,大抵是白天郑成功还想与他聊聊,好看看从什么地方能把赌注赢回来,以及能够获得多少收益。
陈凯抵达虎节堂,行礼如仪,比之上次,这回算是有了个座位,而且陈豹和洪旭都不在,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陈先生昨日休息得如何?
郑成功开口寒暄,陈凯连忙起身回礼道:多谢国姓爷关怀,学生确有些日子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
陈先生无需多礼,坐着回话即可。
学生遵命。
稍作寒暄,郑成功又询问了一些陈凯的私人问题,比如父母,比如婚配,陈凯一一作答,总得便是突出一个孤身一人。甚至在父母的问题上,他也没有继续编造,借以博取郑成功的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力求简单好记而已。
很快,这些关心过后,郑成功便直言不讳的说道:先帝殉国,闽粤两省为虏所据,本伯起义兵于南澳,实感势单力孤。今得陈先生万里来投,喜不自胜。陈先生初到,本该休息几日,以尽地主之谊。然则国事多艰,还需我等再接再厉。本伯冒昧,敢请陈先生据实相告,所长为何?
诚如郑成功自称的那般,势单力孤,实力孱弱,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陈凯很清楚,这个求贤若渴,根本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而且切切实实的急需有才能的人士为其所用。而且更重要的是,陈凯既然不远万里南下,总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有了这个期待,此间稍显急切,但也无可厚非。
国姓爷之恩遇,学生铭感五内。只不过,学生自问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实在惶恐万分。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郑成功登时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怒意在心头油然而生,但是当他注意到陈凯不光没有起身行礼致歉,反倒是面露微笑的与他对视着,当即便是一个恍然大悟。
先生自称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那么就是脑有深思之智了?
不敢妄称才智二字,无非是平日里喜好胡思乱想,腹中有些入不得大雅之堂的杂学罢了,实不知如何能为国姓爷效劳。
陈凯自信十足的说完这番话,郑成功亦是眼前一亮。他此番冒着激怒郑成功这个暴脾气的风险,一力强调手无缚鸡之力,并非仅仅是为深思之智做铺垫,更多的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早早的在郑成功麾下参与军事。
对于陈凯而言,喜好历史,因此在这个时代能够看得更加全面,这是莫大的优势。但是,史书记述混乱内容缺失,后世人穿凿附会,尤其是光靠着记忆,他对于很多细节的东西其实称不上太过熟悉。尤其是郑成功早期的军事行动细节,由于规模较小胜率也不是很高等缘故,于陈凯而言更多是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从现代而来,陈凯对古人却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尤其是对那些能够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他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并且获得成就,本就当是有过人之处。陈凯并不认为他多了些历史知识就如何了不得了,更何况对于郑成功起兵抗清初期的一些东西他的认识本就模糊,既然在这方面帮不上忙,还不如安下心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只是在那里如何才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对此陈凯亦是没有丝毫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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