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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




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第四章 家有长嫂怒横眉
    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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