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我们不能让他们的义,成为天下的义。”
第一师师长想了一下,忽而说道:“我今日,才明白二十年前您在沛地,头戴葵花冠冕,面对着那些民众所言的那番话。”
“那日你手持葵花,说: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天下苦于礼、德、情已经太久。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掩盖利益的薄纱。”
“万事皆允,允的是那些曾经的德、礼所不允许的事。比如求人的平等,比如反抗自己的封主。”
“不破不立,物极必反。只有先万事皆允,才可以最终选择出哪些不可允才对所有人都有利。”
“咱们墨家不是无德、无情、无礼。只是咱们的德、情、礼在人家看来,就是无德、无情、无礼。”
适含着笑,说道:“这样的道理,便是咱们为什么敢用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的原因。楚灭诸姬、晋吞小国,哪怕他们有朝一日定天下于一,只要制度不改、德礼不变,那也不过是不义之战,哪里称得上是革于天命”
“如你所言,这是个君子。死得其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今日看到他的主人、这个齐国的贵族根本不在意礼,已然承受不住。待明日看到庶农工商竟然众皆平等,人无贵贱之别,那更痛苦。我大约有点明白当日公孙泽为什么选择死了,他也是怕看到今天这一幕啊。”
这个时代之下,周围的人都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死,并不会觉得诧异,就像是若是在街上看到两个比勇敢的人互相割自己的肉吃一样,虽然难得一见,但只要见到却会理所当然地理解。
今日的胜利,就像是一柄重锤已经将那个人的信仰砸的将要碎裂,一群求利不知恩情的庶民,怎么可能悍不畏死
平阴大夫不用叉子叉肉而用筷子夹肉、失饪而食、割不正而食、不得其酱而食、孟夏食麦食马的举动,只是最后压碎那人信仰的最后一点东西。
贵族当有贵族的礼仪,那是天下归于大治的一部分,也是那些心存信仰的人所盼望的、或者说他们为之奋斗的最后底线。
情、德、礼以及分封制,这是密不可分的、维系天下的根基。
相辅相成,不可独存。
适虽然理解,却没有太多的感慨。
他走到那个自杀的士人身旁,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能回答,却还是长叹一声问道:“郑伯射天子什么的事太早,你没赶上。可田氏代齐、三家分晋没几年啊,他们坏了天下规矩,你不殉道,也不觉得要亡天下。怎么庶农工商将要站起知道求自己的利,怎么在你眼中就要亡天下呢”
长叹一声,适明白泗上墨家这一战之后的举动,已然不是争霸天下为霸主那么简单,而更像是一场天下新俗旧制的圣战。
适心想,总算有了些革命的味道,若不然又和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有什么区别
他的感叹是叹给旁边的墨者听的,而这样的壮烈之士那些早早为墨子服役的墨者见的多了,习以为常,略微感叹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反倒是一个个心里憋着笑。
他们想到适之前讲得那个真香的笑话,不曾想平阴大夫连一日都没撑过去,也没有那番壮怀激烈的言辞,终究少了许多滋味。
适挥挥手让那些憋着笑的人滚蛋,自己带了几个人来到临死的伤兵营地,看着正在忙碌的秦越人打了声招呼,问了几句救治的情况,便转身去看在最后的反击中受了一点伤的六指。
最后六指那边抗住了将近四倍齐军的反扑,巧妙地利用阵型和大炮,撑到了最后。
整个墨家义师在南济水一战中的大部分伤亡,都是六指的那个师里的,到最后六指也被弩箭射穿了手臂,好在并无大碍。
适也没说太多,只是拍了怕六指的肩膀道:“你们师做的极好。当居首功。”
六指知道适表扬别人用词很谨慎,用一个极字,他心里极为高兴,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师里损失不小,尚需修整,只怕攻平阴之战我们是没法参加了。而且还有数万齐人俘虏,总需要有人看守。”
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挥挥手叫一些级别不够的人离开,只留下了第三师的高级军官和身边警卫,问道:“如今南济水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我倒是要考考你,若你为帅,当怎么办”
六指早就再想这个问题,适一发问,他便道:“先取平阴。平阴一得,齐长城便破,临淄之前无险可守。”
“田庆和田午必要回军。若能效仿当年晋襄公崤山伏击百里奚之战,那是最好。”
“只不过,当年百里奚帅军攻郑,并不知道晋人会偷袭,所以全军毫无防备。”
“现在我军若取平阴,田庆定要回师。可南济水一战,我军爪牙均露,张牙舞爪震撼天下,田庆定会小心翼翼。你给我讲过一个古之将减灶诱敌的故事,可是这一计策却不可能在田庆身上奏效。”
“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覆灭,田庆绝不会以为我军不敢战。我思来想去,有许多关键支持若不考虑,我军大为不利。”
“临淄城大而阔,又是齐根基之地,自太公望得封营丘至今已历数百载,万一攻不下,那就是兵家大忌:屯大军于坚城之下。”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在解决掉田庆之前直取临淄,可田庆……”
他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适,迎着适鼓励的目光继续说道:“田庆如果是庸才,那么复刻崤之战便有可能,也就不需要想这么多。”
“但若他不是庸才,那么他定然会想,临淄城大又是根基,我军未必能一鼓而下。那么他便可以不那么急躁,也不会太过冒进以至于被我们埋伏,而是会正常行军,这样反而会让我们不敢攻临淄。”
“一来他觉得临淄军团父母兄弟俱在临淄,军心可战。二来,他要切断我们后路,我们反而会先着急。”
“我就担心,如果田庆田午不是庸才,他们会明白,我们攻取临淄是行险。到时候他缓缓行军,压使我们和他长期对垒,那主动权就在齐人手中。”
“我们要求速胜,要在魏赵楚中山这些事结束之前大获全胜才行。田庆如果回师之后,屯兵汶水,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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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上)
为将者和为帅者要考虑的问题深度不可能相同。
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又决定了为帅者必须要政治过硬。
在墨家的义上不能有所背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更要要求将来四面接战的时候,可以做到既懂军事也懂政治。
六指考虑的问题,全面来看,仍旧有不完善的地方,但作为一师之将能够考虑到这些已然足够。
适在来看望六指之前,已经和其余几个师的军官们私下里讨论过这些事,让他欣慰的事多数人的想法和六指差不多,都已经想到了要化被动为主动这一点上。
从政治上入手,在师级的军官中也并非只有六指这样想到了。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那样,整个战局战略的考虑,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而是墨家的组织最终商议的结果。
适作为主帅,恰好又是七悟害之一,这正是他应该考虑的。
适看了看周围的第三师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一众军官也都点头,表示赞同,适笑了笑,背着手沉思片刻。
六指考虑的这些,他也考虑过。
作为主帅,想到这些已经是合格了。
但作为墨家的七悟害,基本上内定的下一任巨子,只考虑到这些就并不合格。
这需要各个方面的协调才可以完成。
譬如田庆和公子午如果屯兵汶水,如何向鲁国试压让鲁国不卖粮借粮譬如自平阴到大野泽一带的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临淄的贵族的土地这些所需的干部从哪抽调和魏国之间的协商和暗中媾和怎么才能保证魏国不会担忧墨家在济水落脚而拼死反击
背手思索了一阵,适道:“田庆是不是庸才,我并不清楚。但只需要济水之战、我们突袭平阴的消息传去,派斥候观察一下田庆行军的动作就可以知晓。”
“我是盼着他是庸才的,那样急躁地回援临淄,我们效晋襄公西崤之战,伏击齐人大获全胜,并非没有可能。”
“可六指所说的田庆非是庸才的可能也要考虑进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数万齐人俘虏是不能够返回泗上的。你们师要做好看守俘虏的准备,宣义部会调派一些人手,但关键一点……”
他指了指四周的军官道:“你们师在齐军最后的反扑中首当其冲,损失最大。对于政策,一定不能心存情绪。有些话我已经说了太多,但有一点我今日还是要重申一遍:发动不义之战的,是齐君、齐贵族,以及维系齐国扩张的分封建制的制度。我们不能够把怨恨撒在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齐人士卒身上,更要明白一点:子墨子言,治标治本,要让齐国不再发动不义之战,就必须要摧毁齐国的分封建主的贵族封地的经济基础。”
“我不管你们师的士兵有多少怨气,你们必须要把道理讲清楚。出了问题,既是施暴的士兵的责任,你们这个人也都有份!”
军官们纷纷点头,也没有什么异议,尤其是知道适很讲规矩,在规矩许可的范围之内他是个很和气的人,但若是逾越了规矩,那立刻就会变得六情不认,极为严苛。
适摆摆手道:“先把今夜宿营的事安排下去吧。人定之初,召开个敌前的扩大会议,师长、师代表、贰师长都要参加。”
他吩咐下去后,众人知道还有时间,人定之初大约是晚上九点多,正可以安排完士卒的宿营、休息之类的事。
等到了时间,适主持了一下这个会议,主要就是统一一下思想,为下一步的决战做好最后的思想准备。
会议结束后,适便起草了一份以敌前委员会身份完成的信件,对于之后和齐国的战争给出了一些看法。
除了六指和军中高级军官的那些看法外,还有就是调用一下原本用于越人南迁之后抢占淮北权力真空的一些基层干部先来齐地、以及外交方面对鲁赵魏等国影响策应对齐战争的一系列事。
次日中午,两个师和俘虏们在原地修整,适带着两个建制完整的师直扑几十里外的谷邑。
这正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临淄军团的兵力主要来源于临淄城和附近的城市群,而平阴军团的兵力则主要来源于济水一带,平阴军团的覆灭也就意味着这些济水沿岸的城邑都是空城,墨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未及攻城,平阴大夫在南济水覆灭的消息便已经引起了谷邑贵族的恐慌,贵族们纷纷逃往平阴,义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谷邑。
谷地的齐人对于墨家并不是很陌生,多少有些熟悉。
不在于当年最之战爆发之前,墨家和田氏之间一同对抗越国那段时间的蜜月期间墨家可以在齐地自由讲学、也不止在于齐地本多墨者。
而在于铁器牛耕堆肥垄作的传播,也在于二十多年来适为玉米取下了“墨玉”的名字——墨家以利天下为宝,世人多以玉为宝,故玉于世人眼中便是宝。此谷可使天下少几分饥馑,正利天下,是故为墨家之宝,故称墨玉。
至于那些工商业者所常用的独轮墨车、逐渐开始推广的双辕轻便的牛车马车,这些细微处的东西让墨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组织,也让民众更容易拉近和墨家之间的距离。
多有传闻,墨家义师秋毫无犯,墨家守城不取民之一物、凡借必使主券书之。
然而听说过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真假。
贵族们逃亡的事,其实也对普通民众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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